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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波:波澜起伏 波澜不惊

2015-12-26赵家圭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12期
关键词:老孟合唱团上海

文/赵家圭

孟波:波澜起伏 波澜不惊

文/赵家圭

赵家圭上海合唱团原指挥。现为上海好小囡合唱团团长、首席指挥,上海音乐学院、华东师范大学特邀兼职教授

今年3月16日下午3∶20分著名作曲家孟波走了,99岁高寿的孟波(1916—2015)是毫无痛苦地、静静地、悄悄地离开的,似乎是匆匆于四个月前离他先走一步的夫人——著名作曲家严金萱正在天堂等着与他相会。

3月3日下午我相约已卸任市音协主席的陆在易兄一起手捧鲜花前往华东医院探望重病中的老孟,此时老孟已侧卧在病床,双目微闭,医生讲,老孟已有十余天未进食,全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故身体极度虚弱,不过尽管时睡时醒,但意识相当清楚。“孟波同志,我是陆在易,我和赵家圭与他女儿一起来看你来了。”老孟似乎听到在易兄轻轻呼唤,哆嗦的嘴唇“嗯——”了一声,并伸出白皙而干枯的手颤颤巍巍地侧身与我们握手,但使我们吃惊的是此时孟波虽然已无力讲话来表达,但握手时却极为有力,绝不像一位危重病人。“孟波,你上次介绍关于“上海之春”的这段历史我已记录下来并已发表在《上海音讯》上了。”孟波再次缓缓地伸出不打滴的左手第二次紧握住在易兄的手。“上海之春能成功举办并一直持续至今是与你的创导和努力分不开的,现已成为上海城市的一个品牌、名片。”在易兄动情而肯定地说。

“老孟,你在20年前在抗战胜利50周年时,我曾邀请你来‘好小囡少儿合唱团’讲述当时你创作的《牺牲已到最后关头》这首著名的抗战歌曲,孩子们听了很感动,20年过去了,今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希望你早日康复,我想再次邀请你来替我们‘好小囡’的新一代的团员讲讲这段历史。”我不紧不慢说着,老孟听后嘴角悄悄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了,只是再次伸出温暖而布满皱纹的大手,牢牢地紧紧地和我握着,怎么也不肯松开……

我与孟波“级别”相差实在太大,老孟是正局级,我是小老百姓,在上音他是党委书记,我是刚进校不久的指挥系学生;在文化局,他是局长统领文化系统几十个单位,而我则是刚分配到上海合唱团的青年指挥;在文联,他是党组书记,我是文联所属音乐家协会的普通会员,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他在台上作报告,我只有老老实实在下面记笔记的份。与他“亲密接触”只是在“文革”中。1971年,我借调到“上海市革命群众文艺小组”,表面上看是“上海市”,实际上是文化局下面一个专门搞调查研究的组室,总共只有七八个人,但分工较细,分音乐、舞蹈、戏剧、戏曲、曲艺、故事,办公地址在与文化局相隔一条马路的长乐路788号,这里是京剧大师周信芳的“公馆”,我们办公在前楼,周信芳一家就住在后楼,仅一墙之隔,有时逢周四大扫除还能打个照面。某天上午局工宣队一位“头儿”,突然陪着老孟来到“小组”宣布:“经市革会批准原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孟波同志现到群文组与大家一起搞调查研究工作。孟波同志大家都认识的也不多介绍了。”匆匆几句话,孟波就在七八个人的掌声中留下了,不过毕竟原来“级别”较高,我们七八个人挤在一大办公室而孟波却是一个“单间”办公室。记得当天下午我与刚调来不久的已故作曲家许国华一起去老孟办公室“聊天”时,他竟然脱口出:“赵家圭,知道,音乐院指挥系毕业的,合唱指挥专业是马(革顺)先生高材生。”而对着国华兄竟然说:“‘小朋友’怎么也在这里?”(因国华兄长得比较瘦小,在上音几乎所有的师生都亲昵叫他“小朋友”)一见面似乎是多年未见一见如故的好朋友,就这样轻松嘻哈地聊起来了。孟波看上去像一位白面书生,慈眉善目,性格温文尔雅,说话轻声细语,并带着糯糯的常州家乡口音,而且无一点“官架”,孟波的大儿子孟临兄曾告诉我:“在家中,几十年来从未发过一次脾气,即使我们做错了什么,也从不大声训斥,在一生中与母亲更是从未争吵过一次。”

