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社与民国后期文人心态
2015-12-23袁志成
袁志成
(1.湖南城市学院 文学院,湖南 益阳413000;2.湖南城市学院 晚清民国文学研究所,湖南 益阳413000)
民国旧式文人纷纷结社,既是对传统生活的承继,也是寻找心灵寄托的方式之一。在众多文人社团中,午社是其中之一。午社成立于民国二十八年(1939 年)的上海,终止于民国三十一年(1942 年),主要参与者有廖恩焘、林鹍翔、冒广生、夏敬观、吴湖帆、夏承焘、吕贞白、黄孟超、金兆蕃、林葆恒、仇埰、吴庠、郑昶、龙榆生、何嘉等,社课以词为主,共计26 集,有《午社词》刊印。有关午社及其词作研究,目前相对比较集中于胡永启博士论文《夏承焘词学研究》和焦艳硕士论文《午社研究》。前者以《天风阁学词日记》为线索,简单将午社的成立、发展予以概括介绍,而对于午社词作一概未论。后者内容范围宽,且附录众多,为进一步深入研究午社及其词作提供了诸多参考。然而总体研究欠精当,考证有出入,评价欠稳当。尤其是午社及其填词创作在民国后期词学发展史上的地位及意义尚未论及。因此,本文拟从午社概况、午社社课情况、词作创作等方面详细研究,以展现民国后期旧式文人的生活状况、创作态度等。
一 午社概况
午社产生的时间,有人认为产生于民国十九年。施议对称:“午社创立于一九三〇年,至一九四一年社集出版时仍隔月集会。”[1]此误。据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记载:“午过榆生,同赴夏吷翁招宴,座客十二人,馔甚丰。吷翁约每月举词社一次。是日年最长者廖忏庵,七十五岁。金篯孙亦七十余。”[2]105可知午社实际成立时间是民国二十八年(1939 年)六月。1939 年6 月25 日,午社第1 集正式开始。据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载:“十时,余冒雨赴愚园路林子有家,作词社第一集。林铁师、廖忏翁作东。拈得归国摇、荷叶怀二调,不限题。铁师拟名夏社,呋翁谓不可牵惹人名,因作罢。宴后,吷翁谈清季大乘教事。鹤亭翁出示广东洗玉清女士画《旧京春色》手卷。三时,廖忏翁以汽车送予至绿杨村。”[2]108比较得到学界公认的当数《中国词学大辞典》对午社的介绍,然而,关于午社终止时间颇有疑议,马兴荣等前辈认为:“是年(1939)冬,铁尊翁林鹍翔殁于上海,词社遂罢。”[3]该论断主要缘于林鹍翔逝世,遂认为午社社集活动终止。其实不然,林逝世之后的两三年当中,午社词人没有如以前一样每月1 集,或两月1 集,或三月1 集,社集不定时,一直延续至民国三十一年(1942 年)。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1942 年记载道:“午社同人廖忏庵、述庵及予皆将离沪,此殆为最后一集。”[2]381该年前后,夏承焘离沪返温州,廖恩焘赴宁,仇埰回宁,黄孟超离沪赴港等,再加上冒广生很早不与社集,故午社随之解散而终止。民国三十一年(1942 年),上海租界沦陷,旧式文人赖以生存的生活空间和文化空间皆瞬间消失,他们便重新回乡。如午社成员仇埰由沪返宁,闭门谢客,不与人交。有关午社社集的相关具体情况,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记载颇详,逐条列举如下:
1939 年,6 月25 日,十时余冒雨赴愚园路林子有家作词社第一集。林铁师、廖忏翁作东。拈得归国谣、荷叶杯二调,不限题。铁师拟名夏社,吷翁谓不可牵惹人名,因作罢。宴后,吷翁谈清季大乘教事。[2]108
6 月30 日,接铁师函,谓词社定名申社、午社,征求众意,即复,选申字。[2]109
7 月22 日,接夏吷庵、金篯孙词社七月卅日约。[2]116
7 月30 日,十日过榆生。午廖忏翁以汽车来,同赴子有家词社社集。社友新加入吴眉孙君。宴谈至三时。疚翁与吷翁言语时时参商。[2]117
