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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白与“陌生的”青鱼街
——读草白的《在青鱼街》

2015-12-27宗仁发

文学港 2015年7期
关键词:青鱼清洁工

宗仁发

草白与“陌生的”青鱼街
——读草白的《在青鱼街》

宗仁发

可以说每一个生活在城市中的人身边都会有一条草白笔下的青鱼街,只不过我们往往是对它视而不见、熟视无睹罢了。即便你是一个写作的人,这种情形也会在你身上发生。因为你更知道在青鱼街上能看到的东西很难与别人看到的有什么不同,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必要把精力浪费在这样一条谁看了都会腻味的街道上呢。然而,奇迹都会在你想不到的地方发生。《在青鱼街》仿佛所挑战的正是我们这些已有的生活经验。不知有多少人会在《在青鱼街》这个题目下错过与它的相逢,就像是与一位穿着太普通的美女擦肩而过。一篇散文的题目敢起得这么平常,或许正是体现着作者的充分自信。通常散文的题目可能都喜欢弄点玄虚,隐含着一点招徕,这虽无可厚非,但还是会暴露出作者的不够从容淡定。

《在青鱼街》的开头选择了一个不同于惯常的观察这条街道的时间,而作者只有在一天中的日落时分,才有打量它的好奇之心。黑格尔说:“只有在天黑以后,密涅瓦的猫头鹰才会起飞。”作者为什么只有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间才会有好奇之心产生,也正是作为阅读者随之而来的一个“好奇之心”。作者在悬念乍起之时,唯恐把读者引向歧途,马上就与你分享她的新鲜感觉:“日光逐渐隐退,晚霞绵延出一片极壮观极淡远的天穹,建筑楼房不再以粗重的线条压迫着我。白日里的一切,正潮水般退向那不可见的黄昏中去。行道树高耸的枝叶被古老的天空笼罩着,过不了多久,最先亮起的那颗星,就像第一次被人所见那样,在遥远的苍穹再次点亮。这一刻,只有这一刻,城市才成了蓝色星球的一点,浩瀚宇宙极其微茫的一点,孤独,纯粹,带着冥冥中的庄严感。”作者由一个特定时间将黄昏中的城市导向一个广阔的空间,清空白日里世俗的喧嚣与骚动,让人的感觉返回到片刻的宁静之中。我曾在第一次去北京时就到颐和园游览,然而因为到处都是游人的后脑勺,我完全是白白转了一天,等于什么都没看见。后来有一次晚上住进了颐和园,饭后在湖边散步,尽管是漆黑一片,但我感觉那似有似无的所在才是真正的颐和园。对于一颗敏感的心来说,作者忍不住要对夜晚略加咏叹:“当你走在路上,黑夜来了;万物都在消失,而夜晚来了。”正是在这样的夜晚里:“人们躲在黑夜里,就像软体动物躲在它的壳里,靠着对内心的深入观察,我们分身无数。”正是在这样的夜晚里:“特别是那一类触感丰富的晚上,受制于某种情绪的感染,一切都变了,素不相识的人纷至沓来。共同的命运,人间无数巧合的结合,把他们连在一起。”由此一来,作者为写好青鱼街找到了一个自然而又奇特的夜晚情境,只有在这样的情境中,才会使平常熟悉的事物变得不平常和奇异。

青鱼街虽然离大海很远,但鱼还是有的,不过是在水族馆里。作者像拍纪录片一样,先把镜头对准了青鱼街上水族馆的红衣女主人。她不厌其烦地给鱼换水,把鱼从这个塑料盆倒到另个盆里。这机械的动作犹如西绪弗斯推石头上山一样荒诞,鱼从这个盆里到那个盆里,从水族馆到别人家的鱼缸里,但永远是鱼缸,无法回到大海。而人比那玩弄于手掌之上的鱼还可怜,人的活动范围比鱼还小,人连抵挡厄运、祈求好运都还得依赖鱼来打头阵。看得见的鱼蹦蹦跳跳、生生死死,而人有时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柯尔律治认为给日常事物以新奇的魅力,通过唤起人对习惯的麻木性的注意,引导他去观察眼前世界的美丽和惊人的事物,以激起一种类似超自然的感觉,这便是在文本中建立文学性的一种有效途径。如果说草白不是有意识形成这样的写作观念,那至少也是暗合了这样一个重要的文学认识。

在让水族馆的红衣女主人消遁在夜色中之后,镜头对准的是写有标语的半堵蓝墙。让我们看到了墙豁口处的几缕衰草,看到被墙围着的一栋危楼。然后镜头一转,对准了在水泥墩子上常年坐着的中年男人。这个皮肤黝黑的织补者,以他的执拗的方式演化为青鱼街的一个标识,用作者的话说:“他是这条街上不可替代的人物之一。”我们可以猜想,如果没有他的存在,那些不舍得轻易丢弃的质地优良的衣物找谁来修补完好呢?一条街可以说就是一个完整的自为的循环系统,在各个环节的功能意义上说,像织补匠这样的人物,的确一个都不能少。然而若再跳出生活表象来想,赋予他形而上意义上废墟的修补者也未尝不可,正如本雅明所言,寓言在思想之中一如废墟在物体之中。

