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方言》的编纂宗旨与编纂方法论
2016-01-06钱荣贵
钱荣贵
摘要 编纂思想是编纂活动的灵魂,研究编纂思想可以揭示典籍的生成机制和文化动因。作为我国第一部方言词汇集,扬雄《方言》所蕴藏的编纂思想至少包括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令人君坐帷幕之中,知绝遐异俗之语”的编纂宗旨,二是“即异求同,同中辨异”的编纂方法论。前者是扬雄继承旧有的采风习俗而确立的,这一思想使其将“先代绝语”和“异国方言”同时纳入《方言》采集和训释范围。后者则是扬雄对《尔雅》“以义类聚”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方言》不仅以通语来训释被训释词,还尽可能地揭示出被训释的一组词之间的地域差异、时间差异和语转差异。扬雄《方言》在方言研究史、方言辞书编纂史上是不朽的。
关键词 扬雄 《方言》 编纂思想 编纂方法论
《方言》是我国最早的一部方言词汇集,成于西汉末年,凡十五卷,九千余字。后世传本全称《蝤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十三卷,一万一千余字,收词1284个,词条675个。《方言》分卷体例与《尔雅》相仿,但卷内条目不及《尔雅》有序。大体看来,《方言》卷一、卷二、卷三、卷六、卷七、卷十释语词,卷四释衣服,卷五释器物等,卷八释动物,卷九释兵器,卷十一释昆虫;卷十二、卷十三与《尔雅》“释言”相似,但体例与其他各卷不同,只有“雅诂”没有“罗话”,可见其为未竟之书。《方言》的编纂者为西汉扬雄。
扬雄(前53-后18),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郫县)人,西汉著名天文学家、哲学家、文学家和语言学家。讷于言辞,以文名世。40余岁,始游京师,任为郎官,给事黄门,历成、哀、平“三世不徙官”。王莽时,扬雄校书天禄阁,受刘棻献瑞一事牵连,恐不自免,坠阁自杀。所幸未死,因年老久居一职,转为大夫。扬雄一生“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仕途可谓平平,但其好古乐道,著述精丰,足可卓立千古。东晋常璩《华阳国志》云:“(扬雄)以经莫大于《易》,故则而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故作《法言》;史莫善于《苍颉》,故作《训纂》;箴谏莫美于《虞箴》,故作《州箴》;赋莫弘于《离骚》,故反屈原而广之;典莫正于《尔雅》,故作《方言》。”这些都说明,扬雄的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皆能以历代经典为坐标,其雄视古今的文化品格和学术精神实属难得。
编纂思想是编纂活动的灵魂,典籍是“物化”了的编纂思想。研究编纂思想可以揭示典籍的生成机制和文化动因。作为我国第一部方言词汇集,《方言》所蕴藏的编纂思想至少包括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令人君坐帷幕之中,知绝遐异俗之语”的编纂宗旨,二是“即异求同,同中辨异”的编纂方法论。
一、编纂宗旨:“令人君坐帷幕之中,知绝遐异俗之语”
