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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07郭建勋

长江文艺 2015年12期
关键词:生产队长做寿脸面

郭建勋

干树坪,一个小山村,跟别的小山村没什么两样。二三十户人家,百几十口人,有山有塅。山上长楠竹、杉树、梓树、油茶树之类。塅上有田有土,田里种水稻,两季,勤快点的种三季;土里栽南瓜、白瓜、冬瓜、辣椒、白菜、茄子。房子盖在不山不塅的地方,木房是好几十年的,木壁木门木窗子,屋檐上挂了藤,门前一口水缸,水缸里浮着一条丝瓜。木房不太多了,大概五六户吧。多的是红砖垛子,差不多二十户,所谓红砖垛子,就是前面是裸红砖、后面是木头的那种,七八十年代挺流行的,红砖都发了黑,但红砖发了黑也还是叫红砖垛子,不叫黑砖垛子。剩下来的就是几个楼房了,二层,有的盖好了,外面贴了瓷砖,中间几眼窗,装了玻璃;也有的是半拉子,不是没贴瓷砖,就是有了窗没装玻璃,蒙了薄膜,风一吹,呼啦啦响,像断了线的风筝挂在树上;还有一两个更不像样子,就有个坯,既没贴瓷砖,也没装窗,连薄膜也没有蒙,好大的几个洞黑在那里,像鬼眼睛。在这几个楼房中,唯有二根家的最扎眼,别人家贴的是马赛克,他家贴的是柠檬色的条砖,不锈钢的窗架子装了茶色玻璃。这些还不算,还装了窗帘,绿盈盈的,半开了窗,那窗帘就从那半眼窗格里狗舌子一样伸出来一吐一吐。二根是故意开的窗,他买了一套家庭影院,放花鼓戏,也放流行歌曲,声音开得大得不能最大,从开了的窗里长了翅膀飞出来。

但村里人不买二根的账,二根一开始放,就有人尖着嗓子打哟嗬:

“唱唱唱,唱你娘的尸!你住了金銮殿也不眼馋你!”

人家没眼馋是在理的。二根这盖房子的钱来路不正。他堂客在深圳卖淫。干树坪的人就这脾气,宁愿吃差点、穿差点、住差点,但脸面丢不得。二根的堂客起始是说在深圳打工,隔不多久给二根邮次钱回来,二根买了村里的第一部彩电,又买了村里的第一部摩托,逢人发方盖白沙烟。那一会,二根是赚了脸。村里喜忧二事不要他肩板凳了,叫他当都管,尖着嗓子作指手买卖,指挥这个擂茶、那个蒸饭,像个将军。门槛都让人踩矮了,都是求他的:

“二根,叫你堂客带我堂客打工吧,你堂客长得好,打松活工;我堂客长得猪婆子包衣一样,打蠢工。”

别人磨破了嘴,二根的堂客也没带哪个的堂客去打工。那时,打工是好词。黄脚后生、红花闺女家里闲出骨头来,当爹当妈的就拖了长腔骂:

“贼古子日的,深圳的钱地上多得成把捡,你不去打工?”

骂得多了,二根的堂客不带,也有人自己跑到深圳去了。但一个个前前后后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说起深圳,一个字:呸。每个人钱是多多少少赚了点,都是命换来的,要不是让暂住证查破了胆,就是被加班加失了魂。有一个更惨,做冲床,晚上熬不住,眯了会,手没收回来,模具压下来了,腕下面压成了血糊糊,全没了,右手成了棍戳戳。有个儿子到深圳打了一年工,回来就赚了一双波鞋穿在脚上,老子气坏了,扬掌甩了儿子一耳光,骂道:

“娘卖B的,你还是个男人,二根堂客还当不得!”

儿子打急了,说:

“我哪里当得她?她裤裆里有条口子。我裤裆里要有条口子,还比她会赚钱!”

二根堂客的事就这样穿了帮。二根堂客的事穿了帮后,二根在干树坪就没有一点脸面了。二根从路的那边来了,这边的人赶紧绕田垅走了,偏过脸使劲吐半天口水。喜忧二事,莫说当都管,连肩板凳也没人让他肩了。哪怕他后来盖了村里最漂亮的楼,也没人当回事。

二根没脸面了是小事,大事是,打工也没脸面了。自那以后,干树坪就没有人再出去打工了,还不仅这,连打工这两个字都成了新的骂人的话了,连带着倒了霉的还有深圳这两个字。春插、双抢时两家争水,铆上了,干起了仗,这个指着另一个鼻子骂道:

“叫你的女到深圳打工啊!”

另一个骂:“你祖宗十八代都去深圳打工!”

