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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

2016-01-07罗尔豪

长江文艺 2015年12期
关键词:身子明星母亲

罗尔豪

母亲去世的这天,正在床前哭得昏天黑地的明月接到一个电话,她拿着电话愣了好一阵才说,良木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电话里响了一阵就挂了,明月仍呆呆地站着,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刚刚伤心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但因为缺乏后援,难以形成一条线,就那样散乱地挂着。正在忙碌的弟弟明星有些讶异地看着姐姐,问,怎么了?明月回过神,说,没事,单位打来电话。明星说,你不是请假了吗?明月说,单位要查一个东西,只有我知道放在哪。明星说,你们单位也真是,咱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要找你去,有没有一点同情心。明月说,快去联系殡仪馆吧,我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

支走了弟弟,明月又在床前站了会。母亲是在早上去世的,早上明月洗漱完毕要去上班,走前照例去母亲房间一趟,母亲还像以前那样侧身躺着,只是这次面向里侧,明月说我走了,床上没有声音,明月就往外走,可她走到门口,突然站住了,冥冥中有种不祥的感觉,急忙返回身,把母亲扳过来看,母亲眼睛仍然睁着,手放在额头上,已经冰冷了,再探鼻息,也没一点呼吸的样子。明月惊叫起来,突然的变故使她乱了分寸,她趴在母亲已经冰冷的身体上只知道哭,很久才想到给弟弟打电话。明星过来后,看了看母亲,把明月拉到一边,说,你不能这样伏在妈妈身上哭,儿女的眼泪不能滴到去世老人脸上的。明月呆呆地看着弟弟,很久才说了句,妈妈真的死了!明星把明月拉到怀里,明月哭着说,昨天晚上还好好的,我还给她喂了一碗粥,咋说死就死了呢?明星说,迟早都有这一天的。明月说,可她咋不跟我打声招呼,一声不吭就走了呢!明星把姐姐拉出屋子,自己打了一通电话,很快亲戚朋友都来了,屋子里热闹起来,明星跟亲戚们商量丧礼的事,只偶尔过来劝说明月几句,可明月还是止不住地哭。

窗外寒风凛冽,靠渠边几棵柳树的枝条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就像一个悲伤过度的老妇披散的乱发。天空阴暗低垂,几乎能拧出水来。明月关上窗子,目光又投在母亲的脸上,看久了,却仿佛看见母亲的眼睛睁开了,眼睛笑笑的,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明月摇摇头,再去看母亲,知道是自己眼花了。她又想哭,却被一个岁数大的亲戚拉到一边,然后用一条白布盖在了她母亲脸上。明月知道,从此她将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却被镜子里面的自己吓了一跳,散乱的头发,因为悲伤过度而有些浮肿的眼睛,面容枯黄,额头上的皱纹堆积起来,看上去跟一个中年妇女差不多。自己这个样子怎么去见良木呢。明月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又哭起来。

明月伤心的间隙,明星已经联系好殡仪馆,等车辆时,明月不住看表,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仿佛下了决心,对明星说,我出去一下,说着取下黑纱,匆匆向外走去。

那场预报十多天的雪终于下来了。进了房间,明月拍着身上的雪粒子,房间的温暖使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些还没有被拍掉的雪粒子很快融化,从明月的头上脸上流下来,像是一道道泪痕。良木递过手巾,明月擦着脸上的水,说,下雪了。良木朝窗外看一眼,原来很小的雪粒正变成漫天飞舞的雪花,地上很快就铺上一层白,原来灰蒙蒙的天也明亮起来。

你怎么就来了,事先也不打个电话。明月说。

也是突然决定的,公司休假,就回来了。良木说。

我还以为,明月看着良木,自从上次你说那样的话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良木有些尴尬地搓着手,说,上次是在气头上,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还真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明月说着,抓住良木的手放在脸上。又说,我想洗个澡,这几天把我累坏了。

良木放好水出来,却发现明月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明月做了一个梦,梦中她掉进一个小池塘,她在水里挣扎,母亲却在岸边看着她,她几次伸出手,可母亲却没有拉她,母亲淡然的目光使她恐惧,停了一阵,母亲做出一个可怕的举动,她跳下来,紧紧抱住她,往池塘的深处走去。她从母亲眼中看出她的企图,她害怕极了,哭叫着,拼命挣扎,想从母亲的怀里挣出来。她醒了,看到一张关切的脸。良木说,你做噩梦了?明月发了一会呆,说可能是太累了。良木说,都在忙些什么,看你脸色这么差。明月想了想说,单位加班,熬了一个通宵。良木说,早上跟你打电话,听到里面闹哄哄的,似乎还有哭声,是有什么事吗?明月说,一个同事的母亲去世了,那时我正好去吊唁。良木哦了一声,说,水放好了,你去洗澡吧。

明月一边洗澡,一边和良木说话。明月说,突然听到你的电话吓了我一跳。怎么了?良木问。我根本没想到你还会打电话, 明月说。我怎么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我也不知道,可我总觉得,你不会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一直就是这样想的,所以你突然回来,着实让我吃惊不小,明月说。良木说,你喜欢胡思乱想的毛病还是改不掉。说着探进头,隔着毛玻璃看被水雾包裹着的明月的身子,轻轻敲几下。明月回头,看见良木正看她,捧了一把水洒在玻璃上面,说,准备待几天?也就一个星期吧。良木说着,去推玻璃门,明月却在里面闩上了。良木敲了几下玻璃门,明月说,我就出去了。

