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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北风刮来的人

2015-12-25杨仕芳

文艺论坛 2015年7期
关键词:女友

杨仕芳

被冒犯的夜晚,我记住了其貌不扬的王宽。他是一个警察。我坐在城南墓地里想起这个人。他像一个等待北风刮来的人。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们是否都在等待北风刮来?我不知道。他活着,而父亲已然死去。这两个素不相识隔着生死的人,在我的想象里相遇。我对此说不清缘由。而我,之所以喜欢独自来到墓地,是因为这里安宁和沉静,远离满街的嘈杂和呼叫,能够澄静一下心灵。在这里,我时常回想起父亲的坟墓。那座坟墓扎在山腰上,周围长满杉木和南竹,在和风中摇曳身姿,发出“哗沙哗沙”的声响,惊起藏匿在叶丛中的鸟雀,似乎以此为父亲开辟一条通往尘世风景的道路。我在这条道路的尽头等待父亲的归来。面对沉默的墓碑,我不时沉入无端的遐想。我想,如若父亲没有遗忘那些杉木和南竹,就能通过在阳光下闪烁光芒的叶片与他活着的儿子交谈,那么我们将抵达另一种存在的意义。

“有时候没有意义才有意义。”

吴含低低地说。他说这句话时,脸上一片淡漠的神情,似乎看透了什么,又似乎被什么蒙住双眼。“你不该把我父亲写成小说。”他垂着头说,“这不大好,到底什么不好,我又说不清楚,没有多大的意义吧?”我没有回答,只是勉强地笑了笑。我们于对方来说,是这个城市里最好的朋友,许多话都尽在不言中。每当夜深人静,我便会写下内心的真实,而顾及不上写下什么——灵魂的存在难以选择。我相信,吴含,这个在尘世里摸爬滚打多年的男人,终究会理解我的所为,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是上苍赋予我的,无人可以替代。这足以抵消对他的冒犯吧?看在上苍的份上。而我相信,每个活在尘世中的凡人,任谁都逃脱不了被冒犯。就拿我写的文章来说吧,当笔端揭开某个真相时,那些被事物表象蒙蔽的人们,是否受到了冒犯呢?我不知道。很多时候,这个尘世靠着一种看不透的假象支撑着,而当真相被揭示时,带来的不是安然,而是猝不及防的灾难。这种古怪的悖论,看似不成立,实则坚如磐石。

“你说的这些都离我很远。”吴含瞟我一眼说,“我不想讨论这些,我只关心我父亲,你能懂我的感受吗?”

我点头。我理解他。我见过他父亲,他父亲和我父亲一样瘦小,满脸皱纹,额头上还烙着一道手指粗的伤疤,在阳光下异常耀眼。伤疤里定然隐藏着某一个故事。吴含装作不在意,从来没有提起。这我能理解。很多时候,往事是用来遗忘的,而不是用来示人的,比如伤悲和疼痛。当以写作谋生之后,我更加坚信这个道理,放下与遗忘是生活的必备良药。我这么想,不禁问自己,究竟要遗忘什么呢?我说不清楚。我不想再追问那道伤疤,对于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活着本身已属不易。

“我父亲不习惯在城里生活。”

吴含皱着眉头说。他没有跟我说谎。他父亲来到城里,呈现在他眼里的全是陌生的,人群、汽车和街道,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连同院子里的树木都被修剪得油光滑亮。他不禁犯起疑来,这样的树木也叫树木呀?山野里的树木随手栽种,待到一阵风雨来临,“哗啦啦”冒出青芽,茂盛成荫。然而,这些移植到城里的树木,却按着他人的意识成长。难道这就是城里与乡下的区别?这想法使他觉得自己是一条离开水面的鱼,浑身不自在,不管呆在房里,还是走到屋外,心里总是一阵堵。他渐而明白,他的儿子离开乡村来到城里,充其量是一棵按他人意识成长的树木。一股无力感击中了他。他陷入了茫然。他觉得他儿子可怜,虽然儿子挣下百万家产,但是整天按着别人的意志活着,又有多少意思呢?吴含父亲常常被他自己问住了。

“我父亲还是想回乡下住。”

吴含摇了摇头说。他斜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他没有告诉我真正缘由。后来当警察的王宽在一次酒后谈起这件事,我方明白吴含为什么遮遮掩掩。那时候,我理解了他父亲的所为,也理解了藏在他身上的另一个自己。这个发现使我对写下这部小说信心倍增,因为我在揭示笔下人物内心的同时,也在揭示着我自己的灵魂。