很多口头禅都改了,原来骂小孩叫“小砍头死的”、“小不死的”、“小上吊的”,等等,现在全成了“小打工的”。“娘卖B的”的改成了“娘打工的”。年轻人手脚不太稳,邀三合五的,原来叫“流打鬼”,现在改叫“打工佬”了。

干树坪的人之所以这个样子,有人说,这跟干树坪的人吃面的方式有关系。这是屁话。因为干树坪的人平时根本就很少吃面,除了谁家过生日,要吃寿面,其他时间,基本上都不吃面,只吃米饭,早上一餐,中午一餐,晚上一餐,餐餐都是米饭,若说跟吃米饭的方式有关系,还挨得上一点边,跟吃面,那真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再说了,就算跟吃面的方式有关系,有关系的也轮不着干树坪的人,北方那么多的人整天吃面,也没看见这样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干树坪的人吃面的方式还真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更确切地说,是下面的方式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干树坪的人下面先要在锅里烧好油、放好盐。简单一点的就这样,复杂些的,还要放好味精、酱油、醋、辣子酱、胡椒、八角、茴香什么的;再复杂些的,就放猪肉、牛肉、鸡肉等等。烧得噼叭响了,然后舀一瓢两瓢冷水到锅里。等水烧开了,再放面进去。煮熟了,就连汤带面舀到碗里,很稠,筷子拨都拨不开,好像吃米饭一样的,或者吃炒米一样的。干树坪的人就喜欢吃这样的面,哪家做寿,必定下一大锅面,当然,下的方式也是严格地遵守上面所说的程序,每个人满满地舀一大碗,咂吧咂吧地吃得满脸大汗。

泥坨是下这样的面和吃这样的面的行家里手。谁要做寿了,前一天晚上就到泥坨家前隔篱笆口打声哟嗬。泥坨家的狗叫得像发了癫,泥坨跑出来一脚把狗踢出丈把远,高声笑道:

“知道了,知道了,劳烦过来喊什么喏?黑早就去,准备一坛子辣子酱。”

夜天里的人哦了一声就走了。泥坨又喊:

“进来吃壶烟吧。”

那边没声气了,走远了。泥坨家住的是干树坪最老的木房,三间,还是他爷爷手里留下来的,上百年了,四周撑了桩,快塌了的样子却偏偏不塌,坚强得很。家里除了他,还有爹和娘,爹在煤油灯下破篾,娘在煤油灯下切猪草。家里穷得只剩了那盏打烂了灯罩的煤油灯亮堂,泥坨吞了一口气,又把那只像藤一样缠过来了的狗狠狠地踢了一脚。回了屋,泥坨身子还没挨床的边就打起了鼾,像根死藤。

第二天,泥坨就转青了,活得很。天没擦亮就到了东家,嫌东家柴劈不好,接了烟夹在茅草堆一样乱的头发里的耳朵上,抢了斧头,手掌心里吐两口痰,抡开胳膊劈,声音传得远远的。堂客在被窝里蹬要去帮忙的男人:

“起来起来,泥坨柴都劈好了。”

“让他劈,他是劈完了劲好吃面。”

帮忙的人游鱼似的到了,泥坨早忙得打脚打手了。他劈的干柴好火力,灶火映得满屋通红,也映得泥坨满脸通红。泥坨像抡斧头似的抡着大铲子,在那里下面了,来的人先到泥坨这里打招呼:

“泥坨,再放两瓢猪油,省了也不会打发你带走。”

“泥坨,辣子酱放这么多,想辣得我们过不了年啊!”

“泥坨,昨天打了几只兔子?”

“泥坨,下面下面,下一辈子也下不出一个二根的房子,深圳打工去啊!”

一屋子煮粥一样的笑。泥坨的身子躲在腾腾的热气里,懒得理他们,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他的心全在面上,不断地用大铲子搅着,一会挑根面吸到嘴里尝,一会挑根面吸到嘴里尝。还没熟,就再淋半瓢一瓢冷水进锅。尝面,泥坨也有绝招,一是挑,那么浓的热雾,那么大的铲子,但泥坨能用铲尖挑那么一根面起来,半根也不多,而且,能露半截在铲子外,预着吸的。二是吸,只见泥坨的嘴嘬着,两片厚嘴唇就留那么一道细缝,面离那缝还有一点点远,那面就像自己长了翅膀飙进去了,泼溜泼溜地打着旋。别人也试过这种吸法,旋也是打了,但左右摇,扑打在脸上,一脸的汤。泥坨就不,那面是直直地进去的,不偏不倚。

吃泥坨下的寿面,是做寿的一个最热烈的内容。辣子酱拌在面里头了,面成了红面。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人手一碗,比着赛吃,梭儿梭儿的,比牛吃青草还来劲,比猪吃潲还欢。

当然,最欢的还是泥坨。先舀碗面搁那里,那面是堆了尖的,堆成了一个坟。然后他把上衣脱了,哪怕是三冬腊月,也脱个精光,露了黑棱棱的赤膊,肉少骨多;也露了从胸口一溜到肚脐眼的黑毛。刚开始,黑毛是耷着的,一碗面下肚,那黑毛根根竖起来了,每根黑毛上都挑了汗珠。这时候,一帮人围着他了:

“泥坨,再吃一碗,这包烟归你了!”

“别撑了,别撑了,撑坏了肚子唱不成花鼓戏了。”

吃完了这碗,再吃一碗,泥坨的下一个节目就来了,唱花鼓戏,他能尖了喉咙唱女声,唱的是《刘海戏金蟾》:

小刘海呀,

在茅棚哟嗬,

辞别了娘亲

……

但今天泥坨刚唱了一段,二根家的家庭影院也唱起来了,如果放别的,别人没话说,泥坨也没话说,偏偏他放的也是《刘海戏金蟾》,这是唱对台戏,故意让泥坨下不了台的意思。泥坨不唱了,转过脸看着二根家,脸红得像辣子酱,那让面胀得像一面鼓的肚子一伸一缩,从嘴里吐出来的气口口是恶气。有人给泥坨鼓闲劲了:

“泥坨,这是跟你打擂台呢,调子扬起来,把他压下去!”

