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拓荒者
2015-12-30薇拉·凯瑟著资中筠·译
薇拉·凯瑟+著+资中筠·译
三十年前一月里的一天,内布拉斯加高原上狂风怒号。汉努威小镇好像一条停泊在那里的船,挣扎着不让自己给风吹跑。濛濛雪花围绕着一簇簇灰暗、低矮的房子打转,下面是灰色的草原,上面是灰色的天。住房是在坚硬的草皮上胡乱盖起来的。有的看来像是一夜之间从别的地方搬来的;有的又像是自己奔向那空旷的草原途中走散的。没有一所房子看来有长久的意思。咆哮的风不但从房子上面而且从房子底下吹过。主要大街是一条印着深深的车辙的路,现在冻得邦硬。这条路从小镇的北头那矮墩墩的红色火车站和粮食仓库通向南头的木材场和饮马池。路的两头各有一排不整齐的木房子:百货店、两家银行、药品杂货店、饮料店、酒馆和邮局。两边铺木板的人行道上盖满了已经给踩成灰色的雪。不过到下午两点钟,开店的都已经吃完饭回来,守在蒙上一层白霜的玻璃窗后面。孩子都在学校里,街上除了几个穿着粗布大衣,帽子拉到盖住鼻子,粗里粗气的乡下人之外,已没有什么行人。有的带着老婆一起进城来,不时有一条红色或是编花围巾从一家店里闪出来,又闪进另一家店里去。路旁的柱子上拴着几匹套着车子的马,盖着毯子还冻得瑟瑟发抖。火车站附近静悄悄的,因为下一班火车要到夜里才来。
在一家铺子前面有一个小男孩坐在人行道上伤心地哭着。他大约有五岁,穿着一件比他大得多的黑布外套,使他看起来像个小老头。他身上的法兰绒裙子已经洗过多次,缩得很短,裙摆边缘和包着铜头的笨重的鞋子之间露出一大截袜子。帽子拉下来盖着耳朵,鼻子和圆圆的小脸蛋冻得通红。他在那里轻轻地哭着,行色匆匆的过路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他不敢叫住任何人,也不敢到店里去求援,于是只好坐在那儿拧着长袖子,眼巴巴望着身旁的一根电线杆顶,呜咽着:“我的小猫,我的小猫,她要冻喜(死)啦!”电线杆顶上蹲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灰猫,用微弱的声音咪咪叫着,爪子使劲抓着那木头。这孩子的姐姐到医生那里去了,把他留在铺子里。就在姐姐不在的时候,一条狗把小猫赶上了电线杆顶。那小东西从来没有爬过那么高,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她的主人急得没办法。他是一个乡下小孩子,觉得这个村子又陌生,又让人模糊。这里的人衣服都那么讲究,心肠又都那么硬。他在这里总是感到不自在,怕生,怕人笑话,总想着躲到什么东西背后去。这会儿他太难过了,也顾不得谁会笑话他。终于好像看到了一线希望:姐姐来了。他爬起来拖着那双笨重的鞋向她跑去。
他的姐姐是一个高高的、健壮的女孩子,走起路来步子既快又坚定,好像对自己要到哪里去,下一步要做什么,都心中有数。她穿着一件男人的长外套(看起来一点不别扭,倒是很舒服的样子,好像本来就是属于她的;穿在她身上颇有青年军人的派头),戴一顶圆的长毛绒帽子,用一条厚厚的头巾扎紧。她有一张严肃、沉思的脸,那清澈、湛蓝的眼睛凝视着前方,视而不见,看来心里有什么为难之事。她起先没有注意到那个小男孩儿,直到他扯她的大衣,才停下来,俯下身去给他擦拭哭湿了的小脸。
“怎么了,艾米?我告诉你在铺子里待着,别跑出来,怎么回事?”
“我的小猫,姐姐,我的小猫!一个人把她赶了出来。一条狗把她给追到那上面去了。”他的食指从袖子里捅出来,指着电线杆顶上那可怜的小东西。
“艾米,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要是你把她带来,总会给我们惹麻烦的!你干吗那么缠着我呢?不过也怪我自己,不该答应你。”她走到电线杆下面伸开双臂叫着:“猫咪,猫咪,猫咪,”可是那只小猫只是微弱地叫几声,摇摇尾巴。亚历山德拉下决心掉头走开了。“不行,她不肯下来,一定得有人爬上去赶她。我看见林斯特伦姆家的马车在城里,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卡尔,也许他能有办法。不过你一定不许再哭,要不我就一步也不走了。你的羊毛围巾呢?是不是落在铺子里了?没关系。别动,让我把这个给你戴上。”
她把棕色的头巾解下来,给他系在脖子上。一个过路的衣衫褴褛的小个子男人刚从店里出来向酒店走去。他停下来呆呆地望着她拿下头巾之后露出来的那一头浓密、光亮的头发:两条粗粗的发辫按德国式样盘在头上,一圈红黄色的鬈发从帽子下面挂了出来。他把嘴里的烟卷拿下来,用戴着毛手套的手指夹着湿的一头。“天哪,姑娘,好一头头发!”他叫了出来,有点儿傻,可是并没有坏心思。他以古希腊女英雄的气概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紧下嘴唇——实在大可不必这样严厉。那小个子服装推销员大吃一惊,连手里的香烟都掉了,蹒跚地迎着犀利的风口向酒馆走去。他从跑堂的手里接过酒杯时手还有点儿不稳。他过去轻微地挑逗也碰过钉子,可从来没像今天那么惨。他觉得自己很低贱,满肚子委屈,好像受了欺侮。他,一个推销员,经常在单调乏味的小镇上挨家挨户敲门,坐在肮脏的吸烟车厢里爬过这寒风呼啸的地方,偶然碰上一个美好的小人儿,忽然希望自己显得更像个男子汉一些,这能怪他吗?
