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忆恩师

甘甜

本该平静的周末，因初中同学微信圈里的消息搅得粉碎。

一贯阳光、硬朗的翁伟带着哭腔说：“老大去世了，这辈子没过过好日子。”各种震惊、惋惜被群里的留言淹没。心里突然空空的，出门和妈妈说，妈妈亦难过地说：“真可惜，这么好的老师。”回到房间，泪水开始不听使唤。

老大，是我初中班主任楼铭老师。

2002年，我带着城乡接合部孩子的野气闯入上饶六中，确切地说是我爸让我跨学区进的六中。虽然我原本该去的三中和六中相距不远，但家人还是希望我接受更好的教育。

但，最初的我对学习没有兴趣，心思全在各色刺激、另类的事情上。上课从后门溜走，只为证明胆量；从来不写作业，只为和同学闲逛；上课把小说藏在课桌里，就是不愿听数学老师“一元”“二元”“n次元”。那时的我，是不少老师眼中的问题学生，存在的作用就是拉低全班平均分，我能透过他们的眼光看到“无视”字，当然我也同样无视他们。

我的顽劣，楼老师应该是知道的。他是班主任，总有老师爱在课后留下我的名字，更有甚者问我小学是在哪里读的，因为我顽皮得太不像话。但楼老师从来没有“约谈”过我，更从没批评过我，因为我在他面前也从不敢“轻举妄动”。

我怕他，这是对他的第一感觉。国字脸、唇上的一字胡让笑容变得不动声色，一脸严肃的样子，像极了刚拿到手中的《语文》课本上的中年鲁迅。开学第一天，他穿了一件暗淡的衬衫，被水洗黄的衬衫配着他的络腮胡，让人觉得过高的声音、大幅度的动作应该都不会被允许。班主任的头衔，强大的气场，我怕这样的老师。所以他的课我不仅规矩，而且认真。好在他的课并不是那么无聊，他不仅会在说课时迁引到历史上与之相关的轶事、典故、诗词，也会不经意中说起自己成长的经历，这些远比书上都有趣、好玩，我听着，笑着，记着。

楼老师偶尔会在课堂上说起他同我们一般大时的故事，点到为止，刚吊起人胃口就不说了，让我们自行补脑。“有一天生产队队长问我一字，我正好看了字典，就告诉他把字典翻到第几页，于是我能‘背字典的名声就传开了。”在楼老师片段式的回忆中，我们拼凑出他的轨迹，他原来是老三届，最美好的十几年都下放到婺源，伐木、做工，消耗着激情与梦想。年轻时的他与课堂中的我们一样，想吃，想爱，想无拘无束地生活，也曾叛逆，也曾顽劣，也曾让人头疼。比如很长时间没吃到肉会溜到厨房偷肉吃；为了看一场电影，约女同学在夜色中从一个村走到另一个村；不想洗衣服时就把衣服压在小溪里让它跟着溪水荡一天。谁没有点过去呢，老师双手撑着讲台，用力拉出回忆，少有的微笑，我们在讲台下跟着笑，那一刻，我们都是孩子。

现在想想，我的“怕”还可以称作是尊重吧。

但他不曾说过自己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只告诉我们他三十多岁读大学，年纪一大把，学英语真的很困难，因他在班上年纪最大，所以老师也没怎么为难他。他也不曾说过自己是学校唯一出过书的老师，一次我在他办公室偶然看到一黄皮纸式的封皮，一如他自身一般不修边幅的书本，封面赫然印着“楼铭”二字。只是有一次上课文《赵州桥》，楼老师谈到了我们上饶城区的几个桥，如数家珍地说出它们的历史，讲述着他与渡口浮桥的故事，最后淡然说：“我曾写过一篇《上饶的桥》发在《江南都市报》上，在那份报纸最跑火的时候。”那时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江南都市报》，更不了解最跑火时有多少读者，却被他话语中“信江河水一张，被铁锁拴着的浮桥在江中飘荡……”所营造的情境沉醉。

我们尊重他，私底下都尊称他为“老大”，在我们看来楼老师是最牛的。但是他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告诫我们不许再叫。可是我们还是改不了口，称他为“老大”，一半是为他自豪，一半是为他叫屈。

一次课堂上，谈到“百年树人”的问题，楼老师很自然地说起他住在上饶一中（这所初中生心目中的求学圣地，地处唐朝陆羽“依山开舍，即山种茶”的茶山上，校内还保留着当年陆羽“凿石得泉”来煮水品茗的天下第四泉——胭脂井），楼老师说一中原来有很多古树，炎热的夏天，只要一迈进校园就有一股凉意，一半源自古树，一半源自古井。随后他开始感慨一中在改扩建中遭到的损坏，砍了不少古树不说，古井的龙脉也因此被挖断。“不复当年模样。”楼老师说着，眼神飘忽，若有所失地告诉我们原来他很喜欢夏天带本书到古井边读，就是不读也可以坐上半天。

楼老师是被上饶一中流放的。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领导，领导索性眼不见为净，把他流放到初中。这是开学第一天，保卫科科长给我们进行入学教育时谈到的。我们埋在心里，默默地为老师叫屈，不知他的流放是否和古树、古井有关。总之老师在学校也是独来独往，专注书本，很少和人打交道。

