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幅年画(十)
2016-01-04麦子
麦子
上期回顾:年画小镇开始复苏,小镇上的人们重开画坊,展露笑意,一派春天来临的新气象。
事情曝光了
事情曝光了
“七娅,你能想象得出吗,再过几个月,草梨所有的白墙都将绘上年画,所有的画坊将次第出现,所有的店前将会像从前一样摆放上石缸、睡莲和金鱼……”晚上,梅萌躺在床上仍喋喋不休,仿佛已全然将我“大肆买年画”的事忘光光。
“睡吧。”我不想掺和到她的那份“兴奋”中。
“我睡不着。”梅萌说。
“把灯关了,你就能睡着了。”
“如果你敢单独上楼,我就敢把灯关了睡。”
……
“七娅,要不,我们一起试试?”
我仍不说话。
“我先试着关灯睡觉,如果我做到了——你,也一定能够做得到。”
这算是约定,还是打赌?地震后,梅萌不敢关灯睡觉。晚上,一关灯,梅萌就会紧张,就会双手冒汗,就会呼吸急促,她总是害怕强震再次来袭,总是害怕黑暗中看不清门的方向;而我呢?地震后,我随爸爸妈妈回了草梨。一天,他们带我去医院,去医院的二楼。我踏上楼梯时,突然心跳加速,腿脚发软。我不顾妈妈的尖叫和爸爸的呼叫,撇下他们,迅速地跑得无影无踪。后来,他们又带我去县城散心,想去位于二楼的商场为我买点什么,那一天我没有跑,可是无论妈妈如何紧紧拽着我的手,我的脚都不肯落在楼梯上。一开始,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莫菲的提醒下,他们才反应过来,我有了“上楼恐惧症”。回到康多的日子,妈妈无数次带我去她和爸爸所在的医院,希望能牵着我走上楼梯,可她一次也未能如愿,而爸爸无数次带我去牧民们的家中,希望他们的豪迈能帮助我克服心中的恐惧,可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是的,没有人知道,地震后,我有多怕踏上楼梯,因为我总是担心有预制板再次从天而降,总是担心地震再次来袭时,我不能像第一次那般幸运地从教室里跑出、从楼梯上跑下……莫菲说,这是地震后遗症,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可是,“一段时间”是多久呢?10个月,1年,2年,还是永远?
“七娅。”梅萌叫我。
我看着她。
她伸出手,犹豫着,靠近了床前灯。
“啪!”灯熄了。她居然真的关灯了!
屋里一下好黑好暗。
“七娅。”梅萌怯怯地叫了我一声。
“嗯。”
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的蛙鸣,空气中弥散着桂花淡淡的香。黑暗中,梅萌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
“啪。”我为她拉亮了灯。
梅萌安静下来。我却瞪着灯影,默默地想着。我决定第二天独自去一个地方。
草梨的新学校有4层楼。教室、图书阅览室、自习室、实验室、教研室、舞蹈室、电教室等一应俱全。
“七娅。”坐在门卫室的依然是朱大爷。以前,我们都叫他朱老九。
“怎么,今天一个人?”朱大爷站起来,看着我的身后。
“嗯啦,一个人。”
“我想一个人再看看。”我又说。
“去吧,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这里。”
我点头。
上一次,是胡豆带我来的。
“怎么样,漂亮吧?”那一次,一进校门,胡豆就咋咋呼呼地嚷开了。
的确很漂亮。不但漂亮,而且漂亮得有些过分:软软的塑胶跑道、绿色的草坪,绘着蓝天白鸽的大墙,弧形的花坛,花坛里栽种着玫瑰、月季、紫竹梅等各种花。虽是八月,花儿们却开得正艳,比起过去那个学校,可谓一个是陈年的旧图,一个是刚上墨的新画。
“学校可全都是用特殊材料做的,整个基座下还安装了减震仪器,不但可以抗八级地震,九级也不是问题。还有,你瞧瞧我们的教室……”胡豆将我的脑袋按在洁净的玻璃上。
教室也漂亮得过分了。橘色的桌椅,橘色的书柜,黑板前还多出了一台黑乎乎的机器,胡豆连比带画地说是投影仪,能将很多东西投影在墙壁上,有时上课就和看电影一样好玩。
“你再瞧瞧天花板。”
我偏着脑袋,看见了一排灯。
“关键不是灯,关键是天花板不再是水泥做的。”
“那是什么?”
