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小雪
2015-12-26王往
王往
一场小雪
王往
午后,起风了。办公室的窗帘卷来卷去,气温突然下降了。
思卫伸头看着窗外,天阴沉沉的,早春的暖阳不见了,缕缕的云彩不见了。广玉兰的叶子沙沙地响,刚开的腊梅和迎春瑟瑟发抖,原本先声夺人的花骨朵吓得战战兢兢。
思卫不禁在心里抱怨,这鬼天气,翻脸不认人。
她关了窗子,又回到办公桌前。这时候,荀家槐的电话来了。
恐怕要下雪呢,荀家槐说。
下雪好啊。思卫让他这么一提醒,瞬间开心起来,同时也觉得荀家槐的声音更动听了。
好什么好啊,荀家槐说,双休日我想带你去铁山寺呢,雪下大了,自驾游就玩不成了。
越大越好!思卫说,我就喜欢雪。
荀家槐说,好了,你既然喜欢,我就为你祈祷,求苍天给你下一场大雪……哎,下了班去老四川火锅城啊,这天气吃火锅最好。
思卫却提出去巴菲特喝咖啡。荀家槐笑起来,好呢,听你的,搞艺术的就是忘不了情调,那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我在巴菲特等你。
思卫的确喜欢下雪。以前在广州,几乎每年春节她都要回老家,就是为了看雪。雪落在房子上,落在窗棂上,落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落在旧的新的坟头上,那是荒凉,也是热闹,是无垠,也是空茫。另外,老家的年也让她迷恋,杀猪饭,做豆腐,蒸馒头,贴春联,拜大年,一家人围坐一起看春晚……一切都含着烟火味,含着草木味,含着乡土味。
雪对于她来说,还有一种精神上的契合。雪的纯净,雪的一览无余,让她忘了生活中的许多丑陋,让她对这个不平静的世界充满信心,给她动荡的内心以抚慰。
她不怎么爱打扮,不怎么爱收拾房间,但是容不下心灵的污垢,容不得种种的不光明行为,看不顺眼事情会让她气闷,让她产生诘问和纠正的冲动。那一年在广州,她任一家企业内刊美编,老总的秘书晶晶交给她两幅美术作品,让她排在封二和衬底。她看了一下,觉得功底很差,而且和杂志风格极不协调。她对晶晶说了实话。晶晶说这是她的一个朋友画的,满足一下她虚荣吧。她说,杂志的每期的封二和封底不是公司活动剪影就是世界名作,这种画恐怕不好用。晶晶的腔调就冷了下来,说你以为你有决定权呀,离开你我看行不行。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转回来说道:“民工素质就是差。”她猛地站起,叫对方站住。她盯着对方:“你说我素质差,我不跟你计较,但你不该带上农民工,你,必须道歉!”对方冷笑着走了。她却不依不饶,找到了老总,要求他的秘书道歉,老总打着哈哈说,我会批评她的。
然而,仅过了一天,主编就找到她,要求将那两幅画安排在封底封二,她同样拒绝了,同时写了辞职报告。但她的愤怒仍未平息,给媒体打了电话。没想到这件事闹大了,媒体围绕着“农民工”这个问题大做文章,有人提出要废除“农民工”这个词。她很清楚,问题的关键不在“农民工”这个词,而在词语背后隐含的种种不堪,即使换一个新词,“农民工”的处境没有改善,仍然脱不了被歧视的命运。当时,公司迫于压力,将晶晶开除了,但是不久她就听说晶晶到了一个下属单位做了头头。而她虽然在媒体上掀起了一阵风浪,却丢了一个被别人称为“白领”的饭碗,几个月后才找到了新的工作,当然仍是聘用制,是“农民工”。
去年,思卫回到了安城。安城的一家文化单位招聘人才,让她动了心。在南方打拼了十多年,从生存意义上说,她是个失败者。一直在各单位辗转,身份永远是合同工,虽然坚持艺术创作,并未爆得大名。最为不堪的是,已经31岁了还是单身,成为流行说法中的“剩女”。漂泊的艰辛,太多的乡愁,一直在折磨着她。另外父母也老了,两个弟弟还没成家,老大是哑巴,在收购站帮人整理废品,老二在建筑工地打工。这个家让她牵肠挂肚。离开南方,换个环境,成为她最迫切的愿望。她应聘的是舞美一职,凭着自学得来的扎实功底以及对艺术的一片痴心,打动了评委,笔试、面试一路顺畅。
上班以后,思卫带着一家人去饭店里好好庆贺了一番,父母嘴上抱怨她乱花钱,心里乐滋滋的。思卫拿出一部分积蓄,给大弟弟盖了新房,给二弟弟定了亲。大弟弟比划着说,姐,有了新房,我就好讨媳妇了。二弟弟含着泪说,姐,我好好干活,将来这些钱我会还你,你一分分赚来不容易。她只是笑着,心里暖暖的,好像是他们给了她很多。