吴含父亲到达城里的夜晚,王宽敲开了我租住的公寓。当时我蜷缩在床上,陷入一个奇怪的梦里。雅茜在梦里拼命奔跑。她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盒子,背后是即将把她吞没的狂风暴雨。瘦小的她在风中摇曳,如同一片轻飘飘的枯树。而我坐在父亲的坟头上,观看电影一样望着她,似乎她的惊恐和无助与我无关。我不禁感到纳闷,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呢?她是活在我心里的雅茜呀!事后,我对此耿耿于怀,极为沮丧。这个梦境成了一块石头,死死地压在心底,却又不敢跟她说起,虽然我无数次劝慰自己,那只不过是一场虚幻而已,不必放在心上。然而直到雅茜离开省城,到遥远的小山城生活,我仍然没能忘掉这个梦境。在之后的许多夜晚,每当念及生活在远方的雅茜,那个无所作为的梦境,画布一样在面前展开,一个隐匿的自己跟着浮现出来。我不由得心惊意乱,活了那么些年,竟然不知道自己还有另外一副模样——我所不认识的陌生的自己。

“你这是为难自己。”

王宽跟我这样说。他不满我这般苛求自己。我每当对某个细微的问题穷追不舍,试图拨开被尘世遮掩的真相,总会招来他的一阵满腹牢骚。“你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他翻起一对白眼说,“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连一杯白开水都比不上,是的吧?”我从来不愿跟他争辩。他是一个警察,只知道抓坏人,有时候也抓好人,跟他谈论关于人的精神状态这般事情,岂不是在自讨没趣?如若一个人有罪,不管他的精神状态如何,所背负的罪责都是难以逃避的。既然如此,争辩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不知道。当王宽出事后,我才明白他一直在装傻,不愿探讨灵魂与精神的问题,担心我因此走火入魔。成为朋友之后,他时常跟我谈起警察故事,而我却跟他谈小说,还谈到海子和顾城,他们的生与死,至今仍然是一道难以解开的谜。“虽然他们死于自杀,但是他们却活得比谁都长寿。”我说这话时,心里充满自豪。我不知道当时脸上是什么表情,把王宽给吓住了,使他从此为我忧虑,生怕我在某个夜晚,像海子和顾城一样走向永生。他是一个好人。然而这个充满善心的人,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杀了人,成了一个精神恍惚的阶下囚。王宽,我熟悉的朋友,把这个尘世的荒谬,以一种陌生的方式带到面前。他是一个好人啊!他无助,欲言又止,眼里爬满艰难和疼痛。我在心底默默祈祷,愿他身上的罪孽,只不过是一种虚无。

“那个晚上,真是见鬼了,我们没见过面,却觉得你就是朋友。”

王宽对我说。那时他还没犯事。我们坐在酒馆里回忆相识的夜晚。那个夜晚他带领一群警察,“嘣嘣”拍打公寓里的每一扇门板。我以为是雅茜出事了,跑来求救,连忙奔去开门。我愿意她在我面前像只被吓坏的兔子,寻求我的保护,使我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找到一种久违的存在感。不料,涌进来的是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说真的,那时候,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们,随意敲打人家的门板,而且一点礼貌都没有。”我对王宽说。他没有接茬,只是笑了笑,笑里蕴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那时他站在阳台上,望着外边的夜景,留下一只思考状的背影。我不禁想起死去的父亲,他也时常那般站在村口面向北方,似乎在等待一阵从北方刮来的风。这种莫名的感触,使我对他产生好感。

“送本书给你吧。”我递给他一本书说。“为什么要送给我?”他没有接过书而是斜着眼问我。我的脸不由微微烧了,尴尬地笑了笑,“啪啪”拍着并无灰尘的封面,把书放回书架上,刚刚萌生的好感一下没了。

“你那是行贿。”

吴含毫不客气地说。当时我们坐在他妻子的坟前,一起回忆那个被冒犯的夜晚。“你又不认识他,是吧?你凭什么给他送书呢,是吧?你是想拉近与警察的距离,想用自己的书讨好对方,是吧?其实,这就是行贿的。”他边抽烟边说。我被他的话刺痛了,向他瞪着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里赫然明白王宽为什么不接受我赠送的书。那个夜晚,王宽被装满书的书架吸引住,静静地立在那里,眼里闪出一道暗光,在整齐的书目上留恋。他跟我谈起当下几个著名的作家作品。这让我意外和惊讶,超出了我对警察的想象,激动之余,随手抽出一本书送给他。那是我写的小说。回想起来,那的确是一种行贿,连我自己都没觉察。这个发现使我心惊胆寒,惶恐、软弱和献媚顺着心底的阴暗处涌上来,把我淹没了。在写下的许多小说里,我数次表达着对于贿赂的厌恶。那个夜晚,我却不声不响地行贿。那一刻,我清晰无比地看到心底埋藏着一颗恶的种子,只要遇到湿润的天气和土壤,便会不知不觉地悄然滋生。