“一种叫‘延性抗倾覆轻钢的材料。”
“不懂。”
“我也不懂。”胡豆笑起来。
“不过,我敢肯定如果这东西再掉下来,一定不会再擦伤你屁股。”
我翻了一个白眼给胡豆。我是女生呢,他就不能说得含蓄一点吗?
“还有,你再看看我们的书桌。”
“不怎么样。”我撇嘴。我看不惯胡豆的显摆,还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
“模样是很普通啦,但它们都是特殊设计的,必要时可形成紧急的避难空间。如果再发生地震……”
“呸!”
“你就当我刚才是放屁好啦。”
“走,我再带你去看看楼上。”说完,胡豆就连蹦带跳地上了楼梯。
楼梯是钢做的,踩上去“当,当,当”,如同行走在没有黑白键的钢琴上。可是,我却没有勇气踩响那无形的琴键。
“我还有事!”我转身跑去。我怕我再不跑,心跳的速度就会让我崩溃或爆炸。
“喂,七娅。”那里,身后的胡豆对我拼命大叫。
那一次,我跑得好快:快速地跑过塑胶跑道,跑过花坛,跑过校门。我跑到大道上。以前,别说二楼、三楼,无论多高的楼,我都不怕,我甚至还和爸爸妈妈爬过华山,走过三面凌空的“长空栈道”……可是,自从经历那漫长的几分钟后,我就怕了,怕上楼,怕地震又突然来袭,怕看见那只巨兽张开它的血盆大嘴,怕它又露出狰狞的面孔和锋利的锐爪,怕自己不能再幸运地活下来。因为,我真的好怕死啊。
前一晚的夜雨将新学校墨绿色的塑胶跑道洗涤得明艳惑人,花坛里的月季、玫瑰凋谢了不少,紫竹梅却依然擎着无数可爱的紫色小花,而几株虞美人也开得正欢。我慢慢走过塑胶跑道,慢慢走过花坛,慢慢走过教室,慢慢来到上次胡豆带我去的楼梯口。endprint
“别紧张,深呼吸,深呼吸。”闭上眼,耳边飘来莫菲的话语。“七娅,加油哦!”是谁在对我轻轻说话?是小言吗?从前,无论我做什么,小言都会如此鼓励我。
那么,就加油吧!我攥紧拳头。
我的脚放在冰冷的钢板上。我开始艰难呼吸,仿佛一只脚正踩向莫名的深渊,而我将快速地坠落下去,像一只没有翅膀的飞鸟匍匐向冰冷的海面。
“好吧,暂时停下来,冷静,冷静。”莫菲曾让我在脑海中模拟上楼梯的情形。她说,模拟次数多了,也许我就会慢慢脱敏。我不懂什么是“脱敏”。莫菲说,就是练习次数多了,慢慢减弱对上楼的“恐惧”。我极少按照她临走时的嘱咐多多在想象中练习。可是,现在,我想试试,在现实中试试,而不仅仅只是模拟。为了我自己,为了梅萌,还为着我某一天能站在上面自由进出。
“七娅,加油!”我突然听到很多人在大喊,我仿佛回到四年级时的那场1000米比赛中。那是全县二十多个班级的比赛,我的所有同学,小言、胡豆、丁小满,还有龙岩、杜小梅……还有我的班主任徐子将,他们全站在操场边大声喊着“七娅,加油!”
我跑得好快啊。我像风一般奔跑在十二月的冬天里,欢快得仿佛能听到大地和我的共鸣。可是,一圈,两圈,我累了,越跑越慢,甚至想一屁股坐在地上。
“七娅,坚持住!”
“七娅,你可以!”
……
看台上,小言、胡豆、丁小满,还有我的同学们,我的班主任,我的老师们,全都拼命地对我挥着手,呐喊着。
是的,梅七娅,你可以做到的,你不是最后也坚持到了终点吗?现在,不过是另外一场“长跑”,不过是十几级楼梯而已——
“梅七娅,没什么大不了!”我睁开眼,突然声嘶力竭地对自己吼道。吼声撞击在楼梯上,撞击在墙壁上,且回弹至我的心口,掀起万顷波涛。
我蹲在地上。一滴泪,掉在冰冷的钢板上,有一双手仿佛扶住了我的肩,一张脸仿佛正冲我微笑:“七娅!”
