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比北京市委书记有面子
2015-12-25陈旖旎
本刊记者 陈旖旎
林巧稚病重住院期间,来探望者络绎不绝。其中就包括了邓颖超派来的秘书赵炜。
看到赵炜时,林巧稚断断续续地跟他说了自己纠葛已久的一桩心事:“我从不愿意走后门……但有件事想走邓大姐的……后门。请她关心一下建立……妇产科研究中心……的事情。”
就像她自己说的,林巧稚从不吃官场那一套。奉“不为良相,当为良医”为毕生志愿的她,本身就是一个极淡泊名利的人。
小医生“耍大牌”
1949年10月1日上午,一份大红烫金的请柬送到了林巧稚的手上。她打开来一看,原来是请她参加下午3时举行的开国大典的邀请。
身边的同事无不惊羡着林巧稚能够获此殊荣,她自己却不以为意:“真有意思,请我去参加政府成立的庆典,我是个医生,请我去做什么呢?”说完,她转身又投入工作了。
当天下午,天安门广场红旗飘飘、人声鼎沸,欢呼声、呐喊声、口号声、鸣炮声响彻北京上空。排山倒海的阵阵声浪传到了距天安门不远的北京协和医院,可林巧稚却充耳不闻,只是如常在妇产科守了她的病人一天。
没有去参加开国大典,林巧稚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事实上,拒绝参加此类政治活动,她这也不是头一遭了。
就在7个月前,中国妇联筹委会给林巧稚送来了代表证,邀请她参加中国妇女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她同样以病人多、离不开为由,推辞了。
林巧稚(前右)在检查初生婴儿的健康情况。
林巧稚(二排中)与协和医学院同事合影。
1年前,医院党支部派人询问林巧稚是否愿意参加土改运动。这让林巧稚莫名其妙极了,土改跟她有半毛钱关系?当了解到是政府要组织一些专家去农村参观学习斗地主、分土地时,她甩下一句“我没有时间,如果卫生部命令我去的话,我可以服从”,转身就走。
碰上了政治,林巧稚就显得有些油盐不进。但可以说她不通晓人情吗?当然不,在病患及病患家属眼中,林大夫可是慈眉善目的“活菩萨”呢。对林巧稚来说,医生就是看病的,这是本分,政治什么的跟她没关系。就算国家领导干部到了她跟前,也得给病人让道。
新中国成立不久,北京市委书记彭真专程跑到协和医院去拜访林巧稚,不想却吃了个闭门羹,林巧稚不见。
呵!一个小小的医生敢跟首都的市委书记“耍大牌”?
林巧稚“任性”可是有原因的——不用说,还是病人。彭真到访时,林巧稚刚好在看病,实在是没有闲暇招呼领导。不过话说回来,她什么时候不在为病人忙碌呢?
碰巧那阵子彭真的妻子张洁清刚在协和医院生了孩子,她就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将林巧稚请到了家里来,彭真这才见到了慕名已久的林大夫。
后来,张洁清还跟彭真开玩笑说:“我这个病人,比你这个书记有面子。”
从主任医师到实习大夫
世事无奈,明明一心远离,林巧稚仍难逃无辜卷入政治漩涡的命运。
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了。提出《新人口论》的马寅初遭到批判,林巧稚身边的不少朋友、同事都被打成“右派”。
最令她震惊痛心的,是与她亦师亦友的杨崇瑞,这位中国第一位医学女博士,以“牺牲精神,造福人群”为倡导的杰出女性,因为“拥护、鼓吹马寅初的《新人口论》”也被“打”了。
而在那段“反右”之风肆虐的岁月里,林巧稚仍旧“我行我素”地发表与她的师友杨崇瑞、李宗恩等“右派分子”别无二致的言论,所幸她还是有惊无险地逃过了一劫。
这与她的“历史”比杨、李二人“清白”有关——同他们二人不同,林巧稚潜心医术,从没在“旧政权”担任过任何职务。
然而,该来的躲也躲不掉。林巧稚终究还是被推入了政治的泥淖。
1966年,“文革”的浪潮席卷全国。当看到办公室门上明晃晃糊着的大字报——“别了,协和祖师婆”时,她的眼睛被刺痛了。风太狂了,风过草偃,她知道自己这回难得幸免了。
“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林巧稚被勒令“靠边站”。被撤销医院内外一切职务之后,林巧稚被“发配边疆”做起了绒癌病房的护工。那双治病救人的手开始刷起便盆、倒起痰盂来。而后,这位国内妇产科首屈一指的专家才被“开恩”,回到门诊做实习大夫。
在那些“划清阶级界限”的年月,人人自危,多少夫妻、父子、兄弟恐被牵连,而与那些本该最亲近的人宣布断绝关系。也是“戴罪之身”、自身难保的林巧稚,却是屡屡“顶风作案”。
林巧稚从来没像这样关注过政治。她用同情关怀的眼眸,凝视着那些同遭厄运,处境甚至比自己更窘困难堪的师友、同事。
踏着厚厚的积雪,她来到当时已经被停职停薪的老同学、著名细菌学家谢少文居住的小屋。几句简单的关怀问候之后,她陪着谢少文静默地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离开时,她留下了句“多多保重!”和一个信封,里面装有10张拾元面值的人民币以及一张字条,上面用英文写着:“这不是钱,这是友谊。”
离开谢少文家,林巧稚又向另一位老友家走去……
“黑帮公主”谁敢治?