8 月14 日,接冒疚翁、林子有翁夏正七月初六词社柬。[2]123
8 月20 日,十一时往复旦中学开词社,鹤亭、子有作东。中学为李鸿章祠,有荷有桂。[2]125
9 月24 日,午赴林子有家午社社集,仇述厂、何之硕作东。吴湖帆求为其夫人词集题词。[2]134
10 月21 日,夕,吴湖帆、榆生为东,邀集延平路知由农场举午社。五时半往,八时半乘忏庵翁汽车归。[2]144
12 月20 日,夜赴安登别墅廖忏翁招宴,其夫人手制西餐,极饜饫。[2]159
1940 年1 月2 日,午后,词社宴集,予与黄孟昭作东,到吷庵、鹤亭、亮卿诸老。席设子有翁家。[2]163
2 月25 日,夜,午社在廖忏庵翁家会。席上仇亮翁谈叶誉虎《清词钞》。冒鹤翁谈傅彩云、况夔生事,夏吷翁谈夔生、梅兰芳事。共到十二人。追念林铁师不置。金篯孙以脑贫血退社,吴宛春补其缺。[2]181
4 月8 日,贞白遣人送来《午社词》十本,嘱改误字。[2]190
4 月28 日,夜,午社社集,新加入郑午昌、陆微昭、胡宛春三君。冒鹤亭以病、林有翁以事未到。吴眉孙、仇亮卿二翁作东。[2]196
7 月2 日,接吴眉翁函问疾,谓词社吟兴日减,来年欲随冒鹤翁同避席矣。[2]211
8 月10 日,晚六时往林子有家词社集饮,则已提早于午时举行。以近日戒严甚紧,恐夜间往来不便。孟超不知予迁居,仍投书安宜坊也。[2]219
8 月11 日,发夏吷翁信,附去孟劬先生信,孟劬嘱转呈也。以四声平亭寄陆微昭、胡宛春,请举反证以相辨难,为学术明此一义。社中老辈于此多不尽了了,且各有成见,唯不知吷翁有何议论耳。[2]219
9 月3 日,过廖忏翁,值其午睡。过仇亮翁谈词,彼甚不满社中拈调太草草。予于应社工作极厌其无聊,四、五月无一首,颇欲永不着笔。[2]226
9 月15 日,作《林铁师家传》成,午后持与吴眉翁商榷,承细心改易四、五处,心甚感之。六时,同赴安登别墅廖忏翁、夏吷庵词社宴。[2]230
10 月27 日,午社今林子有、仇述庵值课。早子有来电话,谓上午傅少庵出殡,愚园路午时将断交通,嘱早往。予恐临时又有纠纷,遂不果赴。[2]242
11 月16 日,夕,往廖忏翁家社集,眉孙、贞白作东。今日为夏正十月十七,放翁生日,即以为题,不限调。[2]246
12 月15 日,夕,六时集廖忏翁家,举行午社,予与陆微昭作东,共用三十六元。席间,吷翁谈端陶斋事、南京图书馆书籍之存佚及华山游迹。社刊,众推吷翁为序,吷翁以嘱予,予谢之。是夕惟子有不到。予拈调长亭怨慢,九时散。[2]255
1941 年1 月16 日,今日腊十九,东坡生日,在廖忏翁家举词社。陈蒙厂、胡宛春值课。席间眉孙谈明年社约,须每人每期必作,且须限题限调。值课者选题拈调,他人不得批评。[2]266
2 月1 日,早九时过眉孙翁。谓近以撰《午社词刊序》,隐讥社中死守四声者,仇述翁不以为然,坚欲其改,眉翁执不肯易,各其愤愤。眉孙欲退社。予劝其何必认真游戏事。[2]271
2 月23 日,夕,冒雨赴廖、夏二翁午社社集,仅到仇、吕、陆、胡共七人。述翁为论守四声事,与眉翁意见参商,席间颇多是非。[2]279
3 月22 日,夕赴多福里林子有翁家社集,仇、林二翁值课。仇翁主词社两月一课,课出两题。十时散,拈醉春风、卜算子二调。[2]287
5 月11 日,夜,午社集廖家,予与郑午昌作东。各社友在沪者皆到。拈调唐多令、惜双双。十时散,与午昌同步归。共费三十六元,可谓甚廉。[2]303
6 月14 日,夜,眉孙、贞白招午社各友集林子有家,疚翁亦来。十时归,与微昭步至静安寺路。[2]311
8 月15 日,夜,黄梦招作东,午社集辣斐德路五六五号林子翁新居。同社仅忏翁、湖帆不到,谈至九时归。[2]327
10 月4 日,晚,午社同人醵宴林訒庵,寿其七十。眉孙、述厂以病未到。席间吷翁谈时事甚多。九时半坐廖忏厂翁汽车归,醉饱逾量。[2]339
10 月12 日,午,林子有翁招饮。词社廖、仇、夏、冒疚翁、金篯孙皆到。肴甚丰。三时乘廖翁汽车归,过视眉老,病湿温卧床廿余日,尚有谈词兴。[2]340