“小言,我会加油的!”我将左手放在右肩,将右手放在左肩,轻轻说道。
我的呼吸渐次平缓。
我的左脚放在第一级楼梯上,我的右脚放在了第一级楼梯上。我的左脚放在第二级楼梯上,我的右脚放在了第二级楼梯上。我,一步一步又一步地缓缓向前,一步一步又一步地走向二楼……现在,即使那里蹲伏着一头巨大无比的猛兽,我也不再会退却,并且我要让自己成为拥有百倍勇气的猎者,将它征服!
晨风拂过,满载希望。
我,终于稳稳扶住了二楼的栏杆,任风凌乱我的短发,还有满怀的骄傲。“啊——”我张开双臂,大大地长啸了一声,俨然经历重创的野花再次看到瑰丽的黎明。
我告诉梅萌,自己独自走上了学校的二楼。
“你骗我。”梅萌不信。
“不信算了。”
梅萌坐在桌前,握着笔,对着我看了又看:“真的是真的吗?七娅?”
“真的是真的。”我满不在乎地说着,内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自豪。
“奶奶,奶奶!”梅萌蓦地扔下手中笔,“腾”地站起来,扯开嗓子朝院里大喊。
“真的吗,七娅,你敢上楼啦?”奶奶也不太信。
“只是二楼而已。”
“还‘而已,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了。我要将这事马上告诉你爸爸妈妈,让他们高兴高兴。”
奶奶撂下故作淡然的我,还有一直瞧着我的梅萌,踩着软底鞋,急匆匆去了隔壁。
“七娅,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做到了。”梅萌亲昵地搂过我。她长长的睫毛若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一闪一闪兴奋地眨巴着。
“那你以后也要争取关灯睡觉。”我侧过头,对梅萌说。
梅萌不理我。她歪着头,抿着嘴,使劲地挠我的碎发。我任她挠着。她冲我笑起来,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们相视着笑了笑。我们从未如此亲昵地笑过,以前我只和小言这样看着对方笑。为着这不期而至的亲昵,我的心仿佛被初春的暖阳照拂,有了一股说不出的温暖。
“对啦,昨天赵光头说的话是真的吗?”过了一会儿,梅萌总算停了挠我。
“什么事?”我装糊涂。
“你买年画的事。”
“他胡说!”
“我看这事准是真的,要不你也不会犯急。”梅萌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儿,仿佛终于逮到了老鼠的“小尾巴”。
我不吭声。
“你买那么多年画,想干什么啊?” “那需要很多钱呢,你的钱都哪里来的啊?”
梅萌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我却始终用“沉默”将嘴巴锁得牢牢。
梅萌见我不接招,坐在一旁安静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冲我狡黠地笑了笑,笑得我心里毛毛的。
“我先出去一会儿。”她对我说。
“去干什么?”我警惕起来。
“不干什么,就是出去一会儿。”她又冲我笑了笑。
梅萌究竟去干什么?我隐隐有些不安。
一小时后,梅萌推着她的“巧克力”回来了。
“我知道了。”梅萌得意地倚在门上,看着我。
“知道什么?”
“知道你为什么要买年画了。”
……
“袁帅说,你是为了小言!我还真猜对了。”梅萌说。
又是黑棋子!
“袁帅说,你应该是想集齐29幅年画!草梨有29位出色的年画艺人,你们原来班上有29位同学,小言希望毕业时大家能一人拥有一位艺人的年画。”
我张嘴,欲言又止。
“那你现在找人画了多少幅?”
“不关你的事。”我漠视梅萌关切的表情。
“怎么不关她的事?”是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在了门边,难怪我有好一阵没有闻到从厨房传来的香味了。
“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奶奶黑着脸,沉着声音。endprint
我看着梅萌,梅萌看着我。我们都觉得奶奶是在问对方。
“你先说,然后你再说。”奶奶指着梅萌,然后又指向我。我看着她指着我的手指头,知道这一劫难逃了。
梅萌急巴巴地讲述着,从我们涂墙,然后被丁大胡出卖,然后被赵光头请去,然后赵光头讲到我买年画,然后又讲她怀疑和小言有关,于是她跑去找黑棋子……她讲述得可真够详尽!