“拿块砖头去砸玻璃,打不赢他,我们帮你,靠堂客卖肉赚点钱,他神个鬼气!”

泥坨却既没有把调子扬起来,把二根家的花鼓戏压下去,也没有拿块砖头去砸二根家的玻璃。一肚子的恶气吐完了,泥坨转过了脸。转过来脸时,泥坨的脸上竟是笑笑的,唯胸口那溜黑毛一直根根竖立着,像个发怒了的刺猬。泥坨一件件地穿好了衣服,穿得很慢很认真,每穿一件都把扣子扣好,下摆扯平。穿好了衣服,泥坨又细细地拍打完了肩膀上、胸口上的灶灰,这才说了一句话:

“干树坪竟让个堂客卖B的人坐了头把交椅!”

干树坪好久没见泥坨的影子了,不过,也没谁在意,都认为他进山打野兔去了。没错,如果下面是泥坨的副业的话,打野兔是他的正业。打了野兔,皮卖给皮毛贩子,肉卖给镇上的野肉餐厅,这成了泥坨的主要经济收入。这一两年,近边的野兔都让泥坨打绝了,所以,隔不多久,泥坨就要出趟远门,少则三两天,多则七八天,没定,反正要等鸟铳杆上吊了五六只野兔才回来。不过,即使泥坨没去打野兔,整天在干树坪晃,别人也不会太在意,看见了跟没看见一个样。这一次,要不是又有一个做寿的了,当真没有谁知道泥坨这次又出远门了,不是打野兔,而是打工了。

那个做寿的回去对他堂客说:“泥坨这狗日的跟我有仇呢,东家做寿他下面,西家做寿他下面,老子做寿他偷了家里的农药化肥钱出去打工了。”

跟别的小山村没有两样,干树坪的舆论工具也掌握在堂客们的嘴里。没半壶烟久,泥坨偷了家里的农药化肥钱出去打工的消息就传开了,连山顶上的白云塅凹里的流水都知道了。传到最后,消息却走了样,成了这样的:泥坨到深圳投二根的堂客去了,二根的堂客负责卖肉,泥坨负责收钱;而这一切,全是二根的主意。佐证材料之一是:二根堂客刚嫁来时,村里还有一个花鼓班子,正月初一唱到十五,二根堂客扮旦,泥坨扮丑,台上眉来目去,台下也眉来目去的。佐证材料之二是:二根堂客去深圳打工前,泥坨常常提了半边兔子肉去二根家,夜黑三更还缠脚猫一样缠在那里。佐证材料之三:泥坨那天唱《刘海戏金蟾》,二根也故意放《刘海戏金蟾》,泼了泥坨的汤,别人叫他去砸二根的玻璃他不砸,为什么?那是二根给泥坨打暗号,他堂客来信了,叫泥坨可以动身了。所幸,这些消息没办法传到二根的耳里,不过,即使传到了二根的耳里,他们也不怕,大不了跟二根吵一架,好多年没打花鼓了,就当打一场花鼓吧。

泥坨的消息像韭菜,这一茬刚割了炒鸡蛋吃了,另一茬又绿油油地长起来了。不久,新消息来了,说是邻村有从深圳打工回来的人看见泥坨躺在立交桥底下讨钱,膝盖上包了一块臭牛肉,装残废。又有消息说,泥坨在一个厂里做保安,当看门狗,但不在深圳,在东莞。时间传得比较长的一条消息是泥坨在惠州捡垃圾。消息一条条来,但几乎所有的消息都是泥坨的坏消息,最后的结论是:泥坨真是蠢猪子日的,在干树坪,下面打野兔子唱花鼓,没脸面,那是你自己没脸面,出了干树坪,你还这样,你不是丢自己的脸面,是丢了干树坪的脸面了。

终于有一天,泥坨从堂客们的嘴里突然消失了,她们的谈资换了别的内容,比如哪个村里的猪婆子下了一个象崽,主人是懂的,拿了一把镰刀在背上划,划一道,皮开了,划一道,皮开了,见风长,一会长成了一头象;又比如,哪个村里来了一个放菜刀的,留了话,三年后某某村会出个皇帝,出了,他来收菜刀钱,没出,一分钱不要。等等。

山里的野兔子又多了,栽什么吃什么,刚播下去的种红薯咬得只剩了一张壳,刚抽芽的青菜咬得只剩了一点根,男人们怀念泥坨了:

“泥坨在就好了,叭一个,叭一个。”

怀念得最多的还是在吃寿面的时候。现在的寿面是由干树坪的一个堂客下的。这又是干树坪的一个风俗,寿面是一定要请人下的,否则,没脸面。但这堂客下的面一时间并没有得到干树坪人的认同。一个个说:

“不辣,不辣!看原来泥坨下的,辣得出一身汗。”

“咸成这样,开盐厂啊?泥坨下的不咸不淡。”