然而,她自己情感上的缺憾却无处诉说,依旧落寞。十多年前,她就在这里打工,是一家宾馆的服务员。如花似玉的年龄,满脑子幻想。因为爱好艺术,更显天真烂漫。那时候,安城的艺术氛围极浓,文学爱好者,美术爱好者,音乐爱好者蜂飞蝶舞,蔚为壮观。这个圈子是阳光的,热闹的,热火朝天的,情意绵绵的。年轻,艺术,爱,这些词语永远是动人的。她不可能不被吸引。她也如蜂如蝶,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文艺爱好者聚会的机会。有一天,她突然被一个男人吸引了。这人叫荀家槐,是这个圈子的活跃人物。他高大英俊,性格开朗,为人热心,在政府部门的一个科室当主任,却没有那种小官僚气息,写得一手不错的散文。然而,她爱上他后才发现他有妻室。这成为她的一种痛,一种深沉的秘密。她不敢对任何人说,也不干敢对他表白。花了一个冬天,她为他织了一条围巾。纯白色的,像哈达一样,像雪一样。一次聚会后,众人散去,她追上了他。他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她从包里拿出一个袋子,摆在他的车篮里,说一句“送你一样东西”,就匆匆走了。到了一个角落里,她泪流满面。
她没有得到回应。这其实是她期望的。她只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然而,总是忘不了他。在南方的日子里,无数次的想过他。
回老家了,她和他在一个城市了,然而如隔天涯。夜晚来临,空虚感便占据了身心,她不禁轻轻地抚摸起自己,亦真亦幻的浪潮,起起伏伏的航船,放任的想象,愉快的疼痛,疼痛的愉快,那个人近了,远了,远了,近了……
那天,在班上她接到了晴茹的电话,说晚上请报社的编辑和和几个文友聚聚。晴茹是她刚进城时的朋友,自她去南方打工,便中断了联系。重返安城后,与晴茹街头巧遇,便又玩到了一起。晴茹很活跃,很热情,带着思卫将安城逛了个遍,大小商场大小饭店玩了够吃了够。接到她的电话,思卫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晴茹在一家医院做宣传工作,很有交际能力,很会来事,闲时喜爱给晚报写点稿子,是那种讲点小情调爱点小虚荣的女人,安城的文学小圈子没有她不认识的。
饭局设在大湖鱼馆。思卫进去时,晴茹说还有人没到,让她先陪编辑部的掼蛋(安城的一种扑克游戏),思卫说还没学会呢。晴茹说不好意思了,那我只好以身相许了,陪各位老师玩一把。思卫看不懂,一时间有些无聊。游戏已经升级到“A”了,服务员问过两次是否要出菜,晴茹说还有一个人没来,等等吧。思卫看看窗外,天都黑了,腹中也有饥饿感了,不免有些急,随口问,还有谁没来?晴茹说,还有荀处没来,就是荀家槐荀处长呢,你应该认识的。思卫的心一紧,含糊地说:记得,记得……饥饿感一下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慌乱,慌乱中的一丝期盼。不过这种期盼,仅限于好奇,她只想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她不会再有非分之想,她知道她和他不可能发生什么故事了,即使自恋一点想,他萌发了感情,为他多年前的无动于衷而抱歉,她也不会去涉足。
第二局游戏快完时,荀家槐来了。服务员领他进来的时候,思卫正低着头,是他先看见了思卫,惊叫思卫的名字。思卫落落大方地跟他握手。晴茹说你们这么多年没见面,应该拥抱一下嘛。荀家槐哈哈笑着,见思卫颇难为情,自己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并未拥抱,只用一只手在她左肩拍了两下。然后荀家槐为迟来抱歉,说他新买的房子正搞装修,下班后回去看了一下,几个工人做活马虎,被他训了一阵,另外,为了敬各位老师几杯酒,又没开车,一路步行来的,所以就迟了,没想到又见到了思卫,看来真得好好喝几杯。晴茹说,你不开车,莫不是有人托梦给你,想到思卫会来?荀家槐说,梦倒没有,只是这些年常想到老朋友。晴茹说,那就是心有灵犀了。众人皆笑。