“其实这很正常的。”吴含说,“人之本性,这更真实。”我不敢看他,而猛地抽烟,烟雾徐徐腾起,遮掩了脸上的表情。那时西下的阳光斜过来,落在面前的墓碑上,映亮吴含妻子的相片。她轻轻地微笑着,明亮的双眼静静地望来,似乎望透了我们的内心,一种无可逃脱的狼狈和惶恐感奔涌而来。

王宽在犯事之前,我们曾讨论过关于犯罪的话题。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却偶尔说出让我惊讶的见解。“我在警校念书时,犯罪心理学的成绩一直很好。”王宽说这话时,目光望向苍穹,那里悬浮着几片闲云。“你知道吗?人心就是一片闲云。”他好半晌才把目光收回来说,“每到一定程度,人心也会化为雨水,而这种雨水就是恶念,与生俱来的,是隐藏在骨子里的,包括你,包括我,包括世上的任何人,大家都一样,因为人都有感情,有感情就会有恶念。”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王宽的这番话不以为然。后来吴含父亲出了事,我不禁回想起他的话。“是吴含父亲来报的案。”他打电话告诉我说。吴含的父亲,这个六十多岁的剩下一把骨头的瘦小老人,犯下了强奸罪。不可饶恕!当时我站在阳台上,巴望着夜幕下闪烁的灯光,回想起雅茜在多年前问过的一句话。那时日落黄昏,暗夜即将降临。我们沿着湖边的小径散步,路边站立着垂柳、大叶榕和芒果树,树下聚着几位老人,闲聊着什么,定然也在感慨人生吧?我们一路谈论着城市和乡村,谈论着街道和太极拳,还谈论着文化、信仰和宗教,却从来没谈论起未来。我们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害怕展望的未来里,看到的不是宽广的草原,而是一条没有出路的死胡同。是我们不敢碰触忌语。可是,那是忌语吗?我们都不愿回答。我们走上通往湖心的石桥。桥上雕刻着十二生肖,形象而精致,几个小孩逐个抚摸着。她突然收住脚,盯着我的脸问:“你喜欢黑夜吗?”这句突兀的问话把我怔住了。我想了想说:“我喜欢黑夜的。”我想到的是夜色妖娆,小贩在街边叫卖,妇人们在广场上跳舞,遥远的故乡在夜色下里无比宁静,蛙声响起,萤火虫在飞舞。她瞟了我一眼,似乎并不满意我的回答。她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漫向闪着银光的湖水,到达对岸几家陆续亮起灯火的酒馆。“我不喜欢黑夜。”她淡淡地说,“黑夜看似灯光通明,实则覆盖着太多肮脏。”我一时语塞,她被黑夜伤害过吗?我不知道。多年后,她告诉我说,那片湖水被填埋了,建起一家奢华的五星级宾馆。那与黑夜有什么关系呢?直到现在,我仍然拿捏不准雅茜是在说黑夜遮蔽了人的眼睛吗?还是说人心在黑暗中滋长着欲望?抑或说尘世间的多数罪孽都在黑夜里发酵?

“我父亲居然犯这样的事。”

吴含愤愤地说。当时我们坐在墓地里,面前是他妻子的坟碑,阳光越过坟碑落在我们脸上,使视线里的景物模糊不清。“这和黑夜没有一点关系。”吴含挠着头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怎么能这样呢?”我明白他心里的感受,孤独、焦虑,又无处述说,不然也不会跑到墓地里。这里远离尘世里的喧嚣。每每坐在墓地里,想着躺在地下的那些灵魂,总觉得他们比活着的人安心。他们死了,不管安心也罢,留下遗憾也罢,世俗里的压迫、欺诈和威胁,都已化为青烟。比如我死去的父亲,远比离家出走的母亲安心,此时我母亲又身归何处呢?她过着安逸的生活还是居无定所?没人知道。“其实世间的许多人,都是不得不厚着脸皮活着。”王宽这么说。我望着他,没有说话,想他怎么有如此思想呢?在静谧的夜晚,我写下这篇小说时,忽然发现他的想法使我找到另一条拓宽小说边界的路径。