穿好衣服,明月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外面飞扬的大雪。电话响了,她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良木说,没想到国内现在还这么冷,那边热得都穿短袖了。明月看了良木一眼。良木说,不过那边一年四季见不到雪,回来就看到这么大的雪,真是挺幸运的。他说着扳过明月的身子,抚摸她的头发,说,你的头发多光亮啊,比过去好多了,你的心情看上去不错啊!明月说为什么。他说,只有心情好,头发才不会枯萎,跟植物是一样的,心情是植物的雨水,有雨水了植物自然会长得繁茂。他说着目光盯着她,呼吸里发出温热的气息,她能感觉出他身上的温度在急剧升高。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开,亲了下他的额头,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灵桌正中央放着母亲的24英寸遗像,边上摆放着黄白花,供果、供菜等。明月看着镜框中的母亲,慈眉善目,雍容大方,只是微微下垂的嘴角泄露了她的秘密,一辈子的苦和委屈正从嘴角汩汩流出来,几乎要把这个世界给淹没了。母亲一生命运多舛,自从父亲有了外遇离她而去后,就再没见她笑过。她拉扯着他们,在受苦受难的同时,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给他们招来一顿痛打。她教他们刚强,她也是这样做的,自从离婚后她没有再流过一次眼泪,苦和委屈都藏在心里,拼命把它们遮盖得严严实实。但总有疏漏的时候,实在忍受不住,她的嘴角就会下拉,像是一个漏斗,那些苦和委屈就会遗漏出来,散得地上到处都是。明月把母亲的遗像摆正了些,说,想哭你就哭一场,痛快地哭一场,我知道你心里苦,苦得连哭的心思都没有了,说着自己却哭起来。

丧礼的事很复杂,幸亏有明星撑着。明星找了他的一些朋友帮忙打理,明星只比她小两岁,遇事却比她沉着得多。明星的沉着应该和母亲近乎法西斯的教育有关,她记不清明星曾挨过母亲多少打,离婚的母亲性格变得越来越乖戾,生性顽皮的弟弟成了她教育,亦或是发泄的对象,任何一点小事都惹得她暴跳如雷,这种教育一直持续到她打不动为止。即使明星结婚后,这种暴力的手段也没有停止,她拿在手里的拐杖随时会落在明星的身上,很多时候还是当着他媳妇的面,这种近乎家暴的教育方式使明星从小就对母亲怀着深深的敌意,羽翼渐丰的明星开始抗拒这种教育,母子之间的战争从没有停止过。稍微有点积蓄明星就在外面买了房子,搬出去住,母亲的拐杖再长也难以够到他了。于是母亲鹰隼般的目光开始转向她,她知道她的噩梦般的生活开始了。

但母亲教育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在母亲的严厉教育下,他们变得刚强起来,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她教给他们生活的基本道理和技能,这种教育使她受益匪浅,她六岁就能自己照顾自己,高中和大学靠自己勤工俭学完成学业,凭着自己的顽强,拥有一份不错的职业。二十三岁那年她带回自己的第一个男友,说他对自己怎么的好,母亲只是看了那个男孩子几眼,就说,你跟他断了吧。她问为什么?母亲说,看他那闪烁的眼神,就不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她不太相信母亲近乎女巫的决断,可母亲的强势是她不能违逆的。然实践证明,母亲说的是对的,在以后的不到十年间,这个男人已经四次离婚。可问题是,她每次找到的男朋友,母亲鹰隼般尖利的眼神都能从中发现缺陷,然后把他们扫地出门。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不要相信男人,相信男人,就像相信老母猪会上树,男人都是公狗,他盯着你只是想跟你交配。母亲说这话时盯着她看,女巫一样的眼睛里露出瘆人的眼神。她不相信母亲的话,她想母亲这样偏激可能跟她的遭遇有关,父亲的离开使她伤透了心,也使她对所有的男人失去了信任。她不再相信男人,有人曾劝母亲新组建一个家庭,被她一口回绝。可她这种对待所有男人的态度使明月痛苦不堪,她领回来的男人都被她无情地打入另册。为了女儿的贞洁,她一遍又一遍地追问是否跟男人有了那些事。她对明月的承诺一点也不相信,半夜起来趁她熟睡时查看她的乳晕,她固执地相信,被男人亲过的乳头会变颜色。当明月知道她的这些勾当后,恶心得都要吐出来,可她却不以为然。不能说这种严管没一点效果,至少在三十岁以前她一直保持着她的处女之身。而这种严管带来的另一个恶果是,明月到了三十多岁仍然孤身一人。当别的女人和心仪的男人卿卿我我时,她却在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发呆,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

接下来,他们商量葬礼上的一些事情,与殡仪馆洽谈有关治丧事宜,向亲友们告知吊丧时间地点等,做了简单分工。明月负责向亲戚朋友告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她挨着号码打,到了最后一个号码,她犹豫了,那是父亲的号码,她犹豫了一阵,还是把号码拨通了,电话里传来父亲苍老的声音。父亲说他已经知道了,但是否前来吊唁,父亲顿了顿,没说个决断话。