“这是吃面?这是吃木头!泥坨下的多软。”

时间长了,男人们也习惯了只剩一张壳的种红薯和只剩一点根的青菜了。至于面,虽然不如意,也只能一边发牢骚一边吃了。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就这样,那个打得一手好野兔、下得一手好面、唱得一手好花鼓戏的泥坨在干树坪消失了,像死去了。干树坪死去了的人全埋在后山上,虽近在咫尺其实却远隔天涯,只有在清明的时候,亲人才会在坟前祭扫一下,仪式上或许隆重如旧,哀思却日渐稀微。泥坨死去了却是埋在不知何处,仪式和哀思更无从表达,包括他的爹娘。刚开始,泥坨的爹娘对泥坨还是有点思念的,越到后来,恨就超过思念了。泥坨偷走了那笔要命的农药化肥钱,平时可以收十担的,那一季的水稻却只收了四担,泥坨爹气得吐了好几口黑血。如果泥坨混好了回了,那黑血没白吐,问题是,一走之后,泥坨没半点信,更别说寄半分钱,这就有足够的理由让泥坨爹把泥坨偷农药化肥钱的那件事细细反刍、无限扩大了,更何况还有那么几口冤枉吐了的黑血。

倒是泥坨的那条狗好像还记得泥坨似的,四年了,每天天一黑朝篱笆口叫一阵子。泥坨的爹早想把它打了吃了,它之所以留了一条命,是它能抓菜园里的野兔。说起来真怪,干树坪的野兔多得抓成把了,但那狗就是不管闲事,只管自家菜园的,这一来,倒让泥坨爹感慨了:

“狗还知道抓兔子守菜园,你呢?我在干树坪活得有什么脸面啊?”

狗没被泥坨爹打了吃,还受到了重用,吃得也不差,不知道是年岁老了,还是别的原因,原来的精气神没了,除了到菜园里抓野兔,其他的时间耷着耳朵睡在阶基上,生人来了也懒得理。

泥坨家的左手边有棵枫,枝丫上总有鸟叫。鸟叫会影响人的生活,所以,就有“早喜鹊,夜老鸹”的说法,前者主吉,后者主凶。干树坪的人蛮信这个。泥坨娘早上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仰着头看枫,有喜鹊叫了,一天的欢喜。蛮灵的,或是闭了屁眼的母鸡会下颗蛋,或是放失了首尾的针线篓突然自己出来了。这天早上,喜鹊在枫树上叫个不停,喜鹊一叫,那条狗也叫,耳朵竖了,身上的毛也竖了,精神得很。泥坨娘笑着对泥坨爹说:

“你明天生日,今天喜鹊子闹了,狗也闹了,给你拜寿呢。”

泥坨爹像块麻岗石似的蹲在阶基上抽烟,抽了三壶了,这时忽然跳了起来,把烟杆抵在膝盖狠狠一折,两断了。先扬起一脚把狗踢到屋前的鱼塘里去了,后肩了一根竹篙去戳枫树上的喜鹊。竹篙太短,戳不到,那喜鹊得了意,越发叫得带劲了。泥坨爹的脸都气青了,从屋里扛了开山大斧出来了,但只砍了一下,斧头把就断了。泥坨爹抱着枫树头在上面使劲撞:

“我今天就死了,我今天就死了!”

狗从鱼塘里爬起来了,变了落汤狗,抖抖索索地蜷在阶基上哭。泥坨娘也哭。

泥坨爹明天六十岁的大寿。干树坪的人穷是穷点,但礼数不穷,结婚、嫁女、满月、做寿,样样都要摆酒的。但干树坪的规矩,结婚、嫁女、满月去吃酒,要送礼,唯做寿,除了子女能送,其他旁亲左戚、三邻四舍,不能送,做寿的更不能收,收了就失了脸面。所以,干树坪自古就流传下一句话,叫做“富怕嫁女,穷怕做寿”。个把月了,泥坨爹像个地老鼠一样地钻,到处借钱,往年的农药化肥钱,还有经销店欠的盐钱、酱油钱等等一大屁股债还没还,谁会借给他?所以,眼看明天就是寿日了,泥坨爹今天的袋子里还布挨布,他不急?他不急他就真的是不讲脸面的人了。迄今为止,干树坪的人还没有谁闭门躲了做寿的,泥坨爹不能开了这个先河。

泥坨爹揩干了泪,去牛栏了。泥坨娘在后面喊:

“情愿不做这个寿,牛也卖不得啊。”

泥坨爹鼓着眼睛说:“是牛金贵?还是这张脸面金贵?”

泥坨娘哭道:“还有什么脸面?”

“嚎什么丧?脸面给那个小畜生丢尽了,不能再丢了!”