“你父亲是老了,脑子也老了,有时出现一些幻觉,那没有什么奇怪的。”吴含的女友对他说。他愿意听女友解释,尽管这解释有些勉强。他父亲是在女友的坚持劝导下来到城里生活的。“让他老人家来吧,别再让他一个人住在乡下,你也不放心的是吧?”女友这么对他说。女友体谅他,愿意照顾老人,不担心老人会搅乱他们的生活。在这一点上,他觉得女友比前妻更细心和耐心。他这么想着,不由扇了自己两巴掌,怎么能拿活人和死人相比呢?这是不道德的。

“但是,有时我又在想,女友是不是就冲着这个来的呢?她是在讨好我,就想表现得比前妻好,说明她更合适这个家。”吴含淡淡地说。我没有这般经验,无法判断他女友的心思。我能感受得到的是,他仍旧活在过往里,死去的前妻不时活过来,形象鲜明地立在他女友身旁。他看到她们穿过阳光,笑容满面地向他走来。他沉迷在被两个女人无比热爱的幸福里。他并不清楚,此时不是活着和死去的女人在争抢她们心目中的景象,而是他自己混淆了现实与记忆,是他在争夺着自己。“难得糊涂,难得模糊啊。”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即使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也不一定要说出来的,是吧?装一下傻也不死人的。反正老人家得到照顾,这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他望着我,抽了抽嘴角,欲言又止,拿捏不准我的话是否有道理的模样。

包括吴含和他女友在内,所有人都没料到他父亲会突然复活。他父亲也被身上复活过来的另一个自己吓坏了。那是不受控制的影子,没有重量,却像一块巨大的石块压迫他的神经,使他呼吸困难。在吴含父亲出事之后,王宽带着他妻子来到我的公寓。他妻子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化着淡装,轻飘飘地依着沙发坐下,熟练地泡着她带来的茶叶,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她的话总是那么恰如其分,时常使我们的交谈豁然开朗。她的举止使我想起“书香门第”这个词。那天王宽跟我谈起吴含的父亲。在那之后,我伏在案头,每每回想起吴含父亲,似乎凭借王宽提供的碎片记忆,更能深刻地看清这个人。我看到他在无数个夜晚,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怏怏地立在窗前,目光漫过窗台上盛开的月季花,落在一条洒满灯光的马路上。

“他发现这个世上居然有性爱录像。”

王宽抽着烟说。他说吴含父亲是无意中看到性爱录像的,当时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吴含和女友外出郊游,剩下他一个人守在家里。他感到无聊,便播放影碟解闷,屏幕蹦出两个外国人,一丝不挂,他们在做爱。他被一串子弹击中,跌坐在地,一团闷热直涌上来,抵住咽喉,却怎么也吐不出。这是什么事?这不是梦吧?他感到两眼发黑,面前闪着一片细碎的金星。他想关掉影碟机,双手抖得厉害,竟找不到电源。两个外国人叫喊般的呻吟,变成一群蜜蜂满屋纷飞,把他蜇得遍体鳞伤。他在派出所里向王宽坦白起这件事时,把脸低低地埋下去,整个人微微发颤。“他是一个可怜的老人。”王宽说,“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他从没遇到这样的事,真把他给吓坏了。”我在王宽的讲述里,望见吴含父亲手忙脚乱地关掉影碟机,整个人瘫软在地,浑身湿透了。吴含父亲每当回想起那个下午,身上的力气似乎被抽光了,只剩下羞耻。

“我特别理解那个老人。”

雅茜对我说。我跟她说起吴含的父亲时,她努着小嘴望向天空,摇了摇头说出这么一句话。当时有几只鸟雀从眼前掠过,很快消失在对面高楼的背后。她轻轻地盯着我,眼里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茫然而深邃,使我回想起故乡的山谷。在孩童时代,雾气浓厚的清晨,父亲把我从睡梦中摇醒,带着睡眼惺忪的我走出村庄。山谷里到处弥漫着雾气,团团簇簇,压根看不清田野和树木,似乎会突然蹿出妖魔鬼怪。我跟在父亲身旁,心里一点都不害怕。父亲那只瘦小的后背让我感到安全。父亲在山腰上砍倒一棵树,扛上肩膀匆忙赶着回家。这个瘦小的男人,还要赶在太阳高照时,站到教室的讲台上。村庄里的孩子都是他的学生。我也是。那些清晨,我们回到山脚下,朝阳越过山顶,雾气纷纷溃逃,很快就消失了,山野清晰起来,如同世间的所有谜底都被揭开了。我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天空总是一片灰蒙蒙,肉眼怎么也看不透。雅茜眼里的雾气因此而生成吗?我不知道。但是,她的话却像荆棘一样扎中我的心,麻酸的感觉瞬间漫向全身。我油然想起吴含的女友,她和雅茜都是女人,是否一样理解吴含的父亲呢?如若她们都理解他,对他动了恻隐之心,是不是怂恿了他,进而诱发他心底的罪孽呢?

