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种军国主义思想
2015-12-28周力
周力
“亚洲一体”的观点推动了“大亚细亚主义”的形成、蔓延和发展,衍生出一系列诸如“王道乐土”“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荒谬理论概念,成为日本进行侵略亚洲的“大东亚战争”和“圣战理念”的根据,并且最终被装填进了侵华日军的脑袋里,凝结在日军的刺刀尖上,播撒到侵華战争的硝烟里。历史为鉴,“脱亚论”与“亚洲一体论”,不过是在为日本侵略政策制造不同的借口而已。
近代日本的侵华理论花样百出:或要海上军事侵入,扩大版图,藉以岛国生存;或要脱亚入欧,以邻为敌,对中国朝鲜“不客气”;或要到中国来“膨胀”,直至东亚“共荣”,走向世界……侵华“设计者”们的职业身份也各有不同:吉田松阴是塾师,佐藤信渊是医生,福泽谕吉是报人兼民间教育家,德富苏峰是报人兼御用政客……万变不离其宗,上述人等的侵华筹谋,最终都是诉诸武力,走向军国主义。
但另有一人,其职业名称很美好———著名的美术家兼教育评论家;对中国、对亚洲的观点很“怀柔”———主张“亚洲一体”,从文化上振兴亚洲,认为实现这种统一复兴是属于“日本伟大的特权”。他的理论主张,成为日本实施侵华的又一个理论派别,又一个著名口号。此人名叫冈仓天心(1863.2.14—1913.9.2),是近代日本“大亚细亚理论”的奠基人之一。
“美术界人士”的政治渊源
冈仓天心是横滨商人的后代。横滨在日本开埠最早,风习受欧美舶来文化影响较大,因此,冈仓天心7岁时就在横滨英语学校学习英语。但这并不排斥他的汉学熏陶,9岁时又跟随一位名叫玄道的和尚学习了《大学》《论语》《中庸》《孟子》等汉学典籍。
16岁那年,冈仓天心进入东京大学,成为该校首届学生。在学校里,他学习了政治学、财经学,其后又利用为美国哲学教师厄内斯特·费诺罗萨担任翻译的机会,学习了哲学。哲学与美学、神学、心理学有着天然的血脉关系,唤起了冈仓天心对美术和美学的极大兴趣。
冈仓天心的职业起点很高,毕业出了校门,便进衙门,成为国家文部省负责教育的公职人员。起初,他以美术调查委员的身份和费诺罗萨一道对京阪地区进行了日本古美术考察,继之,1886年9月,他和费诺罗萨被文部省派往欧洲进行了9个月的学习考察,这使他对如何保护与继承日本美学和传统艺术有了基本认识。在费诺罗萨的影响下,他建立了自己的美术观,开始了关于美术和美学的专题研究。
24岁时,冈仓天心参与筹备和创建了著名的东京美术学校,27岁时担任该校的第二任校长。他的学校不仅以培养出横山大观、下村观山、菱田春草等一批美术家而闻名,还因他写出了日本美术奠基之作《日本美术史》,31岁时在学生早崎稉吉陪同下完成了北京、洛阳、龙门、西安等中国古文化的实地考察,对扬子江文化和黄河文化的系统评述而震动全日本。但在1898年,他35岁时,一桩婚外恋情爆发,冈仓天心仓皇离校。
沦落社会后不久,冈仓天心在费诺罗萨的帮助下,来到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的中国·日本美术部,负责收集美术品,47岁那年担任了中国·日本美术部部长。
从冈仓天心的上述人生轨迹中,人们或将看到的是,这是一位遭遇波折后专注于美术、美学艺术的专业人士。其实不然,他的政治嗅觉不时萌发,在考察比较日美、日中和日印等东西方文化的工作中产生了自己的亚洲文明观,并在1901年对印度进行为期8个月的考察后,形成了“亚洲一体”学说的理论认识。在这一理论的指导下,冈仓天心先后用英语写了三部著作———《东洋之理想》(亦译《东洋的理想》1903年)、《日本的觉醒》(1904年)、《茶之书》(亦译《说茶》1906年)。其中,在印度完成初稿的《东洋之理想》一书,1903年在伦敦出版后,立即引起轰动。
“亚洲是一体的”
在此书中,冈仓天心开篇举要,直奔“大亚细亚论”主题:
“亚洲是一体的。虽然,喜马拉雅山脉把两个强大的文明,即具有孔子的集体主义的中国文明与具有吠(佛)陀的个人主义的印度文明相隔开,但是,那道雪山的屏障,却一刻也没能阻隔亚洲民族那种追求‘终极普遍性(亦译作‘无穷普遍)的爱的扩展。”
冈仓天心认为,亚洲民族继承了共同的思想,创造了世界重要的宗教,放射着“亚细亚的光辉”。他否定近代西方文明,认为西方所谓自由、民主并非真正的人性自由,而是在物质的强烈竞争中,通过物质的强盛,最终使人演化成“机械的习性的奴隶”。