群文组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到各区县、各系统甚至到安徽小三线,包括在安徽的属于上海的黄山茶林场等基层看演出,只要是音乐方面的节目,总是我和孟波前往(国华兄在群文组时间不长,后调往北京工作),在学校礼堂、工厂车间、港口码头、农村田头,晚上看演出,白天讨论、点评,然后写成情况简报后上报。时间长了尤其是到外地一天24小时除了在旅馆睡觉我与孟波一直是在一起,所以空下来时无话不谈,无所不聊,孟波和我什么都讲,谈生死经历、音乐创作、人生哲理……我们之间已无代沟,他也把我当知己。特别是那次赴安徽,那是文化局派了歌剧院一个十余人的文艺小分队赴“小三线”各工厂慰问演出,去了一段时间后,文化局派孟波前往看望并要我陪同孟波一起前往各演出点了解情况,在丘陵起伏的皖南山区我们边走边谈,边走边聊,一路上看云雾飞渡,赏黄山险峰,喝清洌山泉,观嶙峋怪石,特别是住在芜湖的“铁山宾馆”(据说是毛泽东主席赴安徽视察时下榻的宾馆)。那天晚上,我们几乎是彻夜卧谈,我曾问他:“到现在为止,你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什么?”孟波在淡淡的灯光下停顿了一下,动情而痛苦地回忆:1941年从苏北盐城附近撤退,带领二百余青年学生其中还有不少是女学生,清晨,突然遭遇日伪军袭击,我们只有一个战斗班,五六条枪,子弹也不多,好在那天清晨大雾弥漫,日伪军也不知我们的实力,只是用机枪扫射,我们牺牲了不少同志,日伪军在迷雾中,牵着狼狗搜索,我们只得躺在牺牲同志中间,脸上涂上牺牲同志的鲜血,甚至是红墨水“装死”才混过去……我们三个负责同志牺牲了二位,我侥幸活下来匆匆撤退……说到此时,孟波的声音似乎有点嘶哑。

孟波与妻子严金萱

站立者(左四)为孟波,左三为本文作者,左五时任上海乐团艺术总监曹鹏右三为恒源祥(集团)刘瑞旗董事长

那天晚上我们什么都谈,他说:你们(指挥系)系主任杨嘉仁是位“好人”,他的“自杀”实在是可惜了,他会有什么问题?!你的主课老师马(革顺)先生肚子里还是有不少东西的……他讲了“上音”的不少信息。此时他已把我当作“朋友”了,因为我也谈了不少对一些事件观点,不少观点看法我们还是相当接近的。那晚上我问到他的代表作之一《牺牲已到最后关头》这首歌曲的创作过程时 ,他竟不加思索脱口而出,那是在1936年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民在日寇的屠刀下牺牲,但蒋介石却在国民党的“五大”会上说“牺牲未到最后关头”,此言一出,全国一片哗然!蒋介石这句话在当天新闻媒体登出后,上海就举行了抗日救亡示威游行。孟波清晰地记得这天就是在冼星海家中,冼星海对吕骥、安娥等几位搞词曲的青年斩钉截铁地说:一定要与蒋介石一派胡言乱语针锋相对!并亲自点名:孟波,麦新去写一首,标题就是:“牺牲已到最后关头”!那天晚上临危受命,孟波与麦新在延安东路外滩附近的黄浦江畔一条小马路上的小弄堂里,沿着一排石库门走在狭窄的“弹格路”上,在昏暗的路灯下两人嘴边一下子涌出了铿锵有力的旋律:“向前走!别后退,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两人时走时停,孟波在小纸片上急促地记下歌词,曲调,不时还在与麦新争论几句。这首充满激情的歌曲1936年在麦新,孟波所编的《大众歌声》第二集上发表后,立即传遍全国。