“那个下午改变了他。”

王宽对我说。他告诉我,那个下午吴含的父亲走进卫生间里,往浴缸里盛满水,脱光衣服躺下去,让水慢慢地漫过头顶。他在水下睁开双眼,看到多年前的傍晚,他肩上挑一担柴火,妻子扛着锄头跟在身后,他们踩着余晖走向村庄。当他们回到家门口,夜色也紧跟而至。妻子点亮屋子里的油灯,几束昏黄的灯光漏出窗来,落在屋外的石板路上,几条奔跑一整天的狗,耷拉着脑袋走回家。村庄一片静谧。当乳白的月色铺满村庄,他们吹灭油灯相拥入睡,闻着对方身上散发的泥土气息。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的妻子也已经死去多年。他有多长时间没想着那些温暖的夜晚呢?他恍惚起来。——忽然,两个一丝不挂的外国人,又蹦到他的面前,不管不顾地做爱,肆情的呻吟再次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猛地从水底蹦起来,立在那里不知所措,身体微微颤抖,水滴像慌乱的虫子,顺着粗糙的皮肤往下爬。他的目光跟着往下爬——“啊”——惊叫起来。他看到自己的命根坚挺无比,生机勃勃。他的命根是什么时候变成一颗晒干的辣椒?又是在什么时候失去性欲呢?他记不起来。可是,现在它活了过来。他从没想过它会活过来。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用手指试探地碰触,触摸到一股滚烫的坚硬。他心间有什么东西在“滋呀滋呀”融化着,身体渐渐发起热来。他慢慢地蹲下去,“哇哇”的哭了,老泪纵横。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雅茜对我说。她说人一旦走出内心,隔在心间的那道篱笆便不复存在。“这个老人的性欲复苏,其实从内到外,他都跨越了隔在心间的那道篱笆。”王宽对我说。多日之后,我每每回想起他们的话,吴含父亲总从想象里淌来。我看到他提一只盛着烧纸和阴香的竹篮走向秃岭。他妻子埋葬于此。那不是祖坟地,是一片乱坟岗。他妻子年轻损命,族人们不让葬进祖坟,生怕破坏风水殃及子孙。他只好把妻子葬在秃岭上,倒也一片风清树绿。他每年都来扫墓,铲除坟头的杂草。不知从何时起,扫墓已无悲伤,那只是一种仪式、一种本能,如同飘荡的阳光雨露。这些年村庄里的年轻人都走了,春节不回来,扫墓时节也不回来。他的儿子也一样。他们在城里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他们抛弃了村庄,抛弃了老人,连同埋葬在地下的先人也抛弃了。他们不再需要这些仪式和记忆了吗?这使我想起我的父母,死了的父亲埋在地下,活着的母亲却无处找寻,他们谁与我的联系更加真实呢?我不知道。我理解吴含父亲,从城里回来就到妻子坟前烧纸、插香、倒米酒。他是想象中比较着死去的妻子和活着儿子,他们于他,谁更真实一些呢?他坐在坟前默默抽烟,发现心间的暗道里注入了一道亮光。

“他悟出了一个道理。”王宽说,“他觉得,这人世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这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活着本身是最大的存在意义!我每当念起这句话,总不禁想起离家出走的母亲,母亲飘忽不定,难道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那么死去多年的父亲,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是在世尘中举步维艰的我吗?我想不起我们之间以哪一种方式相互连接,生与死之间的那堵城墙似乎把一切隔绝了,留下的只是一堆空想和记忆的碎片。尽管如此,我依然相信父亲一定留下什么——父亲存在的意义——使某种意念在我身上延续,超越生死离别。我不敢肯定的是,在父亲的意念里,是否期盼过我成为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我父亲,这个瘦小的小学教员,会在某个夜晚想到这些遥远的景象吗?如果在他的意念里从来没有闪现过,那么我们之间的联系又如何成立呢?我不知道。活在身边的人,比如吴含,比如王宽,比如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是否会被这样的问题困扰呢?“有时候思索本身是一种罪。”王宽说。我理解不了他的话,也不愿理解。“我觉得王宽说的有道理。”雅茜对我说。当时她已经在遥远的山城生活,我们在电话里讨论着这个问题,结果不欢而散。“你被意义的表层迷住了眼睛。”王宽说,“你作为作家更应该把眼睛擦亮,你要知道很多人糊涂的时候活得好,清醒了反而过得很糟,是吧?你想想吴含父亲就能明白这个道理的。”

