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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如酒

2016-01-04

散文百家 2015年12期
关键词:老兵村子将军

●郭 华

孙犁是我的老乡,也是我所敬重的一位前辈作家,我尤其喜欢他晚年的散文。这篇《老家》,我已记不清读过几遍:“前几年,我曾诌过两句旧诗:‘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最近几天,又连续做这样的梦:要回家,总是不自由;请假不准,或是路途遥远。有时决心起程,单人独行,又总是在日已西斜时,迷失路途,忘记要经过村庄的名字,无法打听。或者是遇见雨水,道路泥泞;而所穿鞋子又不利于行路,有时鞋太大,有时鞋太小,有时倒穿着,有时横穿着,有时系以绳索。种种困扰,非弄到急醒了不可……人对故乡,感情是难以割断的,而且会越来越萦绕在意识的深处,形成不断的梦境。”如果这些叙说只是让你觉察到这位大作家对故乡的感情,那么,下面这段话,则几近催人泪下:“屋顶上的炊烟不见了,灶下做饭的人,也早已不在。老屋顶上长着很高的草,破漏不堪;村人故旧,都指点着说:‘这一家人,都到外面去了,不再回来了。’”

深深的伤感,含泪的乡愁。

我轻轻地合上《孙犁散文选集》。

何谓故乡?就是那个你守着她她在你心里,你离开她她在你梦里,只要你是在她的怀抱里孕育出生,是苦是甜,是贫是富,恩怨情仇,悲欢离合,你一辈子都难以割舍的地方。

小时候,我们家的邻居姓翟。从解放前开始,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这个家族的人陆陆续续都去了北京,最后只剩下一位老太太,她丈夫在世时名叫翟云起。依乡党而论,老太太辈分很高,我奶奶都叫她“云起婶子”。因不是一姓一家,父母和我们就不再区分那么清楚,统称她“云起奶奶”。老太太一个人留在村里,坚决不去北京。那时候不兴雇保姆,所谓“五保户”待遇,也无非是生产队派人一个月挑两担水,生活很是艰难。在北京工作的儿女们放心不下,硬是把老太太接走了。童年记忆中,最深刻的,是云起奶奶告别时那满脸的老泪。谁知,过了不久,一天早晨我们正在吃饭,突然院子里有人喊:“他菊嫂,我又回来了!”我们开门一看,居然是走了没俩月的云起奶奶。我爷爷名字叫菊,家乡有比照孩子称呼大人的风俗,“他菊嫂”自然是云起奶奶比照自己的儿女对我奶奶的称呼。奶奶赶紧把她让进屋里,让到炕上,给她盛上一碗粥。

我们村子离北京并不算远,不到300公里,但是不通火车,那个年代肯定连直达长途汽车也没有。她是怎么回来的,我们不知道,但从她大清早进门可以得知,不管她是怎么回来的,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整个晚上都一直在路上。至于她是努力说服儿女们同意后回来的,还是自己设法“溜”回来的,估计她告诉奶奶了,但我们已没有印象。最为关键的是,除她之外,翟家在村子里连一个人芽儿也没有了,用家乡的话说已没了投奔,可她还是回来了。我们家姓郭,她们家姓翟,连接我们两家唯一的关系是邻居、乡亲,可宁可先投奔我们,她还是回来了。第二天,村里人们帮她收拾了一下她自己仅有的两间破东房,扫扫灰尘,铺上炕席,一个铁锅,一只碗,一双筷子,粗茶淡饭,老太太居然有滋有味地又过上了家乡的日子。看到云起奶奶那开心的样子,我朦胧中懂得:她属于我们这个村子,我们的村子也属于她;她只要迈进这个村子就是回了家,她的心就落了地,无需什么特定的投奔。可毕竟年岁大了,身体越来越孱弱,生活越来越难以自理,不得已,儿女们又把她接走了。没多久,听到院子里喊“他菊嫂”,我们知道她又回来了。第三次被接走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虽然我们知道是她的年龄、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她再回来了,但心里还是期盼:她已经适应了北京的生活,北京多好哇!几年后,村里有人去北京,遇见了她女儿。她女儿说:“娘死之前,怎么也合不上眼,从村东头到村西头挨家挨户一个一个喊着乡亲们的名字,直到咽气……”