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为政之要,辨风正俗,最其上也”,故我国周秦时期即有农闲时节遣使采风之俗。东汉应劭《风俗通义》载,“周、秦常以岁八月遣蝤轩之使,求异代方言,还奏籍之,藏于秘室”。“蝤轩”是一种轻便的车子,“輶轩之使”就是坐着“蝤轩”到各地采风的使者。蝤轩使者归来后,便将采集的方言藏于秘室之中,天子凭借这些“奏籍”可以“不出户牖,尽知天下”。赢亡以后,遣使采风之俗不复存在,藏于秘室的“奏籍”也已“遗脱漏弃”,几不可见。至扬雄时代,能知此种风俗者,只有蜀郡的严君平、临邛的林间翁孺二人。扬雄《与刘歆书》云:“独蜀人严君平、临邛林闾翁孺者,深好训诂,犹见蝤轩之使所奏言,翁孺与雄外家牵连之亲。又君平过误,有以私遇,少而与雄也,君平财有千言耳。翁孺梗概之法略有。”扬雄深受严君平、林间翁孺的影响,想在严君平“千言耳”、林闾翁孺“梗概之法”的基础上编纂一部《方言》。为此,扬雄向成帝提出“愿不受三岁之奉,且休脱直事之繇,得肆心广意,以自克就”的请求。汉成帝深为感动,下诏“可不夺俸”,并“令尚书赐笔墨钱六万,得观书于石室”。于是,扬雄利用“孝廉”与“卫卒”交会的机会,“常把三寸弱翰,赍油素四尺,以问其异语,归即以铅摘次之于椠,二十七岁于今矣”。《西京杂记》也曾记载扬雄采集方言的情形:“扬子云好事,常怀铅提椠,从诸计吏,访殊方绝域四方之语,以为裨补輶轩所载,亦洪意也。”扬雄收集、编纂《方言》的目的,正如扬雄本人所说的,“其不劳戎马高车,令人君坐帷幕之中,知绝遐异俗之语,典流于昆嗣,言列于汉籍,诚雄心之所绝极,至精之所想遘也”。“令人君坐帷幕之中,知绝遐异俗之语”可以说是扬雄编纂《方言》的主导思想。刘歆在《与扬雄书》中也曾说:“今圣朝留心典诰,发精于殊语,欲以验考四方之事,不劳戎马高车之使,坐知徭俗;适子云攘意之秋也。”东晋郭璞《方言注序》亦云:“故可不出户庭,而坐照四表,不劳畴咨而物来能名。”这里刘歆、郭璞、扬雄说法不尽相同,但意义是一致的。扬雄编纂《方言》与昔日周天子遣使采风“不出户牖,尽知天下”的目的并无二致。
扬雄“令人君坐帷幕之中,知绝遐异俗之语”的编纂目的,直接影响和决定了《方言》的编纂内容。《方言》全称《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此名虽为后世所加,但很贴近《方言》的内容。从这一全称也可看出,《方言》的内容大致有二,一是“绝代语”,二是“别国方言”。“绝代语”就是“先代绝语”,亦即古语词,“别国方言”就是“四方之语”“异国俗语”。扬雄将“别国方言”作为编纂内容,颇好理解,因为“别国方言”可以使人君“不出户牖,尽知天下”。但扬雄为何将“绝代语”也纳入编纂范围?在扬雄看来,“绝代语”虽然为先代语词,但这些语词,并未全部泯灭,有的还保留在当代的方言当中。正如李开(1993)所言:“‘绝代语是在时间中考察,以今通语为标准,古有而今无,但不排斥仍留存于方言中。……故它们既可能存在于古代通语中,也可能存在于古代方言中,且在今方言中仍可能存在,仅仅以今通语为标准,这些古语(通语或者方言词)词是‘绝代了。”也就是说,“绝代语”与今方言有着割不断的联系,想要真正了解民风民俗,达到“辨风正俗”的目的,就不能不知古语词,特别是那些至今仍保留在方言中的古语词。扬雄把“绝代语”和“别国方言”一并纳入方言的收集和编纂范围,可以充分实现“令人君坐帷幕之中,知绝遐异俗之语”的编纂宗旨。
二、编纂方法论:即异求同,同中辨异
扬雄《方言》的第二个编纂思想是“即异求同,同中辨异”,这直接体现在《方言》的释例上。举例如下:
台,胎,陶,鞠,养也。晋卫燕魏曰台,陈楚韩郑之间曰鞠,秦或曰陶,汝颍梁宋之间曰胎,或曰艾。
此为扬雄《方言》的条目通例。《方言》释例通常由两个部分组成。前半部分,先列出被训释的词,然后以通语释之。这一部分可称为“雅诂”,被训释的词称为“群诂例字”,“通语”称为“诂训字,即母题”。上例中的“台、胎、陶、鞠”即为“群诂例字”,“养也”即为“诂训字,即母题”。后半部分为“方言”部分,具体指出被训词所在地域。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方言》的条目通例,用公式表示为“雅诂(群诂例字+诂训字,即母题)+方言”。