又处理了几个小事,明月总算安静下来,这时她才想到自己还没有吃饭。可她一点也没胃口,也不想动,就那样软软地靠着。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布置灵堂,灵堂里香火缭绕,祭桌上点燃着一对可燃三天的蜡烛,燃烛中间是一只插着三根焚香的香炉。祭桌下放着一盏油灯,昼夜不息,明月知道那叫长明灯,边上摆放着一叠叠黄色纸钱和一只用于烧纸钱的瓦盆。明星在灵堂内外跑来跑去,安排人放置花圈和花篮,门口的座椅,香烟茶水,接礼和签名的长桌等。

有时她会想,自己在哭什么,为什么那样伤心,她的哭声里是否包含着别的东西,譬如说庆幸,她不容许自己这样想,可她固执得如同母亲一样的思维告诉她,她就是在庆幸,她甚至从灵位上母亲看她的眼神中也能感觉出来。她有些心虚地把目光投向门外,外面的雪小了些,但风却大,带着尖利的哨音,有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咔吧声,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了,为什么今年会下这么大的雪呢!

窗上的玻璃挂满了水珠,有的已经凝结成冰,手摸上去,冰冷湿滑。明月站在窗前,手指在窗玻璃上划道道,等所有的道道都明晰起来,才发现是几个字,她看了看,划掉,重新写,但写来写去还是那几个字。

明月说她是偷偷跑出来的,一会还要回去上班。

屋子里很暖和,明月把大衣脱下来,仍然站在窗边。良木放下手中的书,说,你都这么忙吗?话语里似乎带着一股怨气。明月说,可不是,单位里很多事,请假也不准,不过,再过两天就好了,就有时间陪你了。良木说,也许我就不该来,耽误你的事。明月看着良木说,是不是本就不想来啊。良木说,也不是的,你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明月说,我知道,可知不知道又怎么样呢!她的话里有股伤感的味道,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都去看外面的雪。

从什么时间开始认识的呢?明月想,应该是三年前吧。良木是搞培训的,明月所在的公司曾邀请他做过几次培训,负责接待的就是明月。见面的次数多了,两人都有了意,那时正是明月生活最惨淡的时候,一个还算中意的男朋友被母亲毫不留情地抹掉了,明月的精神几近崩溃。良木的出现多少缓解了她的痛苦,她至今无法明白当初和良木的接触是出于爱还是报复。但结果是他们走到了一起,她知道他有家室,他曾说过,他的婚姻很不幸福,他会离婚的。抱着这根稻草她等了两年,后来他就不说这样的话了,再后来,他来的次数也少了。十个月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吵了一架,因为良木隐约告诉他,公司要派他出国了。虽然他的话说得很闪烁,但明月从他闪烁不定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含义。那她怎么办,明月感觉自己的世界再次塌陷了,但她的眼泪并没有留住良木的步伐。可是,今天他回来了,是为了她吗?她的内心再次萌发出一丝希望之光。

在上面写些什么?良木探过身子。

明月把字迹划掉,说,随便划的。但有些还没有划掉,上面影绰显示良木的字样,这让良木有些感动。

天已经暗下来了,明月的手机又响了一次,良木说,如果你有事就去忙自己的事吧。明月说,天都黑了,我请你吃饭吧。

开始明月说带良木去一个有名气的地方吃小吃,但到了一楼又改变了主意,说就在酒店里吃吧,这里的晚餐也不错。良木本没什么胃口,也就随了明月。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了个位置,点了几个菜。明月说,喝酒吗?良木摇摇头。明月说,就喝一杯吧。说着要来一小瓶酒,自己先喝了一口。良木说,你不会有什么事吧?明月说,能有什么事。良木说,你以前从不喝酒的。明月笑起来,说,以前?是一个星期以前,还是一年以前,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明月说着伸出十个指头,十个月,几乎就是一年了,十个月是个啥概念,孩子都生下来了。良木没有说话。明月又说,我现在能喝半斤,你信不信。良木劝她还是少喝点,可明月还是把瓶里剩下的酒倒进了嘴巴里。

吃过饭,明月说要去看雪,她说,你见过这么大的雪吗?良木摇头。明月说,这个冬天不知又有多少人死去。良木看着她。明月说,人跟草木一样,春夏繁茂,秋冬枯萎,岁数大的人很难熬过冬天的,何况是这么大的雪。良木说,为什么说起这些?明月说,我也不知道,只是看见这雪就突然想起来了。良木说,你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明月说,哪里不一样?良木说,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有种感觉。

回到酒店,洗了澡,两人抱着坐了会,明月说,我要走了。良木的手还在她的身上摸索,一只手去解她的扣子,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她又说一遍,挡开他的手。他惊讶地看着她。她的嘴里喷着酒气,说,我不能做!他说,为什么?明月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良木有些烦躁地挪开身子,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明月的目光追随着他,想说几句歉意的话,良木却倏地转过身,把她扑倒在身下,明月扭动了几下,就不动了。

事后,良木去摸明月的脸,却摸到一脸的泪水,他有些不安地看着她,问,怎么了?明月擦了擦脸,说没事,就是突然有些难受。良木说,是因为刚才的事?明月摇头。那是为了什么?良木问。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有些难受,可能是喝多了。良木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明月说,真的没事,就是喝多了心里难受。她说着一阵干呕,急忙跑到卫生间,吐起来。

把自己拾掇干净,明月蜷缩在床上,就像一堆物件。良木端来一杯茶,问她是不是好了些。明月说,还是有些难受。良木说,说过不让你喝那么多的。明月说,是高兴吧,你回来了,总该有所表示才是。不过,现在好多了。

那就好。

她说,问你个事。

她说,是这样,她想了一下,是一个朋友问我的,她的父亲死了,可正好那两天她外地的男朋友回来了,她去朋友住的宾馆看他,她的朋友要跟她做爱,虽然很纠结,但她还是没有拒绝他。你说,她这样做对吗?