村里捎话的人,话没说完就哽咽了。

那时候还没有离开过家,还不知道离开家乡之后的牵挂。但那位老人对家乡至死不变的依恋,让我难以忘怀的同时,也让我隐约感觉到自己根的所在。

乡愁是难以抵制的诱惑。前几年去台湾,碰巧看到电视上在播放一条“旧闻”:五十年代,一位山东籍的国民党老兵抢劫银行,因策划缜密,许久没有破案;但他把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干女儿,干女儿又告诉了干女婿,干女婿举报了他,最后老兵被枪决;审问他时,作案动机非常简单——赶紧买条船回老家,怕回去晚了,看不见老娘了!八十年代台湾开放老兵回大陆探亲,我工作的县去台老兵多,带回来几十年思乡思亲的情意乡愁,每天都让人感动着。一位老兵回家没进门,先去了父母的坟上,一声“娘啊,儿不孝啊”,接下来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哭罢回到家刚坐下,觉得不行,那股郁结了几十年的情愫还在涌动,心里还是堵得慌,于是又去坟上哭。如此反复,第三次到了老娘坟前跪下,一声“娘啊”没落地,便倒在娘的坟前,再也没有起来。

就凭这感天动地的情结,海峡两岸能阻隔得断吗?

故乡不仅有难忘的记忆、有儿时的伙伴、有熟悉的一草一木,更有自己的老娘。而越是到了诗人余光中所写的情景:“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思乡的情感便愈加浓烈。“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这是李清照的诗。其实,人到醉时也思乡,我就亲眼见过不止一个人醉后念叨“回老家,回老家……”其中有时运不济的,也有功成名就的。“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总觉得不仅有回乡炫耀的意味,也有回乡报喜的意思,还包含有回乡告慰生养自己的那片土地的心情。

不仅普通百姓,包括国家领袖、一代雄杰,面对故土都是一样的情怀,一样的乡愁。“文革”期间传达毛泽东主席给江青的一封信,信中主席自称在西方的一个山洞里住了十几天。当时很是好奇,偌大的中国,为什么老人家要住在山洞里?后来才知道,那个“山洞”叫滴水洞。再后来又知道,滴水洞指的是一座建筑的名字,就在老人家的故乡韶山冲,在生养了老人家的地方,在老人家父母长眠的坟旁。一代开国领袖,雄视天下,曾像喝杯茶一样轻松笑吟“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居然也和寻常百姓一样,放不下父母,抛不开故土,解不尽乡愁。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于右任先生是两岸公认的中国近代以来杰出的学者和社会活动家,他的这首诗,应当是中国文人乡愁的代表作。2015年春节晚会,刘欢、郎朗、吕思清合作演绎了木心的诗作《从前慢》。木心曾多次离开家乡,包括定居海外,也说过“不会再来”的话,但最后他还是终老在自己的故乡、自己的故园。文人有乡愁,将军也有乡愁。我曾长时间在老家工作,出差时常去看看老乡。那一年,到新疆,去看望新疆军区老司令员高焕昌将军。将军是当年随王震进疆的老兵,我去时已退休在家。交谈中,老人好像有什么事,几次欲言又止。我说:“高司令啊,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啊?”老人有点不好意思:“这些年我一直自费订阅老家的《衡水日报》,今年订报时,出差错过了,能不能再补订一份?”我心头一热:“您老放心,从现在开始,常年向您赠阅《衡水日报》。”将军居然高兴地向我行礼。我心里非常明白,以将军的职务和当时的境况,决不是想从一份地市级的小报上了解什么精神、导向,他是想通过家乡的报纸感知家乡的脉搏、了解游子的乡愁。大概觉得我还爽快,老人很开心,居然又向我提出一件事:“我跟你回老家看看吧!”此话一出,将军的亲属、身边的工作人员纷纷在将军身后向我打手势、使眼色,意思是使不得。我当然明白,以将军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我怎么能让他再舟车劳顿从新疆回河北呢!我只得撒谎:“我从新疆还要去兰州,不直接回咱们老家,待下次有机会,再陪您回去。”这虽然也算善意的谎言,但我知道它将给将军留下终生的遗憾。将军去世时,即使没有像云起奶奶那样挨个喊着乡亲们的名字,但也一定在冥冥中游走在故乡的大街小巷,追逐着儿时的玩伴,攀爬着村口的大树,那里是他感情的归宿、灵魂的归宿。

乡愁是人类共有的情结,中华民族尤甚,已成为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重要元素。古人描述乡愁的名诗名句汗牛充栋,牙牙学语便开始背诵“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外出求学更有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切身感触。我的家乡在唐代出过一位著名的边塞诗人高适,他有一首《除夕作》别具一格:“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日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除夕在外,思念家乡,思念亲人,却写到故乡一定是在思念千里之外的他。故乡思游子,游子念故乡,一种乡愁,牵着两头。乡愁便是一条血脉,贯通着两头的亲人。