12 月21 日,午后赴静安寺路绿扬村茶室夏吷翁、林子翁词社之招。到十人,拈八宝妆、六么令二调。四时半散,与午昌同路归,谓《玉岑遗集》不日出书矣。午社自此改用茶点,然亦费四十元。[2]356
1942 年4 月3 日,午,吷庵、子有、眉孙、贞白在子有家为仇述庵、冒疚斋二老视七十,冒老避不到。午社同人廖忏庵、述庵及予皆将离沪,此殆为最后一集。自己卯夏至今,忽忽四年矣。[2]381
午社属典型的师友唱和型词社。夏承焘乃林鹍翔弟子。夏承焘《半樱词续序》:“此吾师铁尊先生戊辰以后词也。予之获闻绪论,始于辛酉、壬戌之交。师时观政瓯海,暇尝举瓯社以倡词学,唱酬之雅,无虚月也。今秋与师同避难海上,暌违垂二十年,师须发皤然矣。”[4]何嘉乃夏敬观学生。夏敬观《和阳春词序》称:“何生之硕从余学词有年,规抚《阳春》,得其神韵。”[5]夏敬观与龙榆生友。夏敬观称:“吾友万载龙君榆生,好学深思,以能诗词,先后教授于厦门大学、上海诸在学。”[6]并为其作《风雨龙吟室词序》。尽管午社属于师友唱和型词社,但社员词学主张不一,且偶有参商。夏敬观《鞠讌词序》称仇埰词学主张:“君词严守声律,历梦窗藩篱,取材质朴而冶其芬丽,盖骎骎乎成一家之言矣。”[7]而吴庠则多依周密、吴文英韵。冒广生《佞宋词痕序》:“吴君湖帆之于词,其亦诗家之覃溪矣(翁方纲)尤嗜词,寻声探律,规抚周吴,所次周吴韵者最多。”[8]午社词人甚有词学观点相左之处:“述翁为论宋四声律,与眉翁意见参商,席间颇多是非。”[2]279
午社成员不仅在词学主张上有相左观点,在生活境遇与政治理念上亦相差甚大。民国后期,旧式文人生存愈发艰难,或卖文卖书度日,或迫不得已出仕等。午社词人吴庠家贫,卖书度日。其《沁园春》上阕云:“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何用慨然。况天荆地棘,时忧兵火;桂薪玉粒,屡损盘餐。炳烛微明,巾箱秘本,能得余生几度看?私自喜,喜未论斤称,不直文钱。”[9]午社成员龙榆生因生活拮据,于民国二十九年离沪抵宁,任职于汪伪政府。据夏承焘日记载:“接俞君函,谓胃疾大发,医谓非休养不可,而家家嗷嗷,无以为活,出处之际,非一言所能尽云云。”[2]189对于龙榆生就任汪伪政府,遗民圈中好友甚为叹息和告诫:“每日谈俞君,念其临行前如得晤予,予当极力挽之回。……处身乱世,须十分谨慎哉。”[2]190而身家富有的廖恩焘不须为稻梁谋,却与弟廖仲恺革命立场截然不同,居然欣然赴任南京汪伪政府。
二 午社社集社课情况
午社社集共计26 次,其中24 次有社课,总计220 阕。社集以林鹍翔逝世为分水岭,林在世时社集虽少,社课却多达160 阕;林逝世以后,社集虽多,社课却少至60 余阕。具体情况见表1。
表1 午社前7 次社集情况
目前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的《清末民国旧体诗词结社文献汇编》中收录《午社词》仅收社课7 集。社员词集中有3 次明确示意为社集社课。其一,参与人员有廖恩焘、吴庠、林葆恒、仇埰4 人,限调黄鹂绕碧树,有廖恩寿《黄鹂绕碧树·社课甫脱稿,眉孙示新作,怅触绮怀,次韵奉和》等。其二,参与人员有吴庠、夏敬观、林葆恒、廖恩焘、吕贞白、陆维钊等人,限调定风波。其中廖恩焘有《定风波·眉孙、贞白招社集,是日适为陆放翁生日,同人约以为题。拈翁此作,并用原韵率成》等。其三,主要社员有吴庠、林葆恒、夏敬观、陆维钊、夏承焘等人,词调不限,有水调歌头、洞仙歌、念奴娇、满庭芳等。其中有夏敬观《满庭芳·十二月十九日为东坡生日,蒙庵宛春招集半舫作会》、吴庠《水调歌头·东坡生日,午社词集,歌此为同人侑觞》、夏承焘《洞仙歌·腊月十九,坡生日,午社会饮,归和此曲》等。然而,是否因此即可断定午社社课到此为止?继续翻阅社员词集,仍发现有社员同调之作,如仇埰与陆维钊有《春从天上来》,林葆恒与夏敬观有《夏初临》,仇埰与廖恩焘有《定西番》,夏承焘、何嘉、仇埰有《惜黄花慢》。结合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考察,认为以上同调之作亦属社集社课,故接续如表2。