良木说,肯定不合适,自己的亲人不在了,伤心都来不及,怎么还能去干那样的事情。明月说,可她担心那个男人会离开自己。即使那样也不能啊,良木说着,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说,怎么说这样一个事?明月说,朋友因这得了抑郁症,我也不知道怎样劝她。良木说,还是怪她自己,在那样的时间干那样的事,对谁来说都是一件不能原谅的事。

明月的脸色苍白,转身去找自己的大衣。

你要走了吗?良木说。

她看了眼时间,说,九点了,真的该走了。

良木说,那我送送你吧。明月说着不用,低着头,人已经走了出去。

每个客人前来吊唁,明月都要哭着出来迎接。灵堂里,只有她和弟媳,侄子只有五岁,还不明白死亡的含义,更多的是把这当作一种热闹。弟媳的哭是不能当真的,能够啊几声已经很不错了。连续的折腾和心事的挂牵,让明月身心疲惫,开初痛彻心扉的伤心到了最后已经变成了一种仪式。客人少时,她呆呆地望着门外,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急忙拿出来,一遍遍地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晚上,明星也过来守灵,但他的事总是很多,能呆上一阵就很不错了。弟媳守了一会,借口儿子睡觉必须有她陪着,也回家了。灵堂里只剩下明月一个人,明星说一会就过来陪她,还交代说一定不能离开,灵位前的长明灯是不能灭的。说到这里,明星疑惑地看着姐姐,说,昨天晚上你去哪了,灵堂里没有一个人,到处找不着你,打电话又关机。明月说,去了单位一下,正好手机没电了。明星嘟哝着说,你们单位也太他妈扯蛋了,怎么没一点人性。明月没说话。

灵堂里安静下来,门外的积雪泛着白光,冷风从洞开的大门灌进来,几乎要把人推个趔趄。明月把被子裹在身上还嫌冷,她站起来不住走动,然后目光落在母亲的遗像上。遗像上的母亲也看着她,却满含深意,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去干什么了!你说我去干什么了?明月说,你把我们像猫狗一样养着,什么事都要管,看我现在的样子你满意了吧。母亲的嘴角往下拉了拉,有些讽刺的意味。明月有些生气,说,你让我远离男人,是要我像你那样过一辈子吗,世上哪有这样当母亲的。母亲的眼中似乎满含悲伤。明月也哭了,她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我吃亏,怕我受伤,可我现在这样就不受伤了吗,活个女人咋就这样难哪!遗像前的蜡烛闪了闪,冥冥中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把明月的思绪拉得很远,她想起父亲离开她们的那些日子,那时她还小,晚上,母亲总是辗转反侧睡不着,把她搂得紧紧的,两条腿紧紧夹着她。她除了从母亲身上嗅到熟悉的体味外,似乎还嗅到别的味道,是什么,她说不上来。有天晚上,她从迷糊中醒来,看见母亲手里拿着一把锥子,正一下一下地往大腿上扎,有隐隐的血从她的大腿上流下来。她吓坏了,以为母亲要自杀,抓住母亲的手,拼命哭起来。母亲抱着她,也是哭。那个晚上在她的记忆里始终挥之不去,也始终无法理解。直到多年后,她才意识到,对于一个独居多年的女人来说,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明星回来了,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骂着这该死的天气。他看着空荡荡的灵堂,和水晶棺里的母亲,说,一个人还真有些害怕。明月说,有什么害怕的,是自己的母亲。明星说,换了别人我还不害怕,你看,她现在还盯着我看,到了那边,没有人可管,她的日子还不知道该怎么过。明月说,不要胡说。又坐了会,明月看了看手机,说,我出去一会。明星说,这么晚了还出去。明月说,我有些闷,出去透下气。明星说,那你可不要时间太长,一个人我受不了。

良木正要睡觉,打开门,看见是明月,惊讶地说,这么晚了……明月笑笑说,从这路过,顺便来看看你。是吗?良木问了一句。明月又说,就待一会,一会就走。

明月说着在椅子上坐下来,不住打着哈欠。良木倒了一杯热巧克力,明月一口喝了,说,就是怕你寂寞,这么远跑来,把你丢在酒店里,怎么想着也不是那回事。良木说,真是那么想的?可不是,明月说。良木说,那干脆晚上住下来吧。明月说,那可不行,一会回去还有活要干,早上又要起早,所以只能陪你一会。良木伸手揽住她,明月笑着挣脱了身子,说,还是洗洗澡吧,身上像是爬满了小虫子,浑身不舒服。

一会儿,洗澡间里传出来洗漱的声音。良木点了支烟,若有所思的样子。

洗漱声停止了,但没见明月出来,良木走过去,却隐约听到啜泣的声音。良木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那种近乎啜泣的声音戛然而止,明月说,我很快就出来。

明月重新在床边坐下,浴袍的一角开着,头发湿漉漉的,几绺搭在额头上,良木去看她的脸,可上面什么也没有,难道是自己听错了,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怎么了?她用毛巾擦拭头发。

没什么。良木摇摇头,可能是我听错了。

明月满屋子找衣服,手却被良木抓住了,他亲她的脸,她想挣开身子,但却被紧紧压着,挣了几下,也就不动了。

良木说,你不愿意吗?