据知“中山舰”在遭到日军狂轰乱炸即将沉没时,舰长与全体战士站在甲板上高唱着这首战歌,伴随着这悲壮的歌声,战舰与战士们一起渐渐沉入江底壮烈牺牲……电影《西安之变》《血战台儿庄》也都出现过这首歌的旋律。这首歌也曾走出国门,由世界42个国家组成的“世界反法西斯阵线”在巴黎召开世界反法西斯的大会上,音乐家任光曾指挥旅欧华侨合唱团演唱过这首歌曲。1995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好小囡少儿合唱团在陈毅广场举行纪念音乐会。排练时,我特地请孟波来团给孩子们讲了抗战历史,重点介绍“牺牲已到最后关头”这首抗日救亡歌曲,那天,孟波早早来到排练厅,上百孩子安静地听着,孟波时而讲述时而哼唱……《文汇报》首席摄影记者杭凌冰得知后即摄下了这一珍贵而难忘的镜头,第二天即1995年9月1日刊登在《文汇报》上(见照片)。

孟波的经历如同其名:波澜起伏,波澜不惊。约在1964年下半年时任国家主席刘少奇同志来上海,在接见上海局以上领导干部后一起合影留念时,与孟波握手时不经意地讲了一句:“孟波同志你怎么还是文化局长?”原来孟波与少奇早在新四军就熟悉,上世纪抗战胜利后刘少奇在皖北工作时,上级特地把孟波调到新四军工作,孟波到新四军总部报到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当时新四军的最高领导刘少奇:“欢迎你来新四军工作,我们十分需要有文化的青年来根据地打开局面搞好宣传……”当晚孟波被安排在与刘少奇一板之隔的宿舍,看到孟波脚上穿了一双破烂的草鞋,刘少奇还特地送了一双新布鞋给孟波……

不知是否与少奇同志这句不经意的话有关?我们不得知而已,但几个月后孟波即调到市委宣传部任副部长,是祸?是福?(当时宣传部长是张春桥)附带说一句:作为宣传部长的张春桥曾把孟波介绍给当时正在上海抓“样板戏”的江青:“孟波,革命音乐家、作曲家。”“用不着介绍了,我们早在延安就认识了,他(孟波)是中央管弦乐团的指导员。”江青对张春桥回答说。当然,一年后,“文革”中,在上音大礼堂我亲眼目睹孟波作为“刘少奇黑线上的一颗毒瘤”遭受批斗:脖子上吊着大牌,名字上打着红X,遭到拳打脚踢……

历史不会重复,但有时往往会出现惊人的相似,十年河东,十年河西,1975年7月,芭蕾舞剧《白毛女》剧组奉命赴北京“修改”,8个月后“修改”结束,返沪前受到当时中央领导张春桥的接见,当张春桥在见到《白毛女》主要作曲严金萱时边握手边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回上海向孟波同志问好!”《白》剧组还未回到上海,本人就在原文化局的底楼会议室听到“春桥向孟波问好”的传达,不久局宣布孟波进入文化局的党委核心领导班子,是祸?是福?同样是在一年后“文革”结束,“四人帮”被打倒,孟波又被“审查”:“你跟张春桥倒底什么关系?他(张春桥)为什么要向你问好?!……”好在只是背靠背审查,没有拳打脚踢,没有批斗会。

1978年《白》剧组准备出访加拿大,市里分管外事的副市长决定由孟波任团长带团出访。但报到市里后,在市委激烈争论,最后是这位负责外事工作的副市长拍胸保证:“孟波没有问题!也不会有问题。他——孟波带团是最合适的人选。”后市委总算勉强批准,同意带团出访。