《方言》的“雅诂”部分集中体现了扬雄“即异求同”的思想。将字形不同、意思相同的词放在一起,以一通语来训释,可以极大地节省辞书的篇幅。《方言》的“雅诂”部分大体相当于《尔雅》的释词通例。濮之珍(1987)曾从编排形式、母题雅诂两个方面对《方言》和《尔雅》进行过详细比较,得出了“《方言》一书的雅诂本之于《尔雅》”的结论。当然,也有学者不同意这种说法,但我们不能不承认《方言》中的“雅诂”与《尔雅》释词通例的相似性。至少可以这么认为,《方言》“即异求同”的编纂思想是对《尔雅》“以义类聚”编纂思想的继承。《方言》“雅诂”与《尔雅》通例之间存在一定的相似性,试举两例,便可知其大概:
例一:
如、适、之、嫁、徂、逝,往也。(《尔雅·释诂》)
嫁、逝、徂、适,往也。自家而出谓之嫁,由女而出为嫁也。逝,秦晋语也。徂,齐语也。适,宋鲁语也。往,凡语也。(《方言》第一,14/1)
例二:
怀、惟、虑、愿、念、怒,畏也。(《尔雅·释诂》)
郁、悠、怀、怒、惟、虑、愿、念、靖、慎,思也。晋宋卫鲁之间谓之郁悠。惟,凡思也;虑,谋思也;愿,欲思也;念,常思也。东齐海岱之间曰靖;秦晋或曰慎。凡思之貌亦曰慎,或曰怒。(《方言》第一,11/1)
《尔雅》训释通例的局限性是没能指出被训词之间的差异。而扬雄编纂思想的先进性就在于“即异求同”与“同中辨异”并举,“同中辨异”是其编纂思想的主流。这种编纂思想体现在《方言》释例中的“方言”部分。扬雄用27年时间进行口语调查,其主要目的是要一一揭示“群诂例字”之间的差异。扬雄《方言》对“群诂例字”差异的训释,至少包含“地域之异(空间)”“古今之异(时间)”“音转之异(时空兼具)”三个方面:
首先,《方言》普遍揭示了“群诂例字”的地域差异。《方言》条目中标明“通语”“凡语”“凡通语”“通名”“四方之通语”者,均指没有地域限制、普遍使用的共同语,如:“颔、颐,颌也。南楚谓之颔,秦晋谓之颌。颐,其通语也。”(34/10)此条中“颐”就是指没有地域限制的“通语”。《方言》中凡言“某地某地之间曰(谓)”者,俯拾即是,均为通行地域较广的大区方言。如:“耸、(爿爫犬),欲也。荆吴之间曰耸,晋赵曰(爿爫犬)。自关而西秦晋之间相劝曰耸,或曰(爿爫犬)。中心不欲而由旁人之劝语,亦曰耸。凡相被饰亦曰(爿爫犬)。”(1/6)这里的“耸”“(爿爫犬)”即为范围较广的方言。《方言》中凡言“某地曰”者,为通行范围较小的小区方言,这在《方言》中也占相当大的比重。如:“掩、丑、掍、綷,同也。……或曰掍;东齐曰丑。”(22/3)这里“棍”“丑”均为某地方言。当然,这三种情况只是大致的分类,《方言》中许多词条的“方言”部分,往往同时指出“通语”“某地某地之间语”或“某地语”。《方言》中涉及的地名较多,林语堂(1933)曾据此归纳出西汉14个方言系。《扬雄方言研究》(刘君惠,李恕豪,杨钢等1992)曾对《方言》中涉及的行政区划名、自然地理名进行详细研究,划分出汉代的12个方言区,即“秦晋方言区”“周韩郑方言区”“赵魏方言区”“卫宋方言区”“齐鲁方言区”“东齐海岱方言区”“燕代方言区”“北燕朝鲜方言区”“楚方言区”“南楚方言区”“南越方言区”和“吴越方言区”。从中可以看出,《方言》所收方言覆盖的地域之广。
其次,《方言》指出了某些词的古今差异。《方言》中凡言“古今语”“古雅之别语”“古谓之”者,说的都是古代方言。如:
敦、丰、厖、砎、幠、般、嘏、奕、戎、京、奘、将,大也。凡物之大貌曰丰。厖,深之大也。东齐海岱之间曰奔,或曰幠。宋鲁陈卫之间谓之嘏,或曰戎。秦晋之间凡物壮大谓之嘏,或曰夏。秦晋之间凡人之大谓之奘,或谓之壮。燕之北鄙齐楚之郊或曰京,或曰将。皆古今语也。初别国不相往来之言也,今或同,而旧书雅记故俗语,不失其方,而后人不知,故为之作释也。(12/1)
这里指出“奔”“幠”“嘏”“戎”“夏”“奘”“京”“将”等字皆为“古今语”,并指出“古今语”的产生是由于“初别国不相往来”,而现在可能已经相同了。从这个词条中还可看出,扬雄之所以要对“古今语”进行解释,就是因为“旧书雅记故俗语”,后人已难以知晓。再如:
假、佫、怀、摧、詹、戾、艘,至也。邠唐冀兖之间曰假,或曰佫。齐楚之会郊或曰怀。摧,詹,戾,楚语也。艐,宋语也。皆古雅之别语也,今则或同。(13/1)
这里指出,“假、佫、怀、摧、詹、戾、艐”虽同为“至”义,但均为古代之方言,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到如今已经相同了。“古雅”之言为“古代之正言”,那么“古雅之别语”即为“古代之方言”。《方言》中还有一些词条,直接写明是古语词,如:
禅衣,江淮南楚之间谓之褋,关之东西谓之禅衣。有袌者,赵魏之间谓之裢衣;无袌者谓之裎衣,古谓之深衣。(1/4)
这里明确指出,“裎衣”古代称为“深衣”,“深衣”即为古语词也。
第三,《方言》揭示某些被训释词的语转之异,这是扬雄对语词声韵转变规律的重大发现。方言之间为何有所不同,方言为何可以转变成通语,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音转造成的。《方言》中凡是注明“转语”“代语”“语之转”者,均指这种情况。标明“转语”者,如“庸谓之倯,转语也”(47/3);“粿,火也。楚转语也,犹齐言娓,火也”(6/10)。标明“语之转”者,如:“(扌亻美)、铤、澌,尽也。南楚凡物尽生者曰(扌亻美)生。物空尽者曰铤,铤,赐也。铤此(扌亻美)澌皆尽也。铤,空也,语之转也(49/3)”。标明“代语”者,如:“悈鳃、干都、耇、革,老也。皆南楚江湘之间代语也。”(39/10)《方言》对“转语”现象的揭示,实际上也体现出扬雄“同中辨异”的思想,“转语”词多为声音之转,声音相近,但毕竟还是有细微差别的存在,正因为如此,才产生了不同的“转语词”和“代语词”。
此外,《方言》中还注意到了近义词之间的细微差异。如:
例一:
咺、唏、(忄勺)、怛,痛也。凡哀泣而不止曰咺,哀而不泣曰唏。于方:则楚言哀曰唏;燕之外鄙,朝鲜洌水之间,少儿泣而不止曰咺。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大人少儿泣而不止谓之唴,哭极音绝亦渭之唴。平原谓啼极无声谓之唴哏,楚谓之噭咷,齐宋之间谓之喑,或谓之怒。(8/1)
例二:
冢,秦晋之间谓之坟,或谓之培,或谓之瑜,或谓之采,或谓之埌,或谓之垄。自关而东谓之丘,小者谓之壤,大者谓之丘,凡葬而无坟谓之墓,所以墓谓之墲。(162/13)
例一对“咺”“唏”两个近义词之间的细微差别进行了揭示,即“哀泣而不止曰咺,哀而不泣日唏”。例二指出了“填”与“丘”在大小程度上的不同。
综上所述,“令人君坐帷幕之中,知绝遐异俗之语”的编纂宗旨是扬雄继承采风旧俗而确立的,这一思想使扬雄将“先代绝语”和“异国方言”同时纳入《方言》采集和训释范围。“即异求同、同中辨异”的编辑方法论则是扬雄对《尔雅》“以义类聚”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方言》不仅以通语来训释被训释词,还尽可能地揭示出被训释的一组词之间的地域差异、时间差异和语转差异。《方言》在我国语言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历代学者对之褒誉有加。时人张伯松即称之为“悬诸日月不刊之书”。晋代郭璞对之评价尤为全面和中肯,他认为《方言》“考九服之逸言,标六代之绝语,类离词之指韵,明乖途而同致;辨章风俗而区分,曲通万殊而不杂;真洽见之奇书,不刊之硕记也”。《方言》为方言学的研究和方言辞书的编纂开辟了新境,对后世“方言地理学”“语转学”的产生和发展都产生了深远影响。扬雄凭借一人之力对全国方言进行长达27年的口语调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种治学精神,尤为历代学者所称道。扬雄在方言研究史、方言辞书编纂史上是不朽的。
(责任编辑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