明月摇摇头。

那你的意思是?

明月还是摇头。

良木说,真是越来越弄不懂你了。

他看着她,她把身子蜷缩在一起,婴儿一般,洁白的身子发出诱人的光泽。开始她的身子僵硬,就像一条冻僵的蛇,随着他的爱抚,她的身子柔软起来。

多美妙的时光啊!良木抚摸着她柔软的身子说,真想就这样一直呆下去。

事毕,他们紧紧抱着,她的头抵在他的胸脯上,像是睡着的样子。他靠在床上抽烟,外面走廊里传来服务员满腹牢骚的说话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去看她,明月的眼睛闭着,身子却不时悸动。他拉过被子给她盖上,目光却被她小包露出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他抽出来,是一面黑纱,他想了想,又翻了翻里面的东西,发现一张治丧通知单和亲友答谢词,想起这几天的魂不守舍,以及她说的话,他一下子明白了。他推了下迷糊中的明月,问她是怎么回事。

明月怔了怔,突然说,我妈死了!说着呜呜哭起来。

良木呆呆坐着,脑袋仿佛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什么用吗,你刚来就告诉你这样的晦事。

明月说的倒也是,告诉他有什么用呢!

良木的心情一下子沮丧起来,突然的变故似乎让他不知所措,他哭丧着脸,眉头结成了疙瘩。他的样子,反而使明月有些不安。明月说,算了,不管她了,人总是要死的,说不定什么时间我们也会死了。接下来她说了很多有关母亲的事。你知道如果我犯错,母亲会怎样惩罚我,明月说,她有一把锥子,以前人们用来纳鞋垫子的那种,如果她认为我做了错事,就用锥子扎我,手背,胳膊,甚至大腿,她一边扎一边哭,血就那样汩汩流出来,直到我认错为止。奇怪的是,那些血,并不使我恐惧,反而让我有一种兴奋,尤其是看到她那惊惧的样子。明月说着笑了,突然扑到他的身上,说,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她的话语里有一种狂热的情绪。

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裸体。

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她说着去扒他的睡衣,他用力抵挡,说,你疯了,还不住手!

明月不说话,他的拒绝终究抵不住她的狂热,他的睡衣被剥下来,就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他有些不好意思,两手掩住私处。

天哪,多丑陋啊,为什么要把男人造成这个样子,她嘻嘻笑起来,拨动他的物件。此刻它像一个小老头,无精打采的样子。看看这个小东西,要给女人带来多少苦难啊,比魔鬼还要坏,干脆把它割了算了。她说着手里真的出现了一把小刀,他惊叫起来。

她却笑起来。

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阴间吗?

良木没有说话。

应该有吧,大家都这样说,明月自言自语地说,母亲一定不会原谅我。

可她很快又用一种异常坚定的声音说,算了,不管了,已经这样了,就怨我吧!

他摸了下她的脸,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在火化的时间上明月和明星起了争执,按明星的意思是再等一天,原因是母亲唯一的一个妹妹距离远,又因为联系困难,到来已在三天之后了。可明月说,那怎么成,让母亲躺在这里算什么事,还是早些火化,让母亲入土为安。再说,天这么冷,亲戚们就这样待着,受冷受饿,母亲也会感到不安。明月的情绪有些激动,挥舞着手,指头几乎要戳到明星的脸上,这倒让明星有些奇怪,说,姐你怎么了?明月茫然地说,怎么了?明星说,从没有见过你这样。明月呆呆地站着,哭丧着脸,仿佛灵魂刚刚回到身上。站在边上的姑姑说,你姐姐太伤心了,她说的有道理,这着急忙慌的,还下着这么大的雪,还是早些火化了吧。明星说,那好吧,就定在明天火化。

在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亲朋向遗像默哀三分钟,明星致答谢词;然后是亲戚瞻仰遗容,向遗体告别。所有的程序都进行完了,可运遗体的车还没来。明星去问,才知道火葬厂的炉子出了点小事故,正在检修,火化恐怕要等到下午了。

良木正在看书,明月进来了,哈着双手,良木奇怪地看着她,说,怎么——来了?

我是偷着跑过来的,明月说,那里的气氛太压抑了,天天哭,我的嗓子都哭哑了,脸上都要哭出皱纹了。她说着拿出一面小镜子看。

葬礼进展到哪了?

要送去火化,可火葬厂的炉子出了问题,就只能等了,反正闲着也是没事,殡仪馆离这里也不远,就过来了。

那边不见了你会怎样?良木说。

有明星在,我跟你说过,他比我能办事得多。

她说着,依偎过来,低下头,伸出嘴巴,咬住他的嘴唇。

他们这样抱着坐了很长时间。

他伸手去解她的扣子,可被她挡住了,说,我们今天就抱抱。

就抱抱吗?良木说。

我要过去,如果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就麻烦了。接着她说起殡仪馆的事,混乱得很,同一天竟然有四五家办丧事,死的人也不一样,有老的,也有年轻的,有男的,也有女的,人影憧憧,哭的,说笑的,喊叫声,鞭炮声,殡仪馆里烟火缭绕,哀声四起,就像世界末日。你说,这人为什么会死呢?