正当这个小个子推销员喝着酒平平气的时候,亚历山德拉匆匆走到杂货店去,因为在那里最有可能找到卡尔·林斯特伦姆。他果然在那里,手里翻着一卷彩色的《习作画》杂志,那是杂货店老板卖给汉努威镇上给瓷器着色的妇女们的。亚历山德拉向他说明了自己的难题,小伙子跟着她走到街角,艾米还在电线杆旁坐着。
“我得爬上去逮她,亚历山德拉。我想车站那儿有可以套在鞋子上的大钉子。等一等。”卡尔把手插进衣袋,低头迎着北风向街那头冲去。他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高个子,窄胸脯,身子单薄。当他拿着鞋钉回来时,亚历山德拉问他大衣哪儿去了。
“我把它丢在杂货店里了。反正不能穿着它爬上去。我要是摔下来就接着我啊,艾米!”他一边开始往上爬一边回头喊道。亚历山德拉担心地望着他;地上已经够冷的了。小猫寸步不肯动。卡尔只得爬到电线杆的顶上,费了不少劲才把她紧紧抓住木头杆的爪子拉开。他回到地上之后,把小猫还给眼泪汪汪的主人。“好啦,抱着她到店里去暖暖身子吧,艾米。”他给孩子们开了门。“等一等,亚历山德拉,我给你们赶了一截车,到我们那里为止,不好吗?这会儿一刻比一刻冷了。你见着医生了吗?”
“见着了,他明天过来。但是他说父亲不会好转;不会好的。”姑娘嘴唇有点发抖。她一个劲儿地凝视着那荒凉的大街,似乎是在鼓足力量准备应付什么事情,似乎她在尽一切努力把握住那不论多痛苦总得想法应付的局面。风吹起她大衣的下摆,拍打着她的身体。
卡尔没说什么,但是她感觉得到他的同情。他也很孤独。他是一个瘦弱的男孩子,有一双沉思的黑眼睛,一切动作都轻手轻脚的。脸色白得有点纤弱,嘴也太敏感,不像男孩子的。嘴角已经带着苦涩和怀疑而微微下垂。两个朋友相对无言在寒风凛冽的街角站了一阵子,好像两个迷路的行人,有时停下来默默地承认自己困惑的处境。卡尔转身说:“我去给你套好车。”亚历山德拉走进店里让人把她买的东西包在鸡蛋盒子里,然后暖暖身子,准备开始那寒冷的长途旅行。
当她去找艾米时发现他坐在通向服装地毯部的楼梯上,和一个波西米亚小女孩儿麦丽·托维斯基玩耍,那个女孩子正在用手绢戴在小猫头上当帽子。麦丽在这里是外乡人,她是跟着母亲从奥马哈来这里看叔叔乔·托维斯基的。她是个深肤色的小女孩儿,长着一头像洋娃娃一样的棕色鬈发,一张可爱的小红嘴和一双黄褐色的圆眼睛。人人都会注意到她的眼睛,那棕色的瞳孔闪着金光,像金矿石一样,有时在暗一点的光线下就像科罗拉多州的一种叫“虎眼”的矿石。
当地的乡下孩子都穿盖到鞋尖的长衫子,可是这个城里的孩子却穿着当时叫做“凯特·格林阿威”式样的衣服,还有她那从腰以下满打着褶子的红色细羊毛童衫长得几乎及地。这身打扮再加上她的宽边帽子,使她看起来像个雅致的少妇。她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毛皮披肩,艾米羡慕地用手去摸,她倒也没有装腔作势地反对。亚历山德拉不忍心把他从这样漂亮的小伙伴身旁拉走,就让他们一起逗小猫玩,直到托维斯基闹哄哄地走进来把他的小侄女举到肩上,让大家都看到。他的孩子都是男的,所以极宠爱这个小家伙。他那些老哥儿们在他周围围成一圈,一边欣赏一边逗那小女孩儿,她特别乖地接受他们的玩笑。她给大家带来了快乐,因为他们很少看见这样漂亮,调理得这样出色的孩子。他们跟她说,她一定得从他们中选一个情人,大家都拍拍口袋用东西收买她:糖果、小猪、小花牛。她调皮地看着那一张张散发着烟味和酒气的棕色的大胡子脸,然后用小手指头轻轻地摸着乔的胡子拉碴的下巴说:“我的情人在这儿。”
那些波希米亚人哄堂大笑,麦丽的叔叔紧紧搂着她,直到她叫起来:“乔叔叔,别!你把我弄疼了。”乔的朋友每人给她一包糖,她轮流吻他们一遍,虽然她不大喜欢乡下的糖。也许因为这,她想起了艾米。“放我下来,乔叔叔,”她说,“我要分一点儿糖给那个我刚碰到的可爱的小男孩儿。”她风度优雅地向艾米走去;后面跟着一群精力旺盛的崇拜者,他们又重新围起一个圈儿来逗那个小男孩儿,弄得他把脸藏到姐姐的裙子里,姐姐骂他简直像个小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