晴茹让荀家槐做上席,荀家槐说不行,我是老朋友了,应该让思卫坐上席。晴茹替思卫推让了,说思卫也是我老朋友了,我跟她不讲究的。然后,荀家槐又对两位编辑谦让了一下,两位编辑都说不必了,荀家槐就坐到了上席。
荀家槐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还是那么高大,那么精神,唯一不足的地方是发线略微后退一点儿。他端起杯子敬思卫,责怪思卫来安城工作后为什么没有找他,还开玩笑地说,不要嫌我官小,我这处长对你多少也有点用,大画家的忙我肯定要帮的。然后,问了思卫的具体工作、工资、职称等情况,思卫一一作答,场面没有她想的那么复杂。思卫问他,现在都写些什么?荀家槐说,没写什么,偶尔划拉一两篇小散文在晚报发一下,过个文字瘾,附庸风雅而已,跟晴茹不能比,跟你更不能比了,你是专业创作呀。思卫笑笑的,不知说什么。晴茹接过话说,荀处你太谦虚啦,看你这些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官噌噌往上升,钱包砰砰响,年轻有为,谁不佩服,哪个敢跟你比哟!荀家槐笑道,比我混得好的多了,不过我也自足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晴茹又说,现在大画家回来了,荀处有激情了,应该要大写特写了。思卫听了,心里略有紧张,好像晴茹知道她多年前的那场暗恋,脸上一阵发热。荀家槐也略一愣神,继而笑着说,激情倒是有的,就是忙啊,你们别以为我们公务员就是整天大腿跷二腿地读书看报,我们还没有思卫的事业单位轻松呢。不过,我还是要争取多写一点。说着,给编辑们敬酒,说请他们多关照。接下来,就是众人借着酒劲谈事儿了。晴茹给编辑敬酒,感谢他们多次用她的稿子,说自己还要多多努力,又给荀家槐敬酒,说荀处的工作和她的卫生系统有联系,请荀处一定关照小妹。一位老编辑借机说,荀处,你的稿子给我们是我们荣幸,为我们版面增光。我呢,也请你多关照,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广告任务,到时候若有难处还请荀处能给相关部门打声招呼。荀家槐很大度,说的都是够意思的话,叫他们有需要的尽管打电话,很多事对他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儿。
看着这情景,结合她回安城这些天经历的场面,思卫发现一个现象:如今,文化艺术只是引子,是桥梁,没有人真正关注它,愿意谈论它了。安城现在的艺术圈子和全国很多地方一样,粗鄙,轻浮,碌碌无为。她的内心一阵叹息。晴茹发现了她的落寞,赶紧跟她说话,劝她吃菜,叫别人跟她喝酒,把场面往高潮推去。思卫就在心里抱怨自己又犯了精神洁癖,总是自己折磨自己,不够洒脱,不够从容,也缺乏宽容。于是主动起身,给别人敬酒。这样一来,竟然就喝多了。荀家槐看着她红通通的脸说,到底是老朋友,是搞艺术的,实在,真诚,思卫能跟我们喝这么多酒,让我感动。思卫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心里也一片空旷。曾经的情感纠结,好像一下子化解了。人生不是那么可怕的,有很多事情就像一场小雪,太阳一使劲就化了。如今,荀家槐春风得意,自己也有了扎根的地方,还有什么必要自寻烦恼呢。
不过,很多事情都是瞬息万变的,由不得人。思卫没有想到,她和荀家槐的故事还要向前延伸。
酒席散后,晴茹送编辑们上了车,看思卫和荀家槐还在酒店前聊着,就开玩笑地说,思卫,我本来想送你回去的,我看你们聊得投机,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荀处,荀处你说怎么样?思卫本想说不用你们送,我自己一个人回去,但是让荀家槐抢了先,荀家槐朝晴茹摆手,你送是应该的,不过你也喝了不少,这个光荣使命就交给我吧。晴茹也摆手,那好,不过你要是欺负我妹子我可饶不了你。然后,做个鬼脸走了。
晴茹走了,二人一时没有了话说。
沉默了一会儿,思卫觉得别扭,想跟荀家槐道别了,荀家槐先说话了:“思卫,我离婚了。”
思卫一惊,轻声说:“啊?”