记得，一次早读，我们正读着书，他从外头进来，问我们知道不知道什么是“趋炎附势”，并说“希望你们不要成为那样的人”。因为旁人看到这样的场面都会很难过，很鄙视。我们茫然地应着，摸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随后楼老师说想了解情况的可以到外头看看。同桌急着答应，匆匆出门，回来笑着告诉我空旷的操场上就见到保卫科科长围着校长赔笑……

楼老师总和我们说，我们不仅是学生，更是个人。“你们可以不会读书，但是不能不会做人。”他说着，时常告诉我们一些做人的道理。

公平是他一直强调的，在他眼中我们每个学生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从入学第一次期中考试，年级第一就在我们班，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关键是他将这个纪录保持了三年。以至于每个新老师接我们班，都要先认识这位“年级第一”，我们也为班上有这样的学霸自豪。但楼老师并不像其他老师一般给这位学霸特殊关照，只在每次考试之后的总结会上顺便表扬一下。在他的课堂上，每个人都是主角，都有问问题和答问题的权利。“他是我人生中唯一对学生一视同仁的老师。”一同学在微信群里说，大家一一应和。

每个人都值得被尊重，每个人的才能都应该被看到。

一次课间，我一个人在教室里晃来晃去，无意中晃到楼老师身边，并随即被他叫住了。他笑着问我：“你喜欢讲故事吗？我让你去讲故事怎么样？”我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就这样我代表班级参加了学校的讲故事比赛。比赛那天，我笑看着台下一位一脸疑惑的评委（她曾经让上课打闹的我留堂并问我小学哪里毕业）讲完故事，并最终获得“初中第一”后（也是唯一一个校级荣誉），我只想奔回教室告诉楼老师，虽然我成绩不好，但我会讲故事。

是的，初三之前，我成绩一直不好。数学从没及格过，最低考18分。有一次我数学考40多分，异常开心，因为比之前高了不少，认真看完卷子才发现加错了分，该50多分。当我拿着卷子来到楼老师办公室要求把分加回来时，老师什么都没说，默然加了分，最后抬头看着我说：“加了这几分你觉得有意思吗？如果你要分，我现在都可以给你打。你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吧。”愕然的我，羞愧得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口，突然明白我不该继续堕落了，于是开始学习，虽然每一步都走得慢，但能从楼老师的眼神中看出对我的鼓励。

妈妈总是念着楼老师的好，因为每次家长会后，楼老师即使被一伙家长围着，也不忘向她说我“不错”。楼老师不知从何得知我家有四个孩子，又住得远。一天早读课上，他对迟到的同学说：“纪律还是要有的。”随后转向教室，对全班人说：“以后谁都不能无故迟到，除了xx，因为她家住得远，一个女孩子来回不容易，妈妈还要照顾四个孩子。”而拥有特权的我，却再也没有迟到过……他是念我是女孩子不方便骑那么久的车，还是考虑到妈妈照顾四个孩子的生活起居太辛苦，我不得而知。但在旁人的描述中，我知道他是一个异常孝顺的儿子，冬日他母亲脚冷，他会用胸口将母亲的脚捂暖再去睡觉。一次，课堂上的“裹脚”二字终于让我们有机会听到他谈自己的母亲，“脚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走不了路，非要出门时我得借好平板车推着她去。”楼老师说她母亲就是走路都费劲却抚养他与姐姐成人，所以他为母亲买东西从来不讲价，因为有些东西不是钱能衡量的。

重情的楼老师率性洒脱。迷茫中我似乎看见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一个人迈着不羁的步伐，从教学楼对面的办公室迎面走来。

说到这儿，我开始为没有亲自向楼老师道谢而后悔。

最后，我考上了一中，每次放学时经过学校后面的大下坡时，总是特别警醒，刹车按到死，因为总会看见楼老师推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埋头上坡的身影……但，最终我要去读大学了。谢师宴那一天，我四处打听才找到楼老师家，破旧的职工宿舍，竟然没一件像样的家具，师母在掉漆的四方桌边给楼老师打电话，却没打通。师母在一边干着急，我淡淡地说着没事，就去找其他老师了。当我第二次折回老师家时，楼老师听见脚步声急忙迎出向我问好，连忙解释当时下课在回家的路上，正打算停车到路边接电话我却挂了。我忙得没了表情，淡淡地说没事。那天，我请了一桌的老师，从小学到高中，全是住一中的。小学班主任是高中年级主任的夫人，一路上拽着我聊天，我能在她的话语中感到一种优越感，以至于走在前头的楼老师回头想和我说话，我都没理会。那天在餐桌上，他应该是受了冷落的，毕竟只有他是被一中“流放”的。送他们走的时候，楼老师感慨我家离学校真的很远，我“嗯嗯”地应着，忙着在小学老师、高中老师中跳来跳去。我怎么不记得和楼老师说一句话呢！哪怕说句“谢谢”也好啊！

记得一次在课堂上，楼老师突然和我们说：“有些人是死在他人手上的，有些人是死在他人脚上的。”那时我们听不懂深刻的道理，他便问我们一般什么时候跺脚，什么时候拍手。全班人恍然大悟，“死亡”这两个字开始变得不那么难懂。

得知老师去世的消息后难过了半天，群里的那句“大清亡了”更让人觉得没了主心骨，度过无眠的一夜。同学们约定周末去祭拜老师，而我刚在台风天踏上离家的车，从一幕夜雨中穿到另一幕夜雨中，昏沉的夜空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雨水之下，再也见不到楼铭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