表2 午社后19 次社集情况
前面7 集情况可总结如下:前7 集词作共计160 阕。15 位社员中有10 位全程参与,分别是廖恩焘、林葆恒、冒广生、仇埰、夏敬观、吴庠、龙榆生、吕贞白、何嘉与黄孟超,该10 位社员社作共计133首,占社课词作总数的83%,其余5 位或参与四次、三次、两次,词作数仅27 首,占社课词作总数的17%。另外,在该10 位社员中,廖恩焘、仇埰、夏敬观、吴庠等词作多达十六七首,很难以社课数量与参与社课次数的多少来认定谁是午社的词人领袖。
7 集以后,林鹍翔病逝,与社人员缺少当初的热情,甚至经常缺课等。最后的19 集中,四次是有社集无社课,六次只有两人有社课,五次只有3 人有社课,一次4 人有社课,两次5 人有社课,一次6人有社课。相较于前7 集,午社词人聚会次数虽多,却缺少凝聚力和向心力,出现社员没热情、社课无人交的现象。
三 午社社作分析
(一)拈题选调
拈题选调是社课活动最为重要的环节,直接决定此次社课的成功与否。恰当的题目与词调能充分挖掘社员的填词兴趣和潜能。纵观午社社课拈题与选调情况,其中22 次社课(四次有社集无社课)中19 集限调,分别有归国谣、唐多令、瑶华、玲珑四犯等;22 次社课中只有四次限题,分别是咏荷、观荷、放翁生日和东坡生日。其实,传统文人集社课词,拈题较多,如各种节气或节日、名人生辰等往往成为文人墨客抒发情感的题材。而午社词人仅放翁生日与东坡生日两集选题,其余无论是在选题还是在选调方面皆平淡无新奇。诚如胡永启言:“除此之外,其他的也多是为拈调而拈调,即把它作为一项任务。……这一规定,虽是出于对维护午社正常活动的考虑,但它的强制性和各成员对拈调平淡不满情绪之间形成的心理反差,势必挫伤着他们参加午社的积极性,致使兴致打了折扣。”[10]面对此种情境,午社词人或“陈陈无思致”,或“四、五月无一首,颇欲永不着笔。”[2]324为了继续维持社集与社课活动,1941 年1 月16 日,午社社集时,吴庠提出今后社集,须每人每期必作,且须限题限调。至于选题拈调仍由值课者决定,其他社员不能因题调不佳而批评。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于此记载颇为详细,说明午社确有其事。
(二)忆京华往事,述乱世流离
午社成立之时民国二十八年(1939 年),已离清朝逊位28 年,社会亦发展变化之快,历经北洋政府、国共第一次合作、国共内乱、九一八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等等,令人咋舌不已。虽也有满清遗民梁济、王国维等先后为清政权的覆灭而自杀,但更多的人选择坚守这份传统。随着时间的推移,清遗民心中最初浓烈的遗民情结逐渐淡薄,转而变成对京津逸闻趣事的回忆。午社社课常以咏物怀旧,忆京津往事,述乱世流离,抒文人高洁情怀。午社第一次社集即以极乐寺海棠、崇效寺牡丹为吟咏对象,有金兆蕃《归国谣·用温飞卿体咏崇效寺牡丹》、《荷叶杯·用皇甫子奇体咏极乐寺海棠》,林鹍翔《归国谣·忆崇效寺牡丹和吷老》、《荷叶杯·忆极乐寺海棠和吷老》,仇埰《雪梅香·忆孝陵雪后观梅》,林葆恒《归国谣·崇效寺牡丹》、《荷叶杯·极乐寺海棠》、《雪梅香·手种盆梅初开,因忆京华花事之盛填此志感》等词作。如林葆恒《荷叶杯·极乐寺海棠》云:
长念丝丝红萼,如昨。浓比晚霞烘。自从零落付东风,谁复惜残红。 难得深闺描出,陈迹。狼藉最堪哀。殷勤曾为补新栽,一例委荒苔。[11]311
午社第1 集所忆之崇效寺位于北京宣武区白纸坊附近,初创于唐贞观时期,久经宋、元、明、清而不衰。崇效寺曾种植有梅、丁香、海棠、牡丹等树木,环境清雅,令游人流连忘返。极乐寺,此指天津永定之极乐寺,初创于明朝,兴盛于清中叶。抗战时期,天津沦陷,寺院遭毁严重。词人林葆恒从实处着手,以壬申年与释勘栽种海棠为回忆对象,宕开情绪。同时,词人对海棠又似乎赋予某种特殊的象征意义,让词人留恋不已而难以忘怀。