荀家槐说:“离了,离了三年了。”
思卫没有猜想他离婚的种种原因,没有猜想他离婚后的状况,也没有问这些事情,只是觉得内心突然间纷乱起来,她低下头,好像对自己说的,只发出了一声“哦”。
又过了一会儿,荀家槐掏出手机,问:“你号码多少?”
思卫似乎没有听见,咬着嘴唇不说话。
荀家槐又补充了刚才的话:“我一直一个人过的……问下你号码。”
思卫躲开他的目光,一顿一停地说:“15……18……95……”
荀家槐打通了她的手机:“你存一下,我的。”
她点点头。
他问她要不要找一个茶吧坐一会儿,她说不要了,他又说我送你回去吧,她说,我自己回去,你也早点回去。
那个夜晚,一路上,思卫都流着泪。曾经沧海,柳暗花明。她为自己的不幸和幸运哭泣。她知道,只要她愿意,她曾经的爱就会马上回来,马上变成现实。她不可能不愿意,只是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让她有被命运捉弄的感觉,让她一时恍惚,一时手足无措。
她刚到家,荀家槐就来了短信:思卫,到家没有?
她回:到了,谢谢。
他让她早点休息,她也让他早点休息。他说好的,意犹未尽地补了一句:你回来了,真好!
她终于笑了。
第二天下午,荀家槐早早地就来了电话,说下了班请她吃西餐。思卫问:还有谁?他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思卫到了西餐馆时,荀家槐已经订了包间。
落座后,荀家槐就亲热地在她头上拍了一下:你呀,明知我只会请你,还问有没别人。
她觉得头上一麻,仿如电了一下,笑起来。她看了他一下,又低下头,恨不得他的手再次放到她的头发上。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频频接触。晴茹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在电话里说:思卫,你鬼得很啦,这么大事也不跟我说,到时还想不想我给你当伴娘啦?
思卫只是“嘻嘻”地笑,这种幸福感她无法向外人传递。
快下班时,风停了。思卫竟然有些失望,恐怕下不了雪。
荀家槐又打来了电话,叫他收拾一下,准备出发。思卫说,雪不会下了吧。荀家槐说,管它呢,不下雪我们双休日就去铁山寺,下雪你就呆家里,我陪着你。思卫说,我就是想下雪。然后又抬高声音说,下雪下雪,最好下雪!荀家槐就笑起来,那就趁雪没下你赶紧过来,我就准备下楼了。
巴菲特咖啡厅离思卫的单位不远,她不紧不慢地走着。这种悠闲多少年没有了。在南方,天一亮就得起床,洗洗刷刷就买了早点,边吃边往地铁站赶。南方是快节奏的,是奔跑的豹子,而安城是慢的,是散步的牛羊。特别是像她现在供职的文化单位,轻闲,散漫,人浮于事,以表面文章居多。尽管每个人也有些小九九,什么年终先进啊,评职称啊,会有一些小的纷争,但是不影响平时的吃吃喝喝,唱唱跳跳。对于她来说,还有一层非同寻常的意义,她也进入体制了。体制是墙,是港湾,是衣食父母,更是某种尊严的保证。她曾在媒体上看到一个故事,说某地一研究生报考环卫工人,没有被选取,心有不甘,说一了句石破天惊的话:“死也要死在体制内。”没有人比她更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
这个故事,让她想起一个人,一段感情。
在南方时,思卫是有过恋人的。他叫华诚,是南漂的大学生,比她小两岁。他没有找到好单位,就去快递公司当了投递员。一次,他给思卫送信,思卫签了字,将笔给他时,发现他脸色苍白,虚汗点点。思卫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手中的笔却掉到了地上,继而扶着墙蹲了下去。思卫吓慌了,问他怎么了,华诚说,低血糖,只要喝点水,吃点东西就行。她赶紧给他倒了水来,然后又从同事那里拿了饼干给他。华诚说他为了考公务员,白天送信,晚上学习,经常熬夜,导致犯了低血糖。思卫看着他汗渍斑斑的衬衫,虚弱的脸色,一阵难过,她说,你好好学,有什么困难找我,我支持你。他们就此相识,相处,相爱。