2009年为庆祝建国60周年我应邀到华山路市人大培训中心指挥排练市人大机关合唱团,突然发现每天中午孟波总来买饭菜。孟波告诉:“老严(金萱)坐在轮椅上走不了,我只得打些饭菜回去一起和她共进午餐。”有一次排练提早结束,我在孟波办公室疑惑地问起了六七十年代这二件波澜起伏的事,孟波只是无奈而尴尬地向我轻轻地摇摇手:“不谈了,过去了,过去了……”对这些上下起伏的事孟波却波澜不惊,他没有抱怨,没有责备,没有悲伤,没有申辩,更不会愤怒,只是平静地用踏实努力的工作来证明自己,作为一位高级领导干部,实是弥足珍贵。我觉得这种十分淡定的心态可能是他能活到99岁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中全会后孟波任市人大教科文卫组负责人,我们之间虽然很少见面,但只要偶尔见到我们都会互相热情问候,1993年夏末初秋在上海音乐厅休息室碰到孟波时,他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告诉他我在日本整整待了三年,我发现我们的合唱水平实在……我已决定准备成立一个“少儿合唱团”,我认为学音乐要从唱合唱开始,世界上不少音乐家从小都在合唱团渡过,合唱也应从小抓起,并已得到恒源祥(集团)经济上的资助。孟波突然神色凝重严肃而激动起来:“上海的合唱水平不要说与国外比就与北京、广州、深圳比还有相当的差距。上海不仅有着一批如黄自、星海、聂耳,贺绿汀、麦新等优秀作曲家,在抗日救亡运动中创作出一批流传至今的优秀作品,而在三十年代抗日救亡运动中群众歌咏活动也始终走在全国的前列,但要与时俱进,如何让‘群众歌咏活动’逐步提升转向‘合唱艺术’?就靠你们这一代人了,希望你要让孩子们正规地学习,要严格地要求。”那天孟波和我谈了很多,下半场催进场的铃声我们似乎都没有听见,直到下半场第三个节目时才进场,我也试探性地邀请孟波:好小囡少儿合唱团成立大会你能否来出席?“我一定来!”孟波连“格楞”都不打,肯定地说,然后又补充一句:“你最好提早一天告诉我。”成立大会那天孟波早早来到,他是以上海市人大教科文组主任委员的名义出席的,在会上,他十分赞扬地说:“恒源祥(集团)公司为中国的音乐事业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我告诉他恒源祥董事长刘瑞旗说过“从小囡(牌绒线)赚的钱还是要回到小囡那儿去,这是作为一个企业的社会责任”时他宏亮的声音不断重复地对我说:“儒商,儒商,这是一位值得学习和尊敬的中国儒商!”签协议式后他一定要我陪他去见刘瑞旗董事长,见面时握着手并反复说:“谢谢您!谢谢您!”

几年前“好小囡”应邀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在音乐厅演唱8首童声合唱,上交希望请孟波儿子孟津津配器。我特地去孟波家中与孟津津谈过配器上的具体要求后,又到三楼专程看望了孟波与严金萱二位前辈。进到房间,我惊呆了,一位曾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一位是芭蕾舞《白毛女》的主要作曲家,家中的椅子、书桌、柜子等十分简朴的家具已陈旧到了无法想象地步,连电视机还是九寸的,简直比在上海的农民工的宿舍都不如,那天见面时他的笑容还是那么乐观开朗,和我握手还关心地问起:“好小囡怎么样了?”“有了恒源祥经济上的资助我请了二位基本乐理的专家即上音附中校长黄祖庚和大学部的重点‘品牌’课蒋维民两位教授来为好小囡上课。”我说。“孩子们一定要打下扎实的基础。”严金萱也反复叮嘱要看线谱(五线谱)这样才能唱一些有难度的作品。

孟波走了,他的一生尽管有时是在苦涩中波澜起伏,但他却默默地勤奋地在为我们的事业开创性地工作,用历史和岁月,用时间和事实来说话,不管放在哪个位置上他只是用工作来证明自己。

可以告慰孟波的是“好小囡”成立23周年来,几乎包揽了在上海演出的歌剧《托斯卡》《图兰多》《阿蒂拉》《卡门》《波西米亚人》、原创歌剧《赌命》《燕子之歌》,舞剧《胡桃夹子》,清唱剧《卡尔米那·布拉拿》,音乐剧《西贡小姐》《悲惨世界》,交响乐贝九、马勒第三,李斯特但丁交响乐等一大批中外作品中的全部童声合唱,而且全部用意、德、英、拉丁文原唱演唱。

孟波一生写出了二首在全国流传的歌曲:《牺牲已到最后关头》《高举革命大旗》;作为文艺界的领导做了三件大事: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出了《梁祝》;有着统帅般的魄力抓出了已成为国际上有影响的上海名片“上海之春”;有着强烈的历史责任感,领导、组织推出的大型歌舞《在毛泽东的旗帜下高歌猛进》,为中国唯一一部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提供了蓝本并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老孟,你一生中官场磨难,唯独信仰不灭,你在平凡中显高雅,和善中显刚毅,你有困惑,但已无遗憾。不过,天堂里很平静,不会波澜起伏,你与严金萱老师在一起一定很幸福,你离开了我们,但我们将永远记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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