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父子成兄弟
2015-12-23
当代作家里最有趣的老先生,汪曾祺无疑是一位。我们都愿意是他作品的“粉丝”、写作上的学生、生活艺术方面的知音,因为他实在写得好,有学问又懂生活。读完这篇随笔《多年父子成兄弟》,简直愿意做他的兄弟或者他的儿子。不是我脸皮厚,而是这朴素生动的文字里蕴含着父与子最伟大的平等和爱,他们家三代人父子关系的故事和他的那几句结论,令明白人和智慧的人,以及来这世界走一遭能珍惜缘分的人引为知己,拍案叫绝以至于热泪盈眶。
此外,在这篇透着童趣和老底子美好慢时光滋味的随笔中,年轻的读者可以看看还有多少游戏是你完全不知道的,有多少动植物是你没有接触过的,有多少字词典故是你不掌握的,建议搜索查证,也许能够带你寻找到一个不知道的美好世界。
这是我父亲的一句名言。
父亲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是画家,会刻图章,画写意花卉。图章初宗浙派,中年后治汉印。他会摆弄各种乐器,弹琵琶,拉胡琴,笙箫管笛,无一不通。他认为乐器中最难的其实是胡琴,看起来简单,只有两根弦,但是变化很多,两手都要有功夫。他拉的是老派胡琴,弓子硬,松香滴得很厚——现在拉胡琴的松香都只滴了薄薄的一层。他的胡琴音色刚亮。胡琴码子都是他自己刻的,他认为买的不中使。他养蟋蟀,养金铃子。他养过花,他养的一盆素心兰在我母亲病故那年死了,从此他就不再养花。我母亲死后,他亲手给她做了几箱子冥衣——我们那里有烧冥衣的风俗。按照母亲生前的喜好,选购了各种花素色纸作衣料,单夹皮棉,四时不缺。他做的皮衣能分得出小麦穗、羊羔、灰鼠、狐肷(qiǎn)。
父亲是个很随和的人,我很少见他发过脾气,对待子女,从无疾言厉色。他爱孩子,喜欢孩子,爱跟孩子玩,带着孩子玩,我的姑妈称他为“孩子头”。春天,不到清明,他领一群孩子到麦田里放风筝,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们那里叫“百脚”),是用染了色的绢糊的。放风筝的线是胡琴的老弦。老弦结实而轻,这样风筝可笔直地飞上去,没有“肚儿”。用胡琴弦放风筝,我还未见过第二人。清明节前,小麦还没有“起身”,是不怕践踏的,而且越踏会越长得旺。孩子们在屋里闷了一冬天,在春天的田野里奔跑跳跃,身心都极其畅快。他用钻石刀把玻璃裁成不同形状的小块,再一块一块逗拢,接缝处用胶水粘牢,做成小桥、小亭子、八角玲珑水晶球。桥、亭、球是中空的,里面养了金铃子。从外面可以看到金铃子在里面自在爬行,振翅鸣叫。他会做各种灯。用浅绿透明的“鱼鳞纸”扎了一只纺织娘,栩栩如生。用西洋红染了色,上深下浅的通草花瓣,做了一个重瓣荷花灯,真是美极了。在小西瓜(这是拉秧的小瓜,因其小,不中吃,叫作“打瓜”或“笃瓜”)上开小口挖净瓜瓤,在瓜皮上雕镂出极细的花纹,做成西瓜灯。我们在这些灯里点了蜡烛,穿街过巷,邻居的孩子都跟过来看,非常羡慕。
父亲对我的学业是关心的,但不强求。我小时,国文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时得佳评,他就拿出去到处给人看。我的数学不好,他也不责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画画,我小时也喜欢画画,但他从不指点我。他画画时,我在旁边看,其余时间由我自己乱翻画谱,瞎抹。我对写意花卉那时还不太会欣赏,只是画一些鲜艳的大桃子,或者我从来没有见的瀑布。我小时字写得不错,他倒是给我出过一点主意。在我写过一阵《圭峰碑》和《多宝塔》以后,他建议我写写《张猛龙》。这建议是很好的,到现在我写的字还有《张猛龙》的影响。我初中时爱唱戏,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润。在家里,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学有几个能唱戏的。学校开同乐会,他应我邀请,到学校去伴奏。几个同学都只是清唱。有一个姓费的同学借到一顶纱帽,一件蓝官衣,扮起来唱《硃砂井》,但是没有配角,没有衙役,没有犯人,只是一个赵廉,摇着马鞭在台上走了两圈,唱了一段“群坞县在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场。父亲那么大的人陪着几个孩子玩了一下午,还挺高兴。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我们的这种关系,他人或以为怪。父亲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和儿子的关系也是不错的。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张家口农村劳动,他那时还从幼儿园刚毕业,刚刚学会汉语拼音,用汉语拼音给我写了第一封信。我也只好赶紧学会汉语拼音,好给他写回信。“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被打成“黑帮”,送进“牛棚”。偶尔回家,孩子们对我还是很亲热。我的老伴告诫他们:“你们要和爸爸‘划清界限。”儿子反问母亲:“那你怎么还给他打酒?”只有一件事,两代之间,曾有分歧。他下放山西忻县“插队落户”,按规定,春节可以回京探亲。我们等着他回来。不料他同时带回了一个同学。他这个同学的父亲是一位正受林彪迫害,搞得人囚家破的空军将领。这个同学在北京已经没有家,按照大队的规定是不能回北京的。但是这孩子很想回北京,在一伙同学的秘密帮助下,我的儿子就偷偷地把他带回来了。他连“临时户口”也不能上,是个“黑人”。我们留他在家住,等于“窝藏”了他,公安局随时可以来查户口,街道办事处的大妈也可能举报。当时人人自危,自顾不暇,儿子惹了这么一个麻烦,使我们非常为难。我和老伴把他叫到我们的卧室,对他的冒失行为表示很不满。我责备他:“怎么事前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我的儿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伤心。我们当时立刻明白了:他是对的,我们是错的。我们这种怕担干系的思想是庸俗的。我们对儿子和同学之间的义气缺乏理解,对他的感情不够尊重。他的同学在我们家一直住了四十多天,才离去。
