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文学馆邂逅父亲
2015-12-24■赵锐
■ 赵 锐
在现代文学馆邂逅父亲
■ 赵 锐
有一种高大上叫帝都,有一种美丽叫APEC蓝,有一种惊喜叫不期而遇。2014年的秋天,此时此刻,良辰美景,我就这样子在中国现代文学馆邂逅父亲。
巴金先生曾有一个梦想,他在《随想录》中表示,建现代文学馆是他一生最后的两件大事之一,比写十本创作回忆录还重要。在巴老的殷殷期许下,中国现代文学馆孕育诞生,2000年5月在北京朝阳区芍药居展现了自己的绝代芳华。度娘这样告诉我们,这是中国第一座,也是目前世界最大的文学博物馆,主要展示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史以及重要作家、文学流派的文学成就,同时也是现当代文学研究的重要阵地……如此措辞严肃而正统,虽无新意却离事实不远。
可以想象,对我这样一个沉迷文字不愿自拔的人,文学馆的魅力恰如午夜的鸡尾酒般难以抗拒。这个秋天是我的读书季,身为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的学员,这个秋天我有充分的时间与帝都耳鬓厮磨。原以为鲁院与文学馆一院两牌如同一体,报到后才知道,我们这个班被安排在八里庄老校区。想去芍药居新校区,不仅要换乘两路地铁,还得搭上一路公交!好在两个校区都叫鲁院,好在这个秋天属于文学,终于有一天,我有机会走进心仪已久的殿堂,走进曲径通幽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展”。
700多位作家,4000多张图片,百年现代文学史是如此色彩斑斓!鲁迅的书桌,曹禺的舞台,茅盾的故居。老舍的手稿,巴金的钢笔,冰心的藏品。“新月派”与“山药蛋派”同处一室,左翼文学与沦陷区作家遥相呼应。更有那一个个美丽卓绝的身影:林徽因、凌叔华、萧红、白薇、杨绛、张爱玲……我从“五四”走到新时期走到21世纪,我从小说走到散文走到报告文学走到儿童文学。和戏剧脸碰着脸、肩挨着肩,蓦然间,我看见诗歌就在那里,父亲就在那里!
赵恺(1938—),山东兖州人,赵恺19岁就被戴上“右派”帽子到农村劳动。在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他的《我爱》等作品从严峻、苦难的记忆中发掘温馨,从劳累艰辛的日常生活中肯定信念和奋进。
多眼熟的照片,多眼熟的文字,多眼熟的记忆!戴着上世纪80年代的鸭舌帽,穿着上世纪80年代的中山装,父亲被定格在上世纪80年代的笑容里。传说那时候的文学异乎寻常地崇高和神圣,传说那时候的俊男靓女都以文学青年自居,传说那时候的人们不仅相信未来,还坚持在黑夜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一夜成名,他的长诗《我爱》字字血、声声泪,却又激情万丈地呼唤尊严呼唤爱,让一颗颗饱经沧桑的心灵获得前所未有的共鸣和慰藉。《我爱》是父亲的开路石和里程碑,尽管他年过古稀仍笔耕不辍,迄今已留下数百万字独具一格的诗文,但时代和读者还是选择性地记住了《我爱》。
自从17岁考上大学,我与父亲就聚少离多,一年难得见几次面。人到中年后,为生活绑架不得自由,更是不得不把他乡当家乡,假装事业至上忠孝难以两全。没曾想远隔千山万水,我竟忽然在中国现代文学馆邂逅父亲,真让人手足无措、百感交集!时过境迁,文学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女神,而我却鬼使神差地迷恋上她也成为作家。父亲成名时比我现在还年轻,他适时见证了文学的辉煌,也适时收获了文学的奖赏。“你父亲可是我当年的偶像呢!”我不止一次听人这样感慨。当纪太年在宴席上大段大段背诵父亲的诗句,当张震描述当年在街头被父亲诗句击中时的种种细节,我恍若入梦,不知今夕何夕。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吗?不管怎样,至少父亲一直以身为诗人为荣,至少他曾经不那么寂寞吧。不像我现在,除了莫言、韩寒、郭敬明,人们什么作家也不知道什么作品也不关心,即便身处一流的中国现代文学馆,也看不到除我之外的第二个参观者。今夕何夕哉,今夕何夕!
最近以来,常会被问及家学问题。比如因为长篇小说新作《不和妈妈说再见》在台湾出版,秀威网站的编辑就在访谈时让我回答:“父亲在您文学教育上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从不相信文学基因可以遗传,但我相信“影响”、“熏陶”一定存在。可是,有一个诗人父亲当真就特别幸运吗?要知道诗人是那类与众不同的人,一个诗人越是优秀,他的与众不同便越是突出。身为诗人的亲人,需要有格外的理解力和包容力,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这样回答:“每一个父亲都会用自己的方式抚育孩子。诗人父亲可能会用诗歌,木匠父亲可能会用木头,厨师父亲可能会用美食……诗歌、木头、美食,哪一个更深入人心?这很难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个诗人父亲,就一定会有一个书香盈溢的童年。”忘不了儿时父亲耳提面命教背的“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忘不了父亲在《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文末附赠的一行小字:“要想飞得高就得抛弃许多东西,包括许多珍贵的东西。”忘不了这许多年来他老人家一直挂在嘴边的嘱咐:“面向文学,背向文坛!”他对我的要求从来就不是什么成名成家,而是“活得像个人,写得像回事”!
面对文学馆中的父亲,我默默致敬。这不仅是一个女儿对一个父亲的致敬,更是一个作家对一个作家的致敬,一个时代对一个时代的致敬。文学从来就不是热闹的事,你爱或不爱,她就在那里,在那个你栖息心灵的地方。
写吧写吧,趁我们还活着!我在心里这样对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