“说吧,轮到你了。”听了梅萌的讲述,奶奶的语气好像缓和了不少。
“哦,轮到我了。”我重复着奶奶的话。
“说吧。”
“她都全讲啦。”我对奶奶摊开空空两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事?”
我看着梅萌。她正朝我吐着舌头,扮着鬼脸。
“梅七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事?”奶奶加重了语气,重复着。
“你现在知道也不迟啊。”
其实,我好怕奶奶追问那些支付年画的钱。她知道了就等于爸爸妈妈知道了,爸爸妈妈知道了就有可能“冻结”我的资金,冻结了资金,我还怎么买年画?黑棋子,你这个大嘴巴,给我等着!
“29幅年画,还要由草梨29个顶呱呱的年画艺人完成,你的心还真够大!”奶奶嗔恼地伸出手指,使劲地戳我的额头。
“再过十多天就要开学了,你打算何时找完所有的画师?”过了一会儿,奶奶问。
我抬头看着奶奶。
“说呀。”
“我已经找了五六位了,胡丁泉、山猫大叔、宋天、丁二胡、颜一诺……”我一边摸着被奶奶戳得生疼生疼的额头,一边嘀咕着。
“哈,你还真有本事!”
“对啦,你的钱是哪里来的?”
唉,她总算想到了“关键点”。没办法,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那些钱是你偷拿爸爸妈妈的,还是你从哪里借的?”奶奶可真能想,谁会借给一个黄毛丫头那么大一笔钱啊?所以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奶奶却没笑,她瞪着我。
“我拿走了妈妈的卡。”
“你妈妈的卡?”
奶奶的脸顿时又黑了。
“卡虽然是妈妈的,但卡里的钱是我的压岁钱。是我的!妈妈说好16岁就交给我的,我只不过提前使用罢了。”看着奶奶越来越黑的脸,我急忙解释。
“还‘罢了?”奶奶的手指“啪”的一声弹在了我的额头上。好疼啊!
“无论如何,这事得让你妈知道。”奶奶转身离开。
“别啊,奶奶。”梅萌想叫住奶奶。奶奶没理她,径直去了卧室。只是,晌午她打电话是去“报喜”,现在则是去“告状”。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过了片刻,奶奶从卧房出来。她若无其事地张罗我们将饭菜端上了桌。
“你爸妈下乡给牧民看病了,过几天才回来。”饭桌上,奶奶见我抓住筷子,死死地看着她,这才露了底。
“哦。”
“这事,颜一诺也知道?”奶奶用勺子搅了搅桌子正中央的青菜豆腐汤。
“他知道一部分。”
“一部分?”
“他知道小言想让他画一幅年画,不知道还有别人的年画。”我小声回答。
“哦。”奶奶应着,若有所思地将一块雪白雪白的豆腐放在了我的碗中。
“快吃啊,莫非连饭都吃不下啦?”奶奶见我仍不动筷,使劲地看了我一眼,而没心没肺的梅萌则一副看戏的表情,不停地用眼睛瞄奶奶,瞄我,大概是看够了,才将一筷子肉丝夹放在我碗里:“吃吧,香着呢。”
“吃吧,你放心,这事我会帮你——不管是为了你,还是小言。如果你妈不同意动那笔钱,我还有一只陪嫁的上等玉镯。”
“奶奶!”我看着奶奶,看着她一头白若霜雪的头发,心里猛地一酸,于是忙低下头,使劲儿地刨起碗中饭。
(连载完)
下期预告:从2016年开始,《小溪流》开始连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薛涛的长篇小说《第三颗子弹》。这是一部少年抗战小说,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因为叛徒出卖,陷入日军讨伐队的重围中,处境艰难。少年满山在一次反围剿中与部队失联,寻找队伍的途中他俘虏了一名日本老兵,殊不知这名老兵是一名逃兵,两人在利益驱使下既斗智斗勇,又相互依存。我们将跟随主人公一起走进长白山腹地,这里风景绚烂却又暗藏杀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