人都会死的。他说。

可有些人连死都不能安心,像妈妈,死时眼睛都没闭上。

那你就跟她好好说说,我们那有种说法,如果老人有心事,眼睛是不会闭上的,但亲人跟他好好说说,他就会把眼睛闭上,安心地走了。

真的是这样吗?

她想了想,却说,算了,像我现在这样,妈妈怎能安心呐。她说着起身,靠在窗台上。

说说你的事。

什么事?

回家了吗?

没有。

是不是在骗我啊?

真的。他起身去拉窗帘,厚厚的丝绒窗帘把房间遮得一片黑暗,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楚了。

算了,不说了,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你猜刚才我进来时怎么着,一个服务员拦住问我找谁,我说了房间号,可她仍然不放我走,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当时就火了,说干什么你管得着吗。我们的争吵引来很多人看,奇怪的是他们看我的眼神,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来,你猜他们把我当什么了?

当什么了?

他们一定把我当妓女了。明月说着笑起来,笑得眼泪都下来了。

他们真是瞎了眼了,真该去找他们的经理去。良木说。

明月止住了笑,却说,其实他们也没有错,我这样跟妓女又有什么区别。她紧紧捂着脸,打开了门。

人就要上车了,还没见到明月的影子,打电话,明月说马上就回来。明星看见明月,就埋怨说,人都在等你呢。明月在脸上抹了一把,说,我想去给妈妈买样东西。说着就要转身,却被明星喊住了,明星咦了一声,说,你怎么穿这样的衣服!明月看了眼自己,身子也紧了下,去酒店的衣服竟然忘记换了,红色的衣服在一群黑衣人之间显得非常扎眼,很多人都盯着她看。明星埋怨说,去个商店还要把衣服换了。明月说,我这就去换。明星说,你这些天魂不守舍的,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明月捂着脸哭起来,明星就没再说什么。

火化时,明月抱着母亲的遗体,哭得喘不过气。就这样离别了吗,明月看着工作人员打开炉门,那个一辈子受尽苦难又把苦难加诸到她身上的亲人就要走了,从此阴阳两隔,以后谁会再管她的事。明月越想越伤心,不是明星拉着,连自己都要被送到火化炉里。

从火葬场出来,把母亲送到公墓,请亲友们吃了豆腐席,亲朋们陆续散去。明星问明月一个人住习不习惯,不习惯就先到他家里去住段时间。明月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明星说,过四天母亲要过头七,到时别忘了。明月说,我知道了。

雪小了些,细小的雪花飘飘悠悠落下来,她捻了一朵在手上,看上去是透明的,慢慢地,就融化了。城市的房顶上积起了一层厚雪,站在高楼的平顶上望出去,就像连绵起伏的雪山。

明月推开门,嘴里嚷嚷着累死了,歪扭着躺在床上就没有起来。良木劝她洗澡,可她嘟哝着说,让我睡一会嘛,就一会。说完话,已经没了声息。

洗了澡,身子感觉轻松多了,良木问她母亲的事,她说都结束了,话语中有种轻松的意味。很快她就感觉出自己语言的轻佻,直了直身子,说,母亲的事圆满了。圆满了吗,良木重复了一句,听上去跟佛家的话语似的。

房间的暖气开得很足,明月的颜色很快活泛起来。她却把脸贴近窗玻璃,冰冷的感觉使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明月说,你知道在我心中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吗?

什么?良木问。

外面苦风愁雨,下雪更好,我呆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一杯茶,一个男人,两人说着话。明月说着看着窗外飘扬的雪花。

良木笑着说,如果是在被窝里,有一个男人搂着,又怎样?说着手伸过来。明月躲了躲,说,真不要脸!

良木恬着脸,说,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告诉我。

明月说,当然更好了。她说着把身子依过来,紧紧抱着他。

一个晚上,他们就这样紧紧搂在一起。良木说,还回去吗?

不回了。就这样跟你在一起,死也在一起,她的话里有股狂热的意味。

人死了会是什么样子?她突然说。

还能是什么样子,应该是升天了。

人死了会做什么,到阴间还会做爱吗?

怎么会想到这些?

我也就是好奇,你说呢?她又问了一句。

应该不会吧,肉体都没有了。

那多寂寞啊!她说,那人们为什么都争先恐后地去那边呢。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话。

她突然撤离了身子,说,妈妈躺在棺材里,我们在这里寻欢作乐,对不对啊?

良木的身子紧了下,也把身子抽开了。

她说,吓着你了。

也不是的。

一定是吓着你了。她突然笑了起来。

下这么大的雪,妈一个人躺在那里不知道冷不冷。

死了应该不会感觉冷吧,人都没有了。

可有灵魂的,灵魂也会感觉冷的。

她说着把窗子开了一道缝,他问她在干什么。

明月说,让妈妈进来暖和一下。

良木皱着眉头。

不会这么小气吧,明月看着良木说。

也不是的。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妈妈,明月说,她穿着那件琴曼毛衣,那是她最奢侈的一件衣服,我记得自从我买给她后,她就很少穿。她站在家门前,却不进去,我扑过去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痛哭,她俯下身子用手抚摩我的头,也哭了。她说她回来看看我,她最不放心的就是我,我们说了很多话,然后她说了一句我走了,就不见她人了。霎时我就惊醒了,愣了一会,去看表,梦到她的那会正好是她去世的时辰,一点不差。你说,那是真的吗?