在王宽的讲述里,吴含父亲从城里回到乡下,发现山川河流不一样了,村里人也不一样了,脸上的笑和表情都变得陌生,连村头的狗都对他不友好。他迷惑不解,在城里住上一段日子,似乎就回不到曾经的村庄了。他的夜晚不再安宁,月色铺洒在地,田野里的青蛙在鸣叫,此起彼伏,偶尔有一两只老鼠从角落里蹿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浸搅着他。他发现孤独的产生,无外乎是失去习惯性的生活。他失眠了。他爬起来坐在门框上,目光越过夜色望向遥远的城市,那里灯火辉煌,无数女郎街边行走。她们的终点是某个男人,是某处藏身之地,抑或是醉生梦死的酒吧?那么离开都市的雅茜呢?她的终点又是什么?而我呢,离开乡村来到都市,追随这里的繁华、喧嚣和不可预料的刺激吗?终点又在哪呢?我母亲毅然离家出走,是否在追寻她自己的终点呢?难道死是所有人的殊路同归吗?我不知道。那些夜晚我时常望见吴含父亲回想着影碟里的外国人,一丝不挂地做爱,使他莫名烦躁,掏出旱烟抽着,却抽不出滋味,反而觉得心口被抽空了。

“那是他对生活有了新的期待。”

王宽说。王宽告诉我,吴含父亲不久之后搬回一台影碟机,三更半夜里播放着性爱录像。他把门窗关得死死的,生怕被别人发现。他边看边感慨,终于泪流满面,似乎活了一把年纪,到现在才发现生活原来是这副模样,而过去一直活在虚假里。“他看性爱录像的事被人知晓了。”王宽对我说。那是一个夜晚,村头的吴老头睡不着,爬起来在村里转悠,走过吴含他们家外时,听到一阵呻吟传来。吴老头在这阵呻吟中走向吴含父亲的家门。“这个发现使他们成为一对无话不谈的朋友。”王宽对我说。那天晚上,吴含父亲和吴老头就着几盘酸菜对饮。他们借着酒气撞破各自的心扉。他们谈起庄稼、城市、乡村,以及女人。他们看到了隐藏心底的秘密。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心心相印,因为这个羞于见人的秘密。吴含父亲从吴老头那里知晓,在离村庄不远的山谷里,有人聚众赌博,还有人卖相。“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呀。”老头感慨地说。后来吴含父亲回忆起那个夜晚,印象里全是吴老头满脸的诡秘。

“吴含父亲去过那个山谷。”王宽回忆说。在王宽的回忆里,我看到吴含父亲摸向山谷的情景。他装作走向小镇而离开村庄,来到半山腰折身张望,没看到人影,赶忙拐了方向往山谷摸去。他向山谷摸了三回,前两回山谷里没人,只有杂草和树木,阳光落下来,整个山谷异常寂静。他没有灰心和沮丧,山谷里散乱着垃圾,说明曾有大批人在此聚集。他莫名地激动,心里充斥一种摸不着的虚无,似乎整个人往一个没有尽头的洞穴滑去。他想从那洞穴爬出来,却被一股来自心底的诱惑阻止了。“我能理解他心里的涌动。”雅茜说。她在遥远的山城,给我打电话,有事没事就讨论这个老人。对于老人的看法,我们的意见相左,但分歧并没有伤害我们的友谊。“你知道吗?”雅茜说,“现在这样的老人很多,吴含父亲只是其中一个,你真该好好写他们。”雅茜到山城生活之后,看到许多像吴含父亲一样的老人。他们孤独、无助,被这个飞速的时代踢来踢去。她同情他们,又无能无力。可是,她不也一样被踢来踢去吗?我,吴含和王宽,还有身边许许多多的人,谁能躲过那只无处不在的脚呢?

“你一定要写吴含的父亲啊。”

雅茜说。她有些急了,担心我胡思乱想,而不愿写吴含父亲的故事。我怎么会不写这个老人呢?仅他被干警抓了就是一篇好小说。那天他摸到半山腰就听到了喧闹,整个人缩在树丛里,悄悄地伸着脖颈望去,山谷里围着许多人,想必是在赌博了。他对此没有兴趣,目光游离起来,看到山谷里的草棚旁边,出现几个女人的身影。后来他跟王宽说,当时他的眼里全是那些女人的影子。当看到几个男人从草棚里走出来,他觉得继续躲藏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他壮起胆子,从树丛中站起来,哼着小调往山谷走去。埋伏于此的干警就在那时突然现身,把逃不掉的赌徒、嫖客、卖相女人抓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评这件事情。”王宽对我说。他告诉我他们也经常去抓赌反黄,那个敲开我公寓的夜晚,就是扫黄抓赌的行动。“那是法律。”王宽强调说。他说这话似乎为他们的行为找到理由和注脚,我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心虚和不自信。“你不能这般想。”雅茜曾如此劝过我。她担心我太过认真,会碰壁,会吃亏,会毁掉在城里生存的空间。她说适者生存之法则,在任何时代都管用。“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着?”吴含也这么对我说。那段日子,我的思维陷入一种生存的悖论不能自拔。尘世间的人们制定出法律条款限制自己,又千方百计寻找法律条款中的空隙反过来攻击自己,不知是尘世误导着人们,还是人们误导着尘世。