看完一遍《青鱼街》放下后,作品形成的冲击力并没有很快消失。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草白的青鱼街呈现的所见所思与我想当然以为会出现的东西远远不同,她以此在的、当下的新的感觉颠覆了人们前在的、习惯的旧的感觉。什克洛夫斯基认为,作品之所以要由特殊的手法写成,之所以要对形式与内容加以“陌生”的变形处理,目的就在于要使其尽可能地被接受者感受到。这里还包含着的微妙在于并不是简单地把生活经验的“前在性”清除得一干二净,而恰恰是要在旧酒瓶中装上新酒。草白所写的青鱼街的清洁工,一出场是“身着黄色马甲,拿着一柄长长的扫帚,沉默无息地在街上扫来扫去”。这似乎和我们印象中的清洁工没什么两样,但当作者写道:“我认为他们在扫除污秽的同时,也增进了对这个污痕遍地的世界的了解。”“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感到不耐烦,也没有什么污秽能让他们感到恶心。”这样的清洁工肯定超出了我们对清洁工的一般理解,在给定他们陌生性的同时也给定了某种复杂性,作品的多重结构也自然而然地构建完成。“一座无论多么繁华、奢靡、不同凡响之城,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荒原,垃圾场,物资生活的废墟,这是一个荒诞却异常准确的结论”。显然,到了这个层面,此清洁工已非彼清洁工,他们已上升为人类社会精神世界的清洁者。写到青鱼街上的流浪者,草白也能够在具体描述中,带出这样的句子:“灵魂放弃了挣扎,而肉体还在挣扎,这完全是肉体的错。”从这样一个角度来评价这些“被世界扔出的垃圾”,的确令人惊异,相比灵魂和肉体还在双重挣扎着的我们,他们反倒是解脱了,逃离了苦海,或许还要羡慕他们几分也未可知。

在写青鱼街的那对盆栽植物推销的夫妻俩时,我们领略了他们的销售智慧,也破译了这些策略不过是建立在人们的空虚精神之上才大行其道的。而那棵活了二百七十年的银杏树在重重挤迫中仍能顽强地向上生长,街上的人们完全被它的力量所震慑。经过如此对比,人们不能不对日常生活加以审视,什么是真正的活力?什么是原始的生命力?乃至怎样做得到不要过分异化于自然,都是不能回避的现实问题。作者不愿意兜售任何抽象的概念,马上让懵懂单纯的孩子们出场,他们的叽里咕噜,他们的手舞足蹈,他们的天真烂漫,就是我们应该找到的散佚已久的歌谣。《在青鱼街》全篇的文字中,应该说只有写到孩子们时,才触摸到作者些许的情感温度。这是作者写作时的有意控制,尽量与这条街上的人与事都保持一定的距离。通过距离的掌控,形成若即若离的状态,在有限的观察视角中,构建文本的开放空间。看到那个手指熏得蜡黄的香烟店前迫不及待点燃香烟的男人,除了他的举动的几个特写,我们并不知道他更多的人生悲喜,但他的癖好、他的神经质、他的欲望都在这简略的描述中透露出来。那个拉二胡卖艺的人所获得自由的方式,正是人与这个世界关系的一个悖论。推着轮椅上的老人穿街往返的男人,是很容易被当作煽情的部分书写的内容,在草白的文字里,它却是所有人某次无意撞击时留下的伤痕在隐隐发作。

青鱼街上还有《清明上河图》中有的其他店铺:服装店、包子铺、理发室、馄饨店、水果店,当然最多的是杂货铺。不过作者无意提供一丝具有风俗意味、土特产化的街市画卷,而是以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的视角,尽可能地揭示出现代人无着的精神状态。最具特征的画面是杂货铺无所事事的女店主,一边嗑嗑吐吐地嗑瓜子,一边依赖墙上的电视机盒子来打发无聊。在青鱼街,哪怕是鱼缸里的鱼、花盆里的花,经过了草白这个魔法师的手,也都具有了某种寓言性和符号性。就连那野猫一家子的出没,也使那栋矗立在青鱼街头的高大的烂尾楼有了巨幅漫画的效果。

行文至此,草白所写的青鱼街给我们的感觉是亦真亦幻,恍恍惚惚,既十分熟悉,同时也十分陌生。可以把它当作是哪个城市中真真实实存在的一条小街,也可以视它为所有的城市任何一条街道的缩影。青鱼街上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光怪陆离,既是每一个个体命运的写照,也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共同的窘境。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者赋予了青鱼街由特定转化为普遍的存在价值。“这街上发生的事情照例没什么新鲜的,它们无不在别处发生过了,又转移到此重新演绎一遍,在一场罕见的大雪之后,这一切,很快被覆盖了,掩埋了,一切都过去了”。欧阳江河在北岛诗集《零度以上的风景》的序言中,说过这样的话:“不是发生了什么就写下什么,而是写下什么,什么才真正发生。换句话说,生活状况必须在词语状况中得到印证,已经在现实中发生过的必须在写作中再发生一次。”我想借用这句话来理解草白的《在青鱼街》也非常合适。

(草白的《青鱼街》刊载于《文学港》2014年9期,获2014年《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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