冈仓天心把世界文明划为两个阵营,一个是发达强权的欧美世界,一个是日本周边古老传统的亚洲世界。在他看来,东西方文明有着本质不同,东方文明是在“探求人生目的”,西方文明是在“探求人生手段”。他认为,亚洲各民族是统一而又“单一的大组织”,亚洲各国的文化“找不到明确不动的分界线”,有着共同的“和平、宽容、共存的宗教精神”。而对“居住在地中海及黑海沿岸的民族区”的西方文明,他认为是一种并非“具有绝对意义的普遍文明形态”。他抨击这种文明于发轫之初,就在海洋和海洋贸易中,注入了本性不安分的因素,“竞争与战争,侵略与劫掠”与其密切相连,西方人靠军事实力掠夺亚洲人,西方文明的生命力依附在为其商品寻找市场,把世界变作西方的工厂和作坊上。因此,他呼吁,亚洲人应该联合起来,奋起振兴,“保护亚洲各国的传统价值”,抵御西方,抗衡西方。
如何抵御西方呢?冈仓天心认为中国和印度都不能担纲———现在的中国由于“王朝的覆灭、鞑靼骑兵的侵入、激昂暴民的杀戮、蹂躏遍布全国,除了文献与废墟外,没有留下任何能够回忆起唐代帝王的荣华以及宋代社会的典雅的标记”,加上传统文明和物质资源被西方列强破坏掠夺,“在支那没有支那”了;印度文明也因历史上匈奴破坏等诸多历史原因和现实中“唯利是图的欧洲无意识的艺术破坏行为”,“几乎荡然无存了”。冈仓天心断言,亚洲要复兴,唯有靠日本。日本民族统治上有“万世一系的天皇”,军事上有“未被征服民族的独立自恃的骄傲”,文化上是“亚洲文明的博物馆,甚至比博物馆还要丰富”,亚洲的统一复兴,属于“日本伟大的特权”。
冈仓天心看似从美术、美学的角度来谈振兴亚洲的思想和“亚洲一体”的观点,对兴亚的途径设计也是通过亚洲古典文化来实现,实则落脚点演变成了由日本担任盟主,领衔并负责亚洲生存的观点,与当时日本军国主义霸权思想遥相共鸣,一拍即合,故而在日本朝野上下引发呼应,掀起阵阵“大亚细亚主义”的逆风浊浪。
演化为军国主义的另类理论
早在明治维新前后,日本就有人提出,由日本取代中国,成为亚洲的盟主,对抗西方列强。然而,最终还是吉田松阴“失之俄美,补之东亚”和福泽谕吉“脱亚入欧”等赤裸裸的对华战争理论占了主流和上风。
及至冈仓天心再提“亚洲一体”时,形势发生了变化。彼时,日本已于1894年甲午海戰中,击败了亚洲秩序的建立者中国。中国在赔款2.3亿两白银、割让台湾后,深陷颓势,已非日本对手;英属殖民地印度已被宗主国盘剥得衰落滞后,发展缓慢。许多学者和政客认为,眼下亚洲已无人能与日本争锋,必须把亚洲尽快置于日本囊中,增加与西方对抗的力量,最终使日本的天皇成为“全世界的天皇”。于是,“提携”亚洲,“兴亚”“振亚”的组织、口号、理论不断泛起,“大亚细亚主义”又成为军国主义可以利用的一张王牌。
1903年前后,俄国对亚洲的威胁最大,日俄大战势不可免,冈仓天心大学时代的友人、政界要员牧野伸显也请求他在舆论上拥护政府的主张。冈仓天心不仅在观点上系统呼应了上述思想理论,还积极行动,与持相同观点的“东亚会”和同文会保持着密切联系,原来坚持反战立场的冈仓天心,成为“对俄主战论”派。
1904年,日俄战争在中国爆发,日本取胜后,举国狂欢。安倍晋三最近还念念不忘地形容,“日俄战争鼓舞了许多处在殖民统治的亚洲和非洲人”。其实更主要的是助长了日本领衔亚洲、侵略亚洲、主宰亚洲的霸权思想,“大亚细亚主义”更加泛滥。在上个世纪前20年的反欧尤其是反俄浪潮中,“亚洲一体”的观点推动了“大亚细亚主义”的形成、蔓延和发展,成为日本进行侵略亚洲的“大东亚战争”和“圣战理念”的根据。冈仓天心关于亚洲一体化的设想,早已超出他的专业领域,终于在日本社会展现出他早年的政治抱负和晚年的政治才能,使其成为有着广泛影响的历史性人物。由此,他不仅被评价为“伟大的美术家”,也被冠以“亚洲的解放者”和“东洋的告知者”的“美誉”。
历史为鉴,“脱亚论”与“亚洲一体论”,不过是在为日本侵略政策制造不同借口而已。冈仓天心的“亚洲一体”论,奠定了“大亚细亚理论”的基础。此后,日本众议员小寺谦吉、军国主义理论家北一辉、满铁东亚经济调查局局长大川周明等人,不断抛出《大亚细亚主义论》《日本改造法案大纲》《大东亚新秩序建设》等“改造”中国、吞并亚洲的霸权理论,使之成为日本侵华的国策选择,衍生出一系列诸如“王道乐土”“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荒谬理论概念,并且最终被装填进了侵华日军的脑袋里,凝结在日军的刺刀尖上,播撒到侵华战争的硝烟里。从这点看,冈仓天心在日本侵华史上的作用的确不应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