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的父爱
2016-01-04锦上
锦上
在青草的记忆中,父亲一直是一个犹豫的男人。何止犹豫,简直是优柔寡断,怯懦,没有主见。
买衣服,总是一句话,什么都行,便宜就好。不管样式老土或者大小是不是合身。吃饭的时候,也是埋着头,嗯,随便吧,什么都好,永远没有自己的意见。
爸爸这个样子,大可追溯到青草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时,青草一家租住在筒子楼里。妈妈每天值长白班,中午总是爸爸上完班,骑着破自行车急急忙忙赶回家,给青草做午饭。在过道门口支一口锅,刚把煤火点上,把面条下锅里,就听见对面门哗啦闪开一条缝,一个女人闪出半边脸,厉声嚷嚷:谁又在过道里做饭,呛死人!
其实,没有炒菜,没有油烟,青草奇怪那个女人怎么会被呛死。她以为爸爸会和这个女人理论,爸爸却犹豫了,脸上闪过一丝为难,马上用笑遮住,嘴里不住地说:快好了,快好了。那种笑,现在想起来,竟带着讨好的意味。爸爸蹑手蹑脚地用勺子搅着面条,生怕惊扰了对面的女人,好像那个女人能从门里钻出眼睛,直愣愣地监督着咱们。
很多次,青草的午饭就是在这种卑微的情绪中吃完的。她不太明白,爸爸为什么不回击,爸爸的个子很高,要是真吵起架来,一定能吵得过那个女人的。
青草在日记中写道:爸爸,我真生你的气,你真没用。这几个字,写得张牙舞爪的,好像要把她小小的一颗心中所有的委屈写出来。因为太过用力,笔记本竟被笔尖划破了。
上初中时,青草在班上学习成绩不错。老师安排另一个学习不算好的女生与她同桌,目的是想共同进步。
那个女生是小城某局长的千金,很胖,两人同桌的时候,女生经常挤占青草的空间。有时候,老师正在讲台上讲得尽兴,哗啦——青草的文具盒被挤掉了。她只得低下头,在老师有些无奈的眼光中,俯身去拾那个倒霉的文具盒。而那个女生呢,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顽劣的笑。
后来,青草发现了这个胖女生的伎俩,终于在一次她又故意挤过来的时候,青草毫不妥协地用胳膊肘抗击回去。不料,却被胖女生反咬一口,在班主任面前楚楚可怜地说自己被青草打着胳膊了。
班主任喊来爸爸,告诉他要教育孩子团结同学,不能因为学习好就自视甚高。
青草站在爸爸身后,听班主任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她希望爸爸能说点什么,青草不是这样的孩子,老师您误会了。她低着头,却又把眼睛悄悄地翻起,她看着爸爸的嘴角动了动,终于沉默了。犹豫的父亲始终没有为青草说一句好话。
因为这件事,青草整整一个月没有跟爸爸说话。她觉得,这个犹豫的怯懦的男人,不配做她的父亲。
再后来,青草有什么事情就很少跟父亲说了。直到初中毕业,那年,青草中招考试没考好,分数不够进重点高中。
成绩出来的时候,正是酷夏最热的傍晚,风吹在脸上,几乎要让人窒息。周围的亲戚都劝,上个普通高中吧,或者去读个职业中专,学个美容美发啥的,还能早点挣钱。
七嘴八舌的,叽叽喳喳的,最后,爸爸站起来:去重点高中读书,掏点赞助费。
赞助费要好几千元钱。几乎是爸爸小半年的工资了。青草犹豫了,她知道家里一直不富裕。她想,普通中学也无所谓的。她嘴里嘟囔着:算了,读普通高中罢了。爸爸却出奇地坚定:读,一定要去重点高中读书。钱,你不用管。
青草惊讶于这个一贯犹豫的、甚至有些怯懦的男人,此时怎么会有这样坚定的力量。
报到那天,爸爸提前来了,给青草交了钱。青草明白爸爸的心思,不想让别的同学看出自己是高价生。
高中三年,青草发奋读书,终于考进一所重点大学。
要去大学了,爸爸给她整理行李,把一些衣服啊、文具啊装进箱子里。整理着整理着,在书桌最底层翻出了一个小笔记本。就是青草很小的时候写日记的那个本子。爸爸翻开看了看,目光在其中一页上停留了一会。然后,又合上了。
临走前,爸爸對青草说:青草啊,爸爸之前有很多地方做得很不够,让你受委屈了。
看着爸爸鬓角如霜的白发,青草只是微微笑着说:没有啊,爸爸,你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她当然记得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在黑暗中独自一人时,被委屈被压抑的时光,会迅疾地扑面而来。她记得父亲的犹豫,胆怯,优柔寡断,即使道理在手,也不敢和别人理论,似乎永远低人一头。一如她牢牢地记得这与贫困、卑微伴生的成长岁月。
但她更记得,这个一贯犹豫的男人,做出过的最坚强的决定。三年前的酷夏的傍晚,在闷热得让人窒息的风中,他对她说:读,一定要去重点高中读书。她清晰地记得,父亲的眼睛在渐沉的暮色中越发明亮,如黑暗中的灯塔,给15岁的她,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安定。
今日的青草,已经懂得,在生活的指尖上跳舞,是一桩多么不易的事情。必须有犹豫,有低头,有沉默,却还要带着微笑,继续生活下去。但不管怎样,这个犹豫的男人,给了她最深切的父爱。
张泽林摘自《中学生百科·悦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