满清遗留下来的旧式文人于民国出路越来越窄,不外乎追随溥仪皇帝;或于北洋政府、国民政府入仕为官,甚或入汪伪政权;或洁身自好,学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午社众多成员绝意仕进,或鬻文为生,或教书为生,真正体现了有着民族情怀的荷花精神。故午社社员常以荷花为吟咏对象,如金兆蕃《卜算子·咏荷学,效白石梅花八咏》、林葆恒《卜算子·社课拈此,限咏荷花。回忆平生所游,如北京之淀园扇子湖、十刹海、南河泡,济南之大明湖,天津之胜芳,汉阳之琴台,南京之元武湖,嘉兴之南湖,苏州之石湖,杭州之西湖,虽累十纸不能尽,今皆沦落。而海上乃无荷花,爰就私衷所感,聊填二阕以塞责。己卯荷花生日》、龙榆生《绿盖舞风轻·己卯七夕前一日,海上词流集李公祠看荷花,拈此曲同赋依草窗韵》、仇埰《霜叶飞·己卯羁栖淞滨,虚度重九,倚清真书感》等等,或述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的精神以塑造自我高洁形象,或观荷感怀以述乱世流离。如金兆蕃《卜算子·咏荷学,效白石梅花八咏》其八曰:
小榭社壇幽,曲沼农场接。太液灵根尽自分,花亦饶三窟。 净业复昆明,一匊灵均血。自此当名烈士花,谁续濂溪说。[11]326
词人金兆蕃以梁济、王国维自沉蕴含的内在情怀为主旨,表达了对旧都的怀念。又如吴庠《卜算子·己卯六月,午社第2 集,咏荷花,效白石咏梅八首。此花掌故多涉词人胜迹,流连馀风馨逸。自遭丧乱,遍地烟尘,追忆前游,情怀惘惘,亦昔贤所谓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感也》其二曰:
烟水苇湾西,钩起江湖兴。乞病词流去国情,持与沙鸥证。 白发种花人,朝士知名姓。赚得丁髯泪墨多,替写沧桑影。[11]335
词作序言已点明主旨。全词名为咏荷花,通篇未见荷花之形之神。观荷仅为引子,词人要表达的是黍离之悲。
(三)关注时事,遗民情绪转为民族主义
民国二十六年(1937 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八一三淞沪会战,上海即成为抗战的第一前线。1941年12 月,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上海面临全面沦陷的危险。“12 月8 日凌晨4时,日本驻沪海军炮击停泊于黄浦江上的英美军舰,英舰‘彼得烈尔’号被击沉,美舰‘威克’挂白旗投降。10 时许,日军由苏州河各桥梁分路开进公共租界。……下午,日哨兵从公共租界各街口撤去,法租界除去路障,两租界公共交通恢复。尽管租界表面上复归原貌,实际上公共租界已易主。这一变化,标志着上海完全陷落。”[12]面对时局的变化,部分遗老走出对前朝的依赖与留念,关注民生疾苦,民族利益高于个人主义,民族利益高于遗民情结。故午社成员夏承焘《水龙吟·皂泡》、吴庠《高阳台·皂泡》、《鹧鸪天·续读史吟》等屡次表达了爱国抗日的情怀。冒广生《荷叶杯·故乡沦陷后复闻久旱,谱此以写闷怀》云:
极目江皋云黯,肠断,芳草绿天涯。不如飞燕解还家,珠箔受风斜。 神女知他何处,行雨。明镜怯开来奁。经春消渴病恹恹,修眉失旧尖。[11]312
冒广生,江苏如皋人。1938 年上半年,日本侵占江苏,如皋沦陷。故1939 年午社第2 集时,冒广生即以故乡沦陷为题抒写词人郁闷情怀:既不能上战场拼命杀敌,面对久旱无雨也无能为力。
四 午社文人心态
午社成员历经清末民初,于民国二十八年聚集结社,专门课词,其成员心态颇具代表性,主要表现在几个方面:其一,对新事物现代文明的态度;其二,对新文学的态度。
民国后期物价飞涨,上海更甚。“1941 年10月31 日,与潘希真出购派克自来水笔一枝,价九十七元四角。予十三四年前买一枝,用至今尚好,价但五元余耳