对儿子的几次恋爱,我采取的态度是“闻而不问”。了解,但不干涉,我们相信他自己的选择,他的决定。最后,他悄悄和一个小学时期的女同学好上了,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已近七岁。
我的孩子有时叫我“爸”,有时叫我“老头子”!连我的孙女也跟着叫。我的亲家母说这孩子“没大没小”。我觉得一个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父母叫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有意思。
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另外,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量保持一点童心。
【阅读思考】
从文章看,多年父子“成兄弟”,有哪些必要的条件?你家的父子情是否跟汪曾祺所写的那样?欢迎与我们分享。
【义乌中学学生小组讨论】
郑昊成
多年父子成兄弟,是一种与传统父子关系大相径庭的家庭关系,它首先要求父子之间有高度的理解,可以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同时,父亲是这一关系的重要决定者,父亲对于如何处理父子关系的看法对是否可以发展为“兄弟情”有决定性作用。而且父亲需要拥有一颗童心。
陈 垚
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像文中那么融洽,事实上我没少被他惩罚过。小时候,我调皮得过分,所以没少吃“竹笋炒肉”。长大之后,可能是因为我懂事了,或者是父亲对我成长有所感慨,就再也没有打过我。但是不得不说,我和父亲的关系还是不能够像真正的知心朋友那样平等地交流。父亲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位严厉的老师,用严厉来督促我进步。
潘鹏元
我的老爹是个经历过风雨的人。他下过乡,插过队,游历过大半个中国;他好酒,一拿起酒杯,就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讲,太多的牛皮可以吹。
他最棒的地方在于,一直真正地将我看作一个与之平等的个体,而不是某种附庸或延续。故而他可以包容并尊重我一切可笑而幼稚的想法,凡事都让我自己做决定。他一直和我说,年少时你不必担心自己愚蠢,只要你愿意为愚蠢负责。作为一个只活了十七年的人,很多事我无法看清,但这些年来,真得感谢你了,老爹!
王天可
多年父子成兄弟,必须相互理解和尊重。父辈要放低姿态,保持童心;子女要明事理,在“没大没小”的同时给父亲应有的敬重。
不仅仅是父子,父女同样可以“称兄道弟”。我的父亲幽默而睿智,我们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儿时我总愿意和父亲一起玩耍,在玩耍中他告诉我,何为“为人之德”“君子之风”。他看过男生给我的信,在他开玩笑般的点评中,我学会了如何面对、如何规划未来。我们之间也存在分歧,但他从不跟我摆“家长”架子,更不把他的意志强加于我。他遵从我的兴趣,让我成长为家中的文科“独苗”。他陪我流连于各地的博物馆,为我买上百本历史、考古书籍。这种感情并未因我年龄的增长而变淡,反而随着我知识的增加更加馨香醇厚。
朱雅俊
我家的父子情与汪曾祺写的不同。我父亲略带严肃,对我的学业会过问但不会时刻紧逼,偶尔谈起学业也是让我自主控制。我与父亲间的沟通并不多,却十分自然,感觉男人间的相处理应如此,时而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双方毫不做作,尽力而为。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与汪曾祺说的父子情又是相似的,做父亲的都不过分苛求,与孩子尽量相互理解,对孩子的事情适当关心而不过分掺和。这样一来,父子彼此保有隐私又能融洽沟通。
荐读人说
我第一次读到这篇随笔,心有戚戚焉。我向往这样的父子情,在我的生活中,也近似有这样的父子情。我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可以直呼父母的名字。当我第一次大着胆子喊父亲名字,父亲先是一愣,但并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说:“不许没有规矩啊。”这之后,他其实已经接受了这么称呼,何况还有母亲鼎力支持,这成了少年时期人无我有的待遇。
这样平等民主的相处方式,可能跟中国传统的父子伦理结构不一样。传统文化讲究长幼有序,非常强调家长的权威,子女必须服从父亲,而父亲往往不愿意降格与子女沟通。然而,一对能顺利交流互动的父子可能会使家庭更融洽,这也是汪曾祺在文中告诉我们的。当然每个家庭不论父子之间的相处方式是什么样的,我相信,父亲对孩子的爱是相同的,那是源于血脉亲情源源不绝的情感,父爱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