九十点来钟的样子,干树坪的人才刚刚吃完早饭。当然,是吃米饭。有些省米的人家还没起床呢,睡在床上肚子不饿,早饭跟中饭一块吃。农闲季节就这样,没事干,没事干得找点事干,所以,这时节,夫妇、婆媳、妯娌、邻里之间吵架的特别多,吵的人热闹,看的人也热闹。这几天,有对婆媳成了干树坪的重头戏,婆婆的一个鸡生了野蛋,怀疑生到儿媳妇的鸡窝里了,但儿媳妇不承认,骂开了,骂了几天了。她们还挺讲究作息时间的,吃了早饭骂一段,骂累了吃中饭,吃了中饭再骂一段,骂累了吃晚饭。如果精力济的话,晚上还开夜工。婆媳俩都是骂架的高手,骂了这久,居然骂的话没炒现饭。这天上午,也就是泥坨爹一黑早牵了牛去镇上卖的那天上午,几个堂客们结伴着去看骂架,忽然一个堂客看着那边眼睛收不回来了:

“看看,那是什么?”

另几个的眼睛也收不回了:“抬轿子吧?”

还真是抬轿子的。进干树坪的村口,十几个男人合伙抬着一台轿子哦嗬哦嗬地进来了。是台红色的轿子。最早的那个堂客看出问题来了:

“不是轿子,是轿车。”

越来越近了。还真是台轿车。十几个男人合伙抬着那台轿车哦嗬哦嗬进来了。路窄车宽,两排的人全踩在稻田里。前面有一个人指挥,穿着黑西装,戴着黑眼镜。

一群人抬着一台红色的轿车进了干树坪,这是最大的新闻,是比那对骂架的婆媳的新闻大十倍、甚至大百倍的新闻。那对婆媳莫说是骂架,就是打架,就是打死一个人也没意思了,大家潮水似的往这边来了,有些人为赶近,干脆从稻田里踩过来了。那对骂架的婆媳也赶过来了。

最近赶过去的是运憨坨。运憨坨盯着那戴黑眼镜的。戴黑眼镜的人笑着喊:

“运开。”

运憨坨嘿嘿地笑,不认识。戴黑眼镜的摘了眼镜:

“运憨坨,不认识我了?我是泥坨啊。”

运开还是嘿嘿地笑。泥坨大声地说:

“我是泥坨啊。”

运憨坨凑过去仔细看了看,这才咧了大嘴笑了:

“狗日的,真是泥坨。”

然后跳起来,扯了破锣一样的声音大喊:

“泥坨回来了!泥坨回来了!”

“泥坨回来了!”一个背着细娃子的堂客扑通一声摔在水沟里,摔得满脸满身的水,她爬起来继续跑,听到了还在水沟里的细娃子的哭声才极不情愿地回转了身。

“泥坨回来了!”一个在红薯地边看牛的男人甩了牛绳往这边跑,牛大口大口地吃着红薯藤。

干树坪的老生产队长也过来了,他是干树坪最有威信的人,他跟泥坨说了几句话后,用威严的眼光看了看那抬轿车的十几个下村的男人,大声地对干树坪的后生说:

“到了干树坪的地界,还叫下村的人抬?给不给干树坪留点脸面?”

干树坪的后生纷纷去抢了下村男人的档。泥坨走到下村那个为主的男人身边,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了一叠钱,塞到了那男人的手里:

“每人一百,你们辛苦了!”

下村的那些男人笑笑哈哈地走了。干树坪的后生抬着轿车接着往泥坨家走,喂嗬喂嗬的,力气大得很。老生产队长皱了皱眉头对泥坨说:

“给乡里打了多少次报告要了多少次钱,这路就不修。你看,你这一回来,车也开不进去,叫人抬,我没脸面啊。”

泥坨说:“还真不方便,这路是该修了。”

老生产队长马上站到一个高处对大家说:“给我好好抬,泥生答应了,要给干树坪修路。泥生给干树坪长脸面了!长脸面了!”

说到最后,老泪洇了一脸。

泥坨爹这时到镇上卖了牛回来了,挑了一担货,一边是猪头、猪脚、猪下水,一边是面,一路走一路掉泪。进了干树坪,远远地看见家门口人挤了人,又听到了哭声,以为是老婆子喝了农药,哇的一声也哭出来了。有人看见了,大声地说:

“老太爷回来了——”

泥坨正抱了娘哭呢,听见爹回来了,拔腿跳下了阶基,跑了过去。那条狗箭似的跟在泥坨身后。那狗还认得泥坨,早一刻还蜷在阶基上半死不死的,泥坨进来了,它就跳起来了,趴在泥坨的身上舔泥坨的脸。狗流泪了,泥坨也流泪了。泥坨跑到了爹跟前,叫了一声爹。爹看着泥坨,愣愣的,肩上的扁担一滑,两头的货全掉到了地上。泥坨再叫了一声爹,爹忽然操起了扁担,嗵的一下砸在泥坨的背上:

“我打死你这个丢十八代祖宗脸面的畜生!”

泥坨挺着背,让爹打。泥坨爹第二扁担举在半空,让气喘喘赶来的老生产队长拦在了半空:

“泥坨赚了大钱回来了,给你赚大脸面了。他赶回来给你做生日的,做个盖干树坪的大生日,你老不死的等着享福了!”