1967年的冬天,比往年的都要冷一些——至少对彭真的女儿傅彦来说是寒彻心扉的。
这一年,她的父亲被打成“反革命”,撤销一切职务后关押收监,母亲也在不久之后锒铛入狱。傅彦和弟弟们成了人人喊打的“黑帮子女”,被赶出了家门。
无家可归的傅彦饱受人身侮辱与心灵摧残,满腹痛苦委屈的她不敢想象,有一天还有人能够搂着她,亲热地唤她的名。
那天她出门买菜,走到东单路口时,忽然,一个老太太从后头赶上来一把将她抱住,嘴里激动地唤着:“彦彦!彦彦……”
傅彦愣在当场,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认出了这个同样一脸憔悴、愈见苍老的老太太,是以前常来家里走动的林大夫。
“我特别吃惊。”回忆到了嘴边,傅彦仿佛还能尝到那酸涩的滋味,“因为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人来理我们了,我们就像一个孤零零地在这个社会上生活的人……这个时候,这一个拥抱,给人的那种温暖,真是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的那种温暖。”
“彦彦,你,你好吗?”搂着小姑娘单薄的身子,激动心疼之余,林巧稚有些语无伦次,“现在你住在哪儿?你爸爸妈妈都还好吗?”
林巧稚这一连串关切的问话惊醒了傅彦。再贪恋这份珍贵的温暖,她也不能连累了林大夫!泪流满面的她狠狠心推开了林巧稚,深望一眼后,咬咬牙向远处跑开。
跑出了一段距离,傅彦忍不住回头,却见那个枯瘦的老太太,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寒风里,默默凝望着她的身影。
此后的几年里,林巧稚无数次想起这个苦命的小姑娘,为她心疼,为她担忧,也曾多番打听她的消息。却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1974年的一个冬夜,林巧稚家中的电话铃声久违地响了起来。听筒里传出了一阵微弱喑哑的声音:“林大夫吗?我是彦彦,我是彦彦呀!”
傅彦是在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打的电话,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硬着头皮向林巧稚求助。
1968年,傅彦刚从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毕业,这样一位本该前途无限光明的高材生,却因为父亲是“大黑帮头子”,而遭受了种种迫害。后来她被发配到农村劳改,艰难困苦的生活几乎榨干了她的身体。
1972年生了一个女儿后,她一直没有调理好身体,月经不调,不幸得了血崩。“两天以后,我的手就整个瘪下去了,血流得太多,像自来水管一样。”从傅彦平静的语调中,我们无法想象当时的她是怎样的痛苦无助。
毫无犹豫,林巧稚立即把傅彦接了过来,又联系学生许杭将她秘密安排进首都医院妇产科。林巧稚亲自为她做了全面细致的检查,并量身订制了治疗方案。在傅彦病中,林巧稚对她百般呵护、千般宽慰。几个月后,傅彦康复了。
然而,纸包不住火,傅彦的身份终究曝光了。一些“好事者”自认为抓住了把柄,指着林巧稚的鼻子便尖锐地嘶叫起来。
“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你为什么给‘大黑帮头子’的‘黑帮公主’看病?”