应该是吧,我也听说过,人过世后都会回来看自己最疼的那个人。

可我一直给她的心里添堵,走了也不让她安生,我这样的人是不是该死啊!她说着一个劲地掐着自己的手指。

在房间里坐了会,他们商量去什么地方玩,外面的雪还在下,这样的天去什么地方都显得有些做作,良木就说,随便出去走走吧,在宾馆里待了这么多天,连路都不会走了。

房子的屋檐下,悬挂着一溜的冰柱。几个环卫工人在扫路上的雪。几个小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搬来一些冰块,摔在马路上,路人不小心踩在上面,差点摔倒在地,骂骂咧咧地回头找那些毛孩子,却已经没影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良木说。

会有什么打算呢。她重复了一句,你说呢?

良木把头扭向别处。

一切都解脱了,她说,也许我该换一种活法,把过去的东西都忘掉,然后重新开始。你说,我能忘掉吗?

那就好,良木模棱两可地说。

我想给自己放个假,去旅游,一个人到西藏去,该结束的都结束了。

良木没有说话。

迎面两个人走过来,明月急忙躲到边上的梧桐树下,人都走很远了,才从树后转出来,脸色苍白。

怎么了?良木问。

两个认识的人。明月说。

又走了几步,她停住了,说,他们一定看到我了,而且他们都去参加过吊唁的,天哪,如果他们知道我刚死了母亲,就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们会怎么看,他们一定会逢人便说,这样,所有的熟人都会知道这件事,连我公司的人都会知道。她一连串地说出这些话,捂着脸靠在梧桐树上,身子轻微地抖着。

也许他们没有看到呢。良木安慰说。

不,他们一定看到我了,我看到他们走过去后还扭回头看,就像求证似的。

良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陪着她站在边上。街道空旷,路上很少行人,偶尔有车辆经过,都是小心翼翼的。前面不远的地方,一辆车撞在树上,一个人跌跌撞撞从车里钻出来,骂着该死的鬼天气。

算了,不去了,明月说,真是不该出来,怎么会想着出来呢。

良木讪讪的,仿佛做了错事一样。回头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一只乌鸦在树上鸣叫,其它的鸟儿仿佛都消失了似的。明月说,你生气了!良木说,没有。明月说,我那话不是说你的,是说我自己的,我自己咋就这么没脑子呢,所以妈妈生前不放心我,才整日管着我,看来我真是一个没脑子的女人,是不是?良木只好说,那是我的主意,和你无关。她抬头看他,说,你这样说一定是怪我了,那不关你的事,我只是在怪我自己。良木有些厌烦,他不知道这样的谈话还要持续多久。他抬头看天,竟然看到太阳出来的迹象。天晴了么,他暗暗地思忖着。

父亲来看她,电话里她谎称不在家,可父亲说我看到你进屋的。明月只好把门打开,身子却依在门框上,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父亲说,葬礼那天我原本要去的,可考虑到那么多熟人,你妈妈又是那样恨我,怕去了再引起她的不快,让她在那边都不快活,我就没去。老人说着不断揉眼睛,枯皱的面皮上沾满了泪水。父亲说,我知道你妈妈恨我,你们也恨我。现在我也恨我自己,人只有到老了,才知道年轻时做的那些事的荒唐,说这话不是祈求你们原谅,只是想把自己这些年压在心底的话说给你们听。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们,你,还有你弟弟,可你妈不让我见你们,给的钱也被她退回来,见你们一面,你们就会挨顿打,看你们这样,我就跟你们联系少了,可你们知道我这心啊,尤其是这些年,一直在疼。父亲说着哭起来。明月也哭了,她抱着父亲,父亲老了,瘦得几乎成一把骨头。父亲继续说,我近来很不好,知道你妈妈走了后,我也有种很不好的感觉,我想把心里的话跟你们说说,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明月哭着说,爸爸,你不要这样说,以后我去看你,给你养老送终。父亲说,那不对的,我又没有养你们,没有资格让你们养活,就是死在荒郊野外也没有理由要你们养活。明月哭得几乎说不出话。

跟着父亲去坟墓上烧纸,父亲颤巍巍跪下来,连说了几声对不起,又说,都是我造的孽,现在都报应在我身上了,你死了还有人给你送终,我死了就简单了,席片一卷扔到山上就是。明月听得心酸,背过脸,已是一脸的泪水。

又坐了会,明月说,走吧,天太冷了,会感冒的。父亲说再坐会吧,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她看着父亲,父亲真的老了,今年应该七十了吧,但她知道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做过两次大的手术,那两次,她悄悄寄了点钱,但没有去看他,现在想来,应该是去看看他的,人老了,还去追究过去的事干什么。她的内心对自己充满了谴责。

父亲要回去了,明月看着父亲艰难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她。她说,我送你回去吧。父亲摇头,说,我是想说,如果我死了,你会去给我烧个纸吗?明月说,我会经常去看你的。父亲摆手,那倒不用了,只要能去烧个纸就行了。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明月看着父亲的身影蹒跚着在人流中消失,想着父亲和母亲的一生,这世上的男人和女人,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良木打开门,房间里黑着,打开灯,却看见明月在椅子上坐着,就像一座雕塑。

你是怎么进来的?良木惊奇地说。

那个和我吵架的服务员,我们成朋友了。明月说着笑了。我和她说了会话,说了我们的事,说我们三年的恋情,那个小姑娘,居然给感动得哭了,她就给我开了门。

那怎么可能!