华诚连考了两次公务员都以失败告终,情绪一落千丈。无论思卫怎么鼓励,还是郁郁寡欢。有一段时间,他总是跟思卫要钱,思卫虽然给了他,却心生好奇,他的钱用得太快了。终于有一天发现他拿这些钱去买了彩票。思卫对她发了火,华诚哭着说他是想发财,可完全是为了俩人的幸福。思卫说买彩票是孤注一掷地事,你怎么能靠这个碰运气呢!华诚当时没有说什么,可时间不长又开始买彩票了,而且更加痴迷,拿着彩票号码表在上面写写画画,好像测字先生一样神乎其神。有时,走着走着忽然就停下来,一边看着墙上小广告上的电话号码,一边念念有辞地掏出纸笔记下,刚走两步,又停下,记录着一个汽车牌号。傍晚时,他注定会出现在某家彩票站。偶尔地中了几元钱的小奖,就信心倍增,变本加厉。
思卫只好断了他的钱路,分文不给。没想到,华诚竟然偷她的钱。她的心里就像落了一场雪。他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让她再也难以容忍,她狠狠地斥责着,以分手威胁,华诚却疯子一样跳起来,指着窗外说,你看看,这高楼大厦林立,哪套房子是我们的,车水马龙,哪一辆又属于我们的!考不上公务员,我还有什么办法,啊,你说,还有什么办法……思卫感到了危险,她不得不和他分手了。临走时,她给了他1000元钱,劝他还是去做投递,状态调整好了再学习考公务员。她想,他若改好,她依然会回来的。可是,他再也没有了任何消息。
这就是她唯一的一次恋爱,惨淡,伤心,不堪回首……
路灯亮起来了。思卫走着走着,就看到了灯光里飘起了雪花。她一阵惊喜!雪花很轻,很薄,一看就知道是闹着玩的,不像年前的雪,铺天盖地,大张旗鼓,非要搞出个银装素裹的排场。小雪只是淘气,要给刚过去的冬天接个尾巴,给刚来到的春天报个幕。虽是小雪,也让她兴奋不已。她让雪花在头上落了一会儿,才拉起羽绒服的连衣帽。她伸手捞了一片小雪,张开手时,小雪就成了一个湿印,可怜又可爱。在灯光里,雪花显得很急很乱,闪闪烁烁,像飞舞的白蛾子。她慢慢地走着,任凭“蛾子”跟她戏闹。她想起了老家的菜园,还似乎闻到了大白菜烧粉丝的鲜味。这些气味让她喜欢,甚至迷醉。别的城市也有这些气味,但是在家乡的城市,在这小雪中,这些气味显得体贴,亲切。
荀家槐发来了一个短信: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她笑起来,回道:天助我也!然后,加快了步子。
到了咖啡厅门前,她停下来,再次看了看悠然飘着的小雪,才转身进去。
点了咖啡,荀家槐就抓过她的手,很深情的样子,问她:冷吗?
她摇摇头。虽然很期盼他这样,还是有些紧张,偷偷看了一下别处,发现并无人注意,才放松下来。
然后二人随意聊起来。聊到了自己目前的状况时,思卫说她现在的工资虽然不多,还没有在南方私企老板那里的多,但是自由多了。荀家槐说,是啊,你进体制了嘛,再说我又不在乎你拿多少钱,要说钱,现在的农民工一天都有一二百元呢。
她说:嗯。
荀家槐又说:你现在这样很好的,你看那些民工,脏的累的,哪里还有个人形嘛。说完就笑起来。思卫被他的笑声惊得打了一个颤,因为那笑是不屑的,趾高气扬的,沾沾自喜的。那笑声不高,却因此更具嘲弄意味,更能透出蔑视的内心。
思卫突然就红了脸,突然就生了气。她的眼前出现了自己的两个弟弟,他们都是干的脏活累活……她也想起了以前的自己,甚至想起了恩断义绝的早就没了消息的华诚,想起他在南方的烈日下送信的样子,想起他汗渍斑斑的衬衫,虚弱的脸色……她怔怔地看着荀家槐,仿佛怀疑刚才那话是他说的,那笑声是他发出来的,她胸口一阵闷闷的隐痛,她压抑着问他:“你刚才说他们没有什么?”
“我说呀,”他喝了一口咖啡,笑着,“我说他们哪里还有人形嘛,你说是不是?”
她完全被他的话和笑声打懵了。她想问他“你以为怎样才算有人形呢”,但是张不开口,她突然间就觉得他那么陌生。
她平息了一下情绪,缓缓起身,说:“谢谢你的咖啡。”
她任他在后面叫着“哎哎,你怎么回事”,头也不回地走到了大街上,几乎是跑起来。
雪还在下着,似乎比先前大了,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跑出那个人的视野后,她放慢了步子。她觉得自己是拖着好多影子在走,好沉好重。
一条街就她一个人在走。雪花在飞舞。她仰起脸,感受着雪的凉意,盼着它们下得大些,再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