“那是人类发展必需经过的阶段。”

王宽这么辩驳。我失去深究下去的欲望,再怎么深究都没有结果。我只想就此问题谈论吴含的父亲。那天干警把他和一个妇人铐在一起,“咔嚓咔嚓”地拍照。他浑身发抖,担心上了电视,和录像里外国人一样,一丝不挂地任人观赏。倘若被儿子和儿媳妇看到呢?他不敢往下想,恐惧压过他的头顶,他捂着脸哭了。“你来做这种事,还有脸哭啊?”干警训斥他。他对王宽坦白说当时他想跟干警解释什么,结果什么也说不上来。身旁的妇人一直低垂着头,不急不躁,只是尽量躲开干警的拍照,末了轻轻地说一句:“我认识你。”在吴含父亲出事后,我和王宽回想起妇人的那句话。“那女人是想安慰他的。”王宽说,“她不知道这样反而使让他更加恐惧。”我赞同王宽的看法。吴含父亲离开派出所便跑回村庄,紧紧地关上门窗,把影碟机狠狠地砸烂了。

“我父亲回到城里,是他提出来的,也是他自己坐车来的。”吴含回忆说,“当时我并不在意,觉得老了的缘故。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父亲像做贼似的,目光转溜着却无处安放的模样,原来是因为女友的缘故。”

吴含父亲再次离开乡下。他不能呆下去了,要是事情撞出来,把脸搁到哪儿呢?在死去的先人和妻子面前,他是一个烂透的人,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儿子的名声。我想起我父亲,他死在一个平静而温暖的秋日里,镇上送来一块牌匾,写着“人类灵魂工程师”。他们满脸悲伤地把牌匾送到父亲的灵堂里。这是对父亲付出汗水的肯定,还是对生命本身的怜悯呢?抑或是被某种飘荡在尘世里的情绪裹挟着?这些年里,我在都市里滚爬,很多时候走向一条违背心愿的路径,想回头都回不了,背负着的名声、利益和尊严,左右着远眺的目光和前行的脚步。“但是,我觉得残忍,对吴含的父亲,和像他一样的老人,他们都是人,对吧?”我愤愤地对王宽说,“他们失去太多,那些名声啊,利益啊,尊严等等东西,把他们抽干了。”王宽没有反驳,他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们自己何尝不是那样呢?

“他来报案的那个夜晚,我还记得很清楚。”王宽说。那个夜晚,吴含父亲在王宽面前抡起双手“啪啪”扇自己耳光,不住地重复那句话:“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王宽说当时吴含父亲声泪俱下。“当我听到他说出强奸时,我对他的同情一下子就没了。”王宽说,“对我来说是不应该的,一个警察怎么能如此的不冷静呢?”王宽回忆那个夜晚,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恢复了一个警察该有的冷酷。据吴含父亲交待,他回到城里最难受的是,儿媳妇穿着短裙在面前晃悠,裸露的手臂和长腿,阳光一样刺痛他双眼,使他满头大汗,心口狂跳。“我注意到了,可我以为是父亲的身体不适,从没想过是这种原因。”吴含说。吴含父亲说他实在受不了就离开家门,在院子里转悠,那里有许多树木,以及同样孤单的老人,不知他们心里都在想什么。他想跟他们聊天,又担心被别人洞悉内心。他只好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想借助石凳的冰凉冷却身体。

“这个可怜的老头受此折磨呀。”雅茜说。她在知晓老头犯事后,摇着头表达她一贯的同情。这需要多么宽广的内心啊。或者正因如此,她才选择到偏远的山城落脚吧,只要内心足够宽广,身在何处又有多大关系呢?世界在心里永远没有边际。而我从乡下跑到城里,迷失在城市的诡秘里。“你这里更需要宽广。”雅茜曾点着我的胸口说。那时她还在城里,我们坐在湖边谈论着我的小说,黄昏的余晖落在身上,使我们的谈话散发出一股金黄。“我没写过小说,但我知道小说应该走向宽广。”她给我打电话这么说。她说吴含父亲很可怜,不管他犯了什么事,都改变不了她的看法。我清楚她在暗示着我,让我把小说推向宽广,即使一个坏透了的人,仍然存在改变小说命运的可能性。很多时候,我在想,这个比我聪明的女人,知道小说如何走向宽广的女人,怎么不写小说呢?她从没告诉我原因。