那有什么,最关键的是,她不会再把我当成一个妓女了。

她跟他说了带父亲去墓园的事,也说了父亲和母亲一生的纠葛,她说,男人和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良木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不厌其烦地说她下午做的事,陪父亲去了公墓,去白事的店铺买了包封,去商店买了水果蔬菜,然后去了西山寺,头七要给母亲念经超度的。那些和尚也真是,她说着笑起来,同去的还有一个人家,死的是一个姑娘,好像是因了男人割了手腕的,当知道我家是一个老太太时,那些和尚就同意了人家,可我是先去的呀,我就跟他们争,因为理亏,最终还是同意先来我家,连那些和尚也是好色的呀!

可能是人家给的钱多吧。

什么呀,明月反驳说,给的都是一个价。

按说是不应该的,和尚吗,都出家了。

人都是一样的吗,只有活着,只要东西在,谁都会想的,是不是。她说着看着他,却突然笑起来。

笑什么?

问你一个问题,她说,接吻为什么要闭上眼,做爱也是。

他考虑了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让我睁开眼试试,她说着把嘴巴凑过来。

怎么样?

真怪呀,她说,我知道原因了。

什么?

睁着眼,一下子就看到对方心里了,朋友都没得做了,人总是喜欢自己骗自己,明知是件无望的事,还要紧紧抓住不放。

整个晚上她都不睡觉,一个劲地缠着他,良木却有些障碍,说,算了吧,内心里总感觉有些不安。

又不关你的事,她说,这世界每天都会死人的,世界一天要死多少人,中国要死多少人,又怎么样?

可总是觉得别扭,我是不是也该去烧个纸?

你算我家的什么人,你说。她盯着他看。

她这样说,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房间里弥漫着温暖和情欲的味道,她喘着气说,真想就这样,不干别的,就这样一直做呀做呀直到老死。

他们紧紧搂抱着,充满激情的身子相互缠绕着,散发着欲望的光芒。

让我看看你这小身子究竟藏着多少欲望,他抚摸着她的身子,这欲望要把多少男人给淹没了。

可仍无法拴住男人的心,男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可能是累了,她终于安静下来。他看着她的脸,被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嘴角微微下弯,仿佛被幸福和苦愁塞满了。

睡了一会,她突然惊叫起来。

怎么了?

她浑身发抖,仿佛遭了电击一样。我好像看见了母亲,她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

你可能是忧伤过度了。

她走向窗户,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夜晚沉寂一片,只有少数的窗户还亮着灯。星星出来了,却有些羞于见人似的躲躲闪闪。风仍然冷,她却张大嘴巴,把它们吞进腹内。

良木的电话响起来,良木嘟哝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回过身,明月正看着他。

我知道是谁的电话,明月说,你不该这样的,在我这寻欢作乐,却和另一个女人勾搭。

不是你想的那样。良木辩解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十个月都没联系,你却突然来了,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良木的脸红了,还想争辩几句,明月却倏地转过身,说,算了,我走了。

良木站了一会,看了看天,也许真的该走了。

头七这天,上午全家去了公墓,上香,磕头,烧了包封,放了鞭炮。公墓里烟火缭绕,很多人都在做跟他们相同的事,很多是刚进来,或者是正在进来的,亲人们还没有从苦痛中解脱出来,哭声真挚,扯人心扉。明月想,这世界上每天要死多少人啊,人为什么就不能像其它动物一样,活着就简单地活着,死了就死了,这样活着受罪,死了也受罪,看来真的还不如动物呢。明月把花放在母亲的墓前,说,有这么多人陪着你,就安心地去吧。

到了宾馆,良木正在收拾东西,她看到他放在地上的包,说,就要走了吗?

可不是,在这一呆就是七天,还没有过这样的事。他说着看了看外面的天,天虽然还阴沉着,但明亮多了,路上的积雪早已化净,只有路边还能看到堆起来的雪,但早已没了刚堆起来时的气势,成了一堆烂泥。

一定要走吗?

他没有说话。

她看了看时间,说,其实我们还可以再做一次的。

他抬起头,她的目光坏坏地看着他。

他想做个什么动作,但没有做出来,手软软地垂下来,然后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你不要这样!

那你要我怎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你说我该怎样做!明月抓着头发。

你就不会说句话,哪怕是骗我的,让我高兴一下。

他的嘴角难看地咧了咧,可什么话也没说。

真他妈的!她说,把头套拽了下来,扔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踩。

他看着她去除假发后的头发,很多已经白了,白得让他心惊。

东西都收拾好了,她要送他,他不让。

她说,又不会拉住你不放,担心什么!

她这样说,他也只能随了她了。

进了机场,他去取票,放置行李。她站在边上看着。

他回头,看见她仍在看他,就挥挥手。

她突然说,这次来是告别的吗?你不说我也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良木没有说话。

她说,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来就是为了和我睡觉的吗?

良木的脸色变了,仿佛受了什么袭击似的,缩了下脑袋,再也没有往后看一眼,匆忙进了检票口。

她两只手用力绞着,说,那就再见了……

她说着抬头看了看天,天真的晴了,阳光直直地射下来,她伸出手,阳光的斑点在她的手上跳跃,纯净得能看清里面的微尘。她静静站了会,拎起地上的包,向另一个检票口走去。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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