“你跟他们什么关系?为什么对‘黑帮公主’这样关心?”
……
面对纷至沓来的各种质问,林巧稚的气势丝毫没有被压下,她只是平静却义正词严地予以反击:“我是个医生,我就是治病!救危济难是医生的天职,我能见死不救吗?”
那些年,一起“追”过她的太太们
1960年,中央在北戴河召开会议,随行的70多位领导夫人也“召开”了一次“大会”,其中有周恩来的夫人邓颖超、李富春的夫人蔡畅等。
令人惊奇的是,她们合影留念时,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不是哪位大领导的夫人,而是林巧稚。她是被特邀来为夫人们做妇科体检和健康咨询的。
毓园,即林巧稚大夫纪念园,坐落于厦门鼓浪屿东南部复兴路,1984年5月由厦门市政府修建而成。
在这些夫人中,不少人与林巧稚有着深厚的感情。厦门鼓浪屿毓园内的两株南洋杉,就是邓颖超为纪念林巧稚,于1984年亲手种下的。说起她们两人的结识,还有个小故事:
一天,林巧稚的诊室来了两位身穿灰布列宁装的妇人,来求诊的是走在前头更年长些的那位。
没想到,一走进诊室,林巧稚就对她们说:“以后再来看病,别挂这种号了,这要多花许多钱。我也看普通门诊,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多等一会儿。”
原来当时的挂号费分两种:一种是专家门诊,两元钱;一种是普通门诊,两毛钱。专家门诊一般是接待国家要员或者外国使领馆的夫人。
1960年,中央在北戴河召开会议。期间,林巧稚(左九)与领导夫人们合影留念。前排左起依次为:卓琳(邓小平夫人)、张荣华(聂荣臻夫人)、王光美(刘少奇夫人)、邓颖超(周恩来夫人)、曾志(陶铸夫人)、杨之华(瞿秋白夫人)、林巧稚、蔡畅(李富春夫人)、陈琮英(任弼时夫人)、何莲芝(董必武夫人)、吴仲莲(江华夫人)。
林巧稚是当仁不让的专家,但是显然,普通百姓求诊的要比上流太太多得多,因而她更多还是在普通门诊待着。有时候,总住院医师叶惠方会提醒她,待诊室有“特殊病人”在候着,林巧稚总是头也不回地说:“病情重才是真正的特殊。”
林巧稚给那位妇人进行了一番详细的问诊、检查,一贯的温和,没有特别热情,也没有故意冷漠对待。
后来她才知道,来找她求诊的原来竟是邓大姐,她是匿名来的。
邓颖超经历过两次丧子之痛,一次堕胎,一次难产。在艰苦的革命年代,她的身体被拖垮了,后来再也没能怀孕——林巧稚也束手无策。
林巧稚一向敬重周总理,也感动于他们夫妻二人的相濡以沫,于是对于这位可亲、可敬,却又可怜的大姐的病情格外上心。她多方努力为邓颖超寻求医治方法,还曾动员她做一次输卵管疏通,以增加生育可能,但不知为什么,邓颖超最终还是放弃了。
除了高官太太,也有不少名流女士深感其德,其中就有我们所熟悉的同为八闽杰出女性的冰心和林徽因。
冰心和吴文藻的三个孩子吴平、吴冰、吴青,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子女梁从诫、梁再冰,他们的出生证上都有一行秀丽的英文签字:“LinQiaozhi's Baby(林巧稚的孩子)”。他们都是林巧稚接生的。
后来林巧稚与冰心颇为相熟了,就跟她开玩笑说:“你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这不过是句玩笑话,但又确是真心话。
林巧稚曾经动情地表白:“生平最爱听的声音,就是婴儿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对于每一个她接生的婴孩,林巧稚都珍而重之。而对待病人,她的态度一样是无可挑剔的。
“在产前的检查和产后的调理中,她给我的印象是敏捷、认真、细心而又果断。她对待病人永远是那样像亲人一般地热情体贴,虽然她常说,‘产妇不是病人’。”
这话出自林巧稚的病人冰心之口。听闻林巧稚病逝的噩耗后,冰心写下了《悼念林巧稚大夫》一文表达哀痛,此篇后来被收录在《冰心全集·第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