泥坨爹又哇的一声哭了:“我的牛……”

老生产队长笑着说:“泥坨十头牛也给你买得回来。”

泥坨爹还是哭:“跟我这么多年的牛……”

老生产队长把泥坨扯到一边,耳语了一阵,泥坨连连点头,然后点了一叠钱给老生产队长。老生产队长对泥坨爹说:

“我这就叫人去镇上把你的牛赎回来。”

老生产队长问清了泥坨爹买牛的主,赶紧抽派了一个后生去镇上。然后,他和泥坨商量明天做寿的事,泥坨笑着对老生产队长说:

“你安排吧,一条,给我爹做个体面的寿。”

老生产队长好几年没主持过这样的大局面了,激动得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他召集干树坪所有的男人开会,调兵遣将:谁谁去羞女峰买面,谁谁去杀猪,谁谁去镇上打货,谁谁借桌椅板凳,等等。大家各自领令散了,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地喊:

“二根、二根——”

有人说:“二根去镇上了。早上我碰了他,说是后天回。”

老生产队长鼓着眼睛说:“到阎罗王那里今天晚上也喊回来,明早的面下扎实点。”

泥坨听到了那边喊二根,心里动了一下,但身边的人太多了,嘴巴太多了,根本应付不过来。过了一会,这事就忘了。泥坨根本不知道,他出去了几年,二根不是原来的二根了,二根在干树坪又有脸面了。

三年前,二根的堂客打不成工了,从深圳回来了,她打工的工具坏了,得了杨梅疮,下身烂得开了荷花,一朵两朵三朵无数朵。二根带着他的堂客看了一圈的病,整整看了一年,从这个城市看到那个城市。二根每一次回来就是卖东西,家庭影院卖了,彩电卖了,摩托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了,连窗格子都拆下来卖了,但他堂客下身的荷花还是越开越艳。趁二根不注意,一天,二根堂客吃了一瓶甲胺磷药死了。二根卖了两间房的瓦,给堂客买了一副棺材,请人抬到山上葬了。

二根带他堂客看病的这个过程,使二根在干树坪又赚回了不少脸面,背后议论起二根,都竖了大拇指,夸二根有仁有义,那些没脸面的事情都是二根堂客干的,是堂客害了他。堂客们说得更有鼻子有眼,说其实二根一直反对堂客打那个工的,她每次回来,二根都关起门打她,为什么二根要把家庭影院放那么大的声音?那是掩了他堂客哭叫的声音。是他堂客坏,她骚,是狐狸精转的胎,没人日浑身不舒服,很多的时候,男人日了她,根本不收钱,她反给男人钱,否则,这么多年,她何止给二根就赚这么多点家当?十个这么多也不止。最可恨的是,最后她居然得了杨梅疮,赚了的钱全吐出来了,落了二根一个穷,也落了二根一个没脸面。

二根的堂客死了,二根在干树坪又有了脸面,喜忧二事,他又可以肩板凳了,身上不方便了,还可以去经销店赊个一包两包烟。令二根更赚脸面的是,他代替了那个堂客,谁家做寿,由他下面了。刚开始,也是有人说咸说淡,但时间一长,一律说二根的面下得好,甚至比泥坨当年还下得好:

“泥坨就舍得放辣子酱。那不是吃面,那是吃辣子酱。”

“泥坨下的面太邋遢了,你看他尝面,左一根右一根,一锅面粘了他多少口水!”

“每次他都吃那么多,还脱了衣服耍癫。你看二根,就吃半碗。”

工艺上,较之原来泥坨的下法,二根确实做了一些改进,上面干树坪人所说的辣子酱放少了,不尝面了卫生了,这些都只是表面的,内在的改进是,面起锅的时候,二根添了一瓢两瓢鸡汤进去了。当然,总体的做法仍是原来的一锅煮法,这个是二根没办法改的,他也压根没想到要改,否则,干树坪的人不会吃了。干树坪的人就这样,稍微改一点点,没有意见,你想连锅都改,没门,否则,他们情愿不吃这个面。

其实,令二根最赚脸面倒不是下面,而是拾破烂。二根的堂客死了,二根没了经济来源,二根拖起了一个板车每家每户收破烂,然后送到镇上的收购站去。干树坪的人真有意思,二根原来吃堂客饭,整天游手好闲,即使他住了金銮殿一样的楼房,干树坪的人都觉得他没脸面;现在,二根住在破庙一样的房子里,整天弓着腰挨家挨户收破烂,干树坪的人却都觉得他有脸面。听到二根的小铃铛响了,干树坪的人出来喊:

“来来,喝碗擂茶。”

擂茶喝完了,屋里的堂客自己把绑好的破烂送过来了。二根称了秤,给钱,堂客伸出了手,男人一巴掌把堂客的手打回去了,瞪着二根:

“要给钱,把那碗擂茶的钱也给了。”

泥坨让一阵鞭炮震醒来了。家里没床睡,昨天晚上,他睡在禾坪边的车里。等他起来时,家里早已经闹腾腾了,全干树坪男男女女全来了。昨晚临睡时,他对爹娘说了,说黑早叫醒他,他来下寿面。泥坨娘本来要告诉泥坨规矩不能这样的,她正要说,泥坨爹暗地里碰了她一下,她就没说了。泥坨出去了,泥坨爹才笑着对泥坨娘说:

“出去几年了,他都忘了家里的风俗了。明天不叫他就行了!”