站在历史的角度,回顾五千年文明史,乡愁是一种力量,胜过百万甲兵震撼人心的力量。所谓“四面楚歌”,不就是煽动人们的乡愁吗?!时至今日,力量依旧。据报道,2015年春节期间,有28亿人次大迁徙。放眼全世界,有谁能调动28亿人次?在中国,就成为了现实。而调动28亿人次这一壮观人流的始作俑者,只有两个字:乡愁。而历史反复证明,乡愁传递的是正能量。作为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历经分裂而总能统一,其中离不开乡愁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乡愁是一种文化,是一种感情。和所有的文化、感情一样,她也需要载体。我小时候的邻居云起奶奶走后,我们村里就再也没有了姓翟的人。谁知多年后,却从台湾回来一位姓翟的老兵。村里原以为这个人早年失踪了,没想到是跟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这位翟姓老兵回来后,村子已不是原来的村子,1965年因“根治海河”需要,我们村搬迁了,熟悉的人也已没有。因村里早已没了翟姓人家,翟家的坟墓也迷失了。老兵在街头走来走去,找不到一点承载着故乡记忆的痕迹,他失望了,孤零零一个人回来,又孤零零一个人走了。这些年,我接待过许多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老干部、老将军、海外老乡。他们一进村,便急切地寻找他的老屋,他梦中的旧胡同,他熟悉的旧村学……如果记忆中的一切连点影子都没有了,他们的热情会骤然降温,那一双老眼中会透出深深的失落,甚至会伤感地发问:这是我的故乡吗?可哪怕一石一瓦、一街一巷、一间屋一棵树,是他童年时就有的,承载着他的记忆,他也会像孩子一样,欢快地回忆起当年在这条巷里捉过迷藏,如何玩到半夜三更不回家,当年在这棵树上偷过枣子,如何枣没偷到反被二婶打了屁股……在对待故乡的变化这件事上,几乎所有人都是矛盾的,既盼望自己的家乡日新月异,又盼望家乡永远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因此,我多次提议,在新农村建设中,最好将村中有代表性的旧建筑,比如南方的祠堂,北方的村学或旧磨坊、旧村部等,保留下一两处。至于村中的古树、大树,则一定不要砍伐,一是让人们从对比中永远记住过去的情景和今天的变化,二是作为承载这个村子所有人乡愁的载体,让乡愁看得见、摸得着、记得住。无论离开故乡多久,无论何时归来,都能寻到与每个人童年相关的痕迹,都能找到唤起故乡记忆的东西,以维系亲人对故乡的向往,温暖思乡的心。

还有乡村中的坟墓,这几年平了不少,我自己也干过平坟的事。正因为干过,知道上上下下多数人都反对平坟。我原来工作的地区,第一次发动平坟流产,就因为一些离休老干部在全国两会期间对当时的地委书记说:“我们这个年纪了,每年都要回老家,就是牵挂父母的坟啊,别平了。”但后来有领导讲“不平坟头就换人头”,这才不敢不平。其实平坟的两条理由都不严谨。一是说“埋坟是旧风俗”。旧风俗不一定是落后的风俗,更不一定是坏的风俗。在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中,风俗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比如乡愁,我们至少从《诗经》就开始唱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直唱到今天,够旧了吧?但她依旧是中国人一个重要的情感寄托。二是说“死人和活人争地”。中国农村的坟,最多维护四代,也就是上至曾祖,对寻常百姓而言,五代的坟极少。一代一代增加,也一代一代消失,所占的耕地微不足道,但所维系的亲情和乡愁,却难以估量。国家已把清明节确立为法定假日,就是为了追思先人,传承亲情。对于习惯于土葬的汉民族来说,没有了坟,连烧纸钱的地方都没有了。须知道,清明节那飘飞的纸钱,不只是迷信,更多的是在播撒亲情的种子、传递感情的温暖,而且是那种可以超越时空的亲情和感情。

乡愁真是一种十分顽固的情结。我在搬迁之前的村子里只生活了十五年,但到今天为止,做梦都是在老村。说乡愁如酒未必准确,我只从一个侧面借用他的内涵:越久越醇。酒越老越醇厚越甘洌,乡愁越老越浓重越悠长。五千年的乡愁,可以香醉十三亿炎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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