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与福音
2016-01-04周建明
●周建明
那天,我参加一个活动,参加者大多是从小镇走出来的成功人士,或企业家,或政府官员。不知怎的,大家不约而同扯到了人生经历。那就是每个成功人士的人生旅程中都会碰到影响自己的好人。
此时,一位位居处级的官员脸色凝重,他说,在他人生的道路上,碰到了一位好老师。但这样一位好老师,却牺牲了他自己最美好的青春,让人唏嘘不已,至今无法释怀。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太湖南岸的一个小镇上,出了一件轰动小镇的喜事:一个不到20岁的农村青年考取了清华大学。那时,别说清华大学,就是读上普通的大学,足以让四乡八邻的村民羡慕万分。那小青年姓程,我姑且称他为小程吧。
四年后,小镇再次轰动起来。说起来还是由小程引起的。他大学毕业竟然考取了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院,成了一名研究生。更厉害的,他师从著名科学家钱三强。要知道,那时的钱三强正在进行原子弹研究,可谓名声显赫。
跟着名师学习,谁也不会怀疑,美好的未来在向小程招手。
但命运跟小程开了玩笑。他即将完成学业的时候,却被遣送回家乡。说来还是跟钱三强有关。1957年,中央在全国开展整风运动。钱三强心直口快,提了不少意见,他触犯了权贵,虽然没有被打成右派,但还是靠了边站。老师遭遇不测,殃及了他的学生。钱三强的三个学生(包括小程)被打回原籍。
我们已无法想象小程的心情,但可以肯定他的心情一定是糟糕的。
小程被安排到小镇的驳运码头,当了一名搬运工,那一年,小程还不到25岁。别小看搬运工,那作用大呐!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小镇上不通汽车,交通运输主要靠轮船。建筑材料、农用物资、工业用材,哪一样都靠轮船运输。但搬运工可是高强度的力气活。在码头,干搬运工的几乎都是健壮的汉子。当身材瘦小、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小程进入他们的行列,他们困惑了,想问姓啥,从哪里来。但受当时的政治环境影响,他们又不敢问或不想问。
从中国科学院的研究生一下子跌落成搬运工,小程整天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单位领导怎能放过,于是给小程上课:“你必须要忘记过去,现在你到了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就要服从组织安排,听从组织指挥。”唉!被人莫名其妙打了,还要陪着笑脸迎上去,这是什么逻辑?小程做不到,领导一走,他顿时泪流满面。他甚至想过轻生,但自己孤寡的老母亲怎么办?小程取下眼镜,擦干眼泪,又加入搬运工的行列。
小程每天下班,回到集体宿舍,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往床上一躺成了一滩烂泥。但小程苦中求乐,空余摆弄着收音机——那是他从学校里带回来的一台组装收音机。别小看一台组装收音机,这在当时的小镇上已是非常新奇了。可收音机播出的节目总是老一套。有一次,当他从收音机里一次次听到“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真真好!”的口号时,他一下子火冒三丈。他调频道,但依然是同样的口号,他情不自禁地把收音机高高举起,猛地把它摔在地上。
但收音机是无辜的,一如他本人被发配到搬运码头一样。但他毕竟是无线电专业的研究生,下班回到房间时,他又把摔坏的收音机零件重新电焊。一番忙碌,收音机死而复生。
小程多么希望自己也像收音机一样起死回生。
小程的命运没有转机,后来,倒是他的母亲因病离世了。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按常理,小程将失去生活的勇气。但经过岁月的磨练,小程变得坚强起来。平时没有多少言语的他对朋友说道:“天命不可违,亡者不可追。既然母亲给了我生命,就要好好地珍惜。这是对亡者的一种安慰。”
小程一如既往拼命劳动。几年后,单位里的人突然发现,小程变成了壮实的汉子,在码头上真正可以派上用场了。能派上用场的汉子是真男人。他们开始关心他。对,他不是个单身汉吗?可三十几岁的大男人了,到哪里去找一个年轻的女人呢?
不久,小程终于有了机会。有一天,突然有一个媒婆赶到码头找到了小程。她告诉小程,有条铁驳船上的船老大心肌梗塞走了。但铁驳船还得开,可船上没有男人怎么行?小程一阵苦笑。这不是让他去做一个倒插门的补房女婿吗?他摇头。媒婆说了,那中年少妇实在命苦,拖儿带女,日子过不下去了。只有像小程这样的男人方能解决那妇女的困难。媒婆哪是给小程介绍对象,分明是给他安排工作。
小程心软了。他于是向单位打申请要求成家。单位领导觉得让一个女人攥住男人的心让他安心工作,这不是坏事,于是立马批准。
不管如何,小程也算做了一回新郎官。人们吃惊地发现小程精神焕发,整天笑嘻嘻的。这种喜悦倒不是来自给他温暖的女人,而是来自那女人的儿子。准确地说,是他的继子。没有别的,这孩子喜欢围着继父识字。这对小程来说,是对他莫大的尊重和安慰。一时间,船舱成了他的课堂,继子成了他唯一的学生。小程没有想到的是,带着孩子识字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却引来了他妻子娘家人的好感,不,是真真切切的感动。一传百传,船队里的领导也知道了,他们匪夷所思:“船队里还有这样有学问有品行的好人?”
码头上上下下猛然省悟:小程不属于码头,他的舞台应该大得很。
那一年,秋季开学了,小程开始了新的人生旅程——镇上的一所中学把他招去担任物理代课老师。他犹如范进中举一样,一时欣喜万分。小程变成了程老师。但程老师一上讲台却困惑了。他不明白,那双能将一包百十来斤重的水泥像抓小鸡一样的手,竟然拈不住一支细细的粉笔。他记得,读研究生的时候,别说一支粉笔,就是牙签一样的钳子,他也运用自如。此时,程老师差不多要哭了。但他岂肯罢休,他一回到家里就练习起来,半年才慢慢适应。庆幸的是,程老师此时年富力强、记忆力特佳,加上他的物理基础扎实,在小镇中学的物理教学中可谓得心应手。他的学生从此把学物理头痛转变为兴趣无穷。在年级物理考试中,程老师的学生成绩明显高于其他班级。更可喜的是,在全县物理教育教研上也屡创佳绩。程老师成了学生最欢迎的老师。每年新学期到来,许多家长要求自己的孩子分在程老师的班里。
程老师没有让学生失望。几年后,高中毕业的学生不少考取大学,大学毕业很多考取了研究生,他们延续着程老师没有实现的梦想。
故事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但我想告诉你,那天我们却围绕程老师的话题讨论起来。
一方说,程老师从一个研究生发配老家当搬运工,是一种人生灾难。
另一方说,对学生来说,在乡镇中学遇到程老师这样的高材生是一种福气。
我却在思索:以别人的灾难来换取福气,是不是太残酷。
那位领导情绪非常激动,脱口而出:“仔细想想,真的很荒谬,很复杂,很矛盾。”他说完,许久许久沉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