泥坨跑进了灶房,一进灶房,泥坨感到浑身的血流得更快了。但泥坨看到了灶火映着的二根的脸,那么一会会,泥坨疑惑了。二根看到泥坨进来了,跳过来要抓泥坨,看到满手的油,停住了,咧着嘴嘿嘿地笑。泥坨说:

“你下面?”

二根说:“这几年都是我下的。”

这更添了泥坨的疑惑,他认认真真地看了二根一眼,很多话要问,现在也不问了,只说:

“你停手,我来下。”

这时,泥坨爹、泥坨娘拥着老生产队长进灶房了。老生产队长过来对泥坨说:

“叫二根下吧。这是规矩。”

泥坨笑着说:“下个面哪有这规矩那规矩?几年了,我没下面了,手都痒了。我死赶活赶赶回来,就赶着给爹做个寿面。我下的面比原来好吃多了!”

老生产队长想了想,回过身来笑着对泥坨爹泥坨娘说:

“今天破了这个规矩。泥坨是个破规矩的人,不破规矩,他能做出这么多大的事来?好久没吃泥坨下的面了,真想吃。”

二根要留下来给泥坨打下手,泥坨说:

“不用了,不用了,外面等着吧。包你们吃得掉舌头!”

老生产队长笑呵呵地把灶房里的人请出去了。

本来,二根的前期工作都已经做好了,炸好了油,放好了盐,也加了调味品,还特地煮了肉进去了,一大锅杂烩,在那里翻滚着,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只等下面进去了。但泥坨把它们全部舀进潲水桶里了,剩了一口空锅。泥坨切了一大坨瘦肉,有两脸盆之多,切完了,放进锅里炒,油沥沥的,炒好了,用旁边的小锅盛了。然后,泥坨把大锅洗干净了,洗了两三遍,半点油星也没沾上;再然后就舀了大半锅水。泥坨爹什么都不多,就柴多,陈年的干柴,那火旺得很,不一会,那锅里的水沸了。泥坨抓了一坨面扔进了煮沸的白水里,用那把长铲子熟练地搅拌着。没几分钟,那面浮上来了。泥坨出去了这么多年,那尝面的功夫还没有废,只见他手一抖,那大铲就不多不少地只挑了一根面起来了,有半截露在外面。见自己的手艺仍不减当年,泥坨暗自笑了一声。他嘬起嘴巴把面吸进了嘴里,嚼了一下,刚好熟,他又暗自笑了一声。

泥坨把饭桌搬到了灶前,摆了二十几只碗,每只碗底放了盐、味精、酱油后,用筷子从锅里捞面,每碗捞成七八分满。又不多不少,锅里的面正好捞完,泥坨第三次暗笑了一声。泥坨又给每碗里添了面汤,又添了半勺二根熬好的鸡汤,然后把刚才炒的瘦肉每碗加了一筷子。泥坨出去喊:

“面好了,吃面吧。一批批来,接着下。”

人多面少,刚开始有那么一点乱,但老生产队长迅速稳住了场面,他挑了干树坪二十几个有头有面的人吃头道面。每人一碗端在手里,却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么吃,老生产队长自己也端了一碗,大声说:

“吃呀吃,泥坨下的,肯定很好吃。”

说着,他夹了一筷子面上的瘦肉吃了。瘦肉太咸了,咸得他脸都有点变色了。其他人见状,也跟着他开始吃了,都夹了一筷子面上的瘦肉吃了,都咸得脸上有点变色了。老生产队长坚强地把那筷子咸肉吃下去了,还故意咂吧着嘴说:

“不错,不错,这么多年了,泥坨的手艺还没有生。”

其他人也纷纷咂吧着嘴说:“不错,不错。”

泥坨正在下第二批面,一抬头看见大家吃得不对,过来说:

“不是这样吃。要搅匀了才能吃的,调料在下面。”

见大家还是不太懂,就端过老生产队长手里的面,给他们示范,一下一下地拌。这下大家都懂了,搅好了,开始吃了,一个个吃得响溜溜的,纷纷说:

“吃了一辈子面,今天才知道吃了。”

“以后出去,干树坪的人不丢脸面了。”

“泥坨这孩子,给干树坪人修路,又教干树坪人吃面,是个角色啊。”

“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面。”

“我能够吃五碗。”

第二批又好了。第一批吃了的成了师父,教第二批的人怎么搅;第二批的又教第三批的人怎么搅。最后一批的端上了面,第一批的又吃完了,又抢着去泥坨那里要面。泥坨忙得打脚打手的,浑身都汗湿了,但他不累,灶火映得他的脸像一轮太阳。后来,泥坨干脆又打了赤膊,几年了,泥坨的赤膊还是那样的黑,胸前那溜黑毛仍根根竖起,如一棵棵笔直的杉木。

吃完面后,得准备中午的酒席了。老生产队长从隔几个村的地方请了一个最好的厨师来了,还特地交代了那个厨师:

“东家赚了大钱回来了,不要想着省东西,你想着拿出手艺来。满意了,你在别的人地方做十次也比不得这一次,下村的人抬了一脚车,每人得了一张百脑壳。”

泥坨下了面,如了这个愿,心情好得很,逢人就发烟,都是方盖白沙,接了烟的人舍不得抽,小心地收在荷包里。泥坨忽然想起了二根,扯了老生产队长到了一个避眼的地方问。老生产队长一五一十把二根的事情说了。泥坨的脸暗了。老生产队长问:

“你没事吧?”