“那个晚上他呆在派出所里。”王宽说。那天暗下来后,吴含父亲在屋外转悠,望着满街的灯红酒绿,由然想起秋天里的山野。他对王宽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山野,如果当时脑子里没有出现山野,或许就不会发生罪孽的事。他说他看到漫山的果实,黄橙橙地挂在枝头。这情景使他不愿回家。他走在街灯下感到异常孤独,身旁人来人往,谁又理解他、知道他呢?他儿子知道他吗?知道他是谁吗?知道他身上存在的另一个他吗?他很想找个地方振臂高呼,排泄内心的郁闷。“其实我们都是孤独的人。”王宽这么说。王宽说那时吴含父亲走进一条胡同,胡同里有几家发廊,暧昧的灯光映照着坐在门口的女郎,裸露的大腿和乳沟散发着诱惑。他想象着发廊里头的情景,和录像里的两个外国人一样吧?他整个人震颤着。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不由想起突然出现的警察,要是再次把自己抓了,这世间还有他呆着的地方吗?即使就此死去,天国里的妻子会接受他吗?他不由得又震颤了。他离开胡同时买了一瓶二窝头,坐在石凳上往嘴里灌,酒把内心的烦躁压住了。

“就是酒出了问题。”

王宽说。吴含父亲哼着小曲回到家。儿媳妇躺在沙发上,裙子掀到半腰,红色内裤露出来。她喝醉了。他一下子钉住了,酒在身体里燃烧,一股热气把他往前推。“我怎么就忍不住啊,罪孽啊,她是我的儿媳妇呀。”吴含父亲在王宽面前哭着说。他强奸了儿媳妇。他惊恐万状地奔出门外,在街上气喘吁吁地奔跑,累倒在一堵墙下,懊悔的泪水奔眶而出。过路人问他要不要帮助。他说他要找派出所。他在人们的指引下走到王宽的面前。那天夜晚吴含不在省城,女友也没有出现。

我把吴含父亲从派出所里领出来。吴含把他父亲狠揍了一顿。他父亲缩在角落里不吭声,眼泪掉在地上,内心的恐慌覆盖了肉体上的疼痛。我抱住吴含,老人固然不对,踢打解决不了问题。怎么样才能解决呢?我被自己问住了。我不知道这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涌动是本性还是本罪。我不禁再次回想起死去的父亲和活着的母亲,于父亲来说,死亡终结了所有飘乎不定的事物,而母亲不一样,她活着,选择离家出走,是否奔向内心的呼喊呢?倘若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么她奔向冥冥之中的呼喊是本性还是本罪呢?尘世间的盘根错节,迷糊了我的视线。我时常想,如若母亲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的生活便会是另外一副图景吧?或许我不会成为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也就不会写下这篇文章,那么对于读下这篇文章的读者来说,是否造成了另一种罪呢?我回答不上来。

吴含在他父亲的事情上犯了难,而他女友又联系不上。她一定是躲到某个无从知晓的地方静静疗伤。“等他回来再说吧。”我说。吴含抱住头。吴含父亲默默掉泪。我们在等待着吴含女友的出现。

“这完全是子虚乌有,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吴含女友第三天回到家里,瞪着血红眼睛说,“这两天我都不在家,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呢?老人家头脑坏了,难道你们两个也都坏了?”

我和吴含在他女友的责怪中面面相觑,望着他父亲,又望着他女友,竟不知他们俩谁撒了谎。王宽出事后,我到牢里探望他,再次问起吴含父亲的事。“吴含父亲和他女友,你说到底谁说假话?”王宽没有回答。这个让我想起我父亲的人,把一个谜团抛给我,或许应验了那句话:答案尽在生活里,因为我们都是等待北风刮来的人。我无法给这篇小说写下答案,不知身在山城的雅茜会怎么想,是否能读出另一种维度?我不知道。

杨仕芳,男,1977年9月出生,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青年文学》《民族文学》《花城》《山花》《广西文学》《文学界》《芙蓉》《小说选刊》等杂志发表100多万字,曾获得2007、2008、2009年度《广西文学》奖,2011年广西第四届少数民族创作“山花”奖,著有小说集《我看见》等两部,长篇小说《故乡在别处》《白天黑夜》等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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