泥坨笑了笑说:“没事。我就奇怪了,二根家怎么不唱戏了?还记得那年吧,我唱《刘海戏金蟾》,二根也放《刘海戏金蟾》,硬把我的声音压下去了。”

老生产队长说:“你要搭帮他啊,没有他那一压,能压出你的今天来?”

泥坨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又笑了笑,轻轻地说:

“那是的,那是的。”

泥坨要走到那边去,老生产队长赶了上来,小声地说:

“泥坨,修、修路的事,我都跟乡亲们说了……”

泥坨飞快地说:“修啊,我爹的寿做完了,就修。不修条路,我的车就是坨废铁。”

老生产队长眼里水水的,竖起了大拇指:

“泥坨,你把这路修好了,你是干树坪最有脸面的。”

趁大家不注意,泥坨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二根的楼前。四年了,二根的楼由金銮殿成了一座破庙,禾坪里全长了尺把两尺长的野草,阶基上鸡屎狗屎牛屎,一间堂屋的里半间围了一个猪栏,一条饿得瘦瘦的猪在里面啃水泥块,见泥坨过去,咧着牙嗷嗷地叫。泥坨一拳砸在墙壁上,砸得整个楼都嗡嗡响。

因为有点情绪,中午,泥坨喝了蛮多酒。不过,就算他没情绪,这酒也少不了喝的,每个人都跑来敬他的酒。这也是干树坪的规矩,对谁尊敬、佩服全表现在敬酒上,对你越尊敬、越佩服,敬你的酒就越多,你还不能拒绝。人家越敬你的酒,说明你越有面子。应该这样说,如果没那点情绪,泥坨可能不会醉得那么快。这刚喝了一轮呢,第二轮还没开壶,泥坨就醉了,只见他泼溜一下又把上衣全脱了,胸前黑毛有力地竖着,如一口口针、一根根刺。干树坪的人好久没看过这样的热闹了,一声声地嚷,快把泥坨家屋上的瓦揭了。这一下,泥坨越发逞了兴,又恢复了原来在家里吃完了面的样子,他抱拳转了一个圈说:

“好久没唱花鼓戏了,给大家唱个。”

说完就尖了嗓子唱:

风和日暖好春光,

桃红柳绿百草香。

九妹修仙五百载,

炼成宝珠放红光。

……

唱完了,一眼瞅见了二根,趔趄了一下过来揽住了二根的肩:

“二根,干树坪,我谁也不眼红,就眼红你。我们一样穷,一样会唱花鼓,你堂客看得上你看不上我。她跟你过穷日子,我眼红少一点,她为了你去打工,打了工的钱给你买摩托、盖楼房,我心里就受不了,你什么东西啊?值得她这样!”

二根眼泪出来了,但脸上仍是笑:

“泥坨,你喝多了,喝多了。”

泥坨惨惨地笑了两声说:“我没醉,你听我说。我当时就有个这样的念头,一把火烧了你的房子。但你的房子是砖的,烧不垮。你放《刘海戏金蟾》,把我压下去了,我想了,这辈子,不赚钱我不回干树坪,回干树坪盖一栋比你更好的楼,比死你,我要让你后悔,你不该叫你堂客去打工。现在,我赚了钱回来了,盖十栋你这样的房子的钱我也有了,你却没屁眼了!你怎么就没屁眼了呢?二根。”

正在这时,牛栏那边忽然传来狗的叫声,哀得很,叫声越来越细。泥坨啊了一声,像长了翅膀,飞了过去。原来泥坨那条狗刚才跟昨天晚上赎回来的泥坨爹的那条牛打架,牛一脚踩在了狗的肚子上,肠子肚子都踩出来了,死了。泥坨抱起了狗,呜呀呀地长声短声地哭了起来。泥坨抹干了眼泪,不哭了,他对老生产队长说:

“今天帮了忙,明天继续请大家帮忙。”

“明天继续帮忙?”

泥坨说:“是的。这条狗跟我吃了亏,它这样死得没面子,我要给它办个大丧,你帮我去买棺材,请道人,还帮我请泥瓦匠,砌个墓,花多少钱我也不怕。狗日的二根没屁眼了,我不盖楼了,我盖个狗墓,我盖个最漂亮的狗墓。还有,把这条牛杀了,我明天给大家下牛肉面吃。”

他看了一眼四周的人,扬声问:

“早上的面好不好吃啊?”

干树坪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好吃。”

泥坨哈哈大笑地说:“牛肉炖得烂烂的,做臊子,更好吃。以后,这个面叫泥坨面。”

干树坪的人被泥坨最后的那句话弄得哈哈大笑,想象着明天牛肉面的好吃,不少人流下了口水。

忽然,有人大声地喊:

“警察。”

大家转身一看,只见篱笆口跑来了大队的警察,一个个荷枪实弹。

泥坨让警察抓走了。

好久,干树坪的人还在说,泥坨爹生日那天早上吃的寿面是最难吃的面。从那以后,干村坪的人做寿又由二根下面了。当然,二根用的还是原来一锅煮的办法,而且,他连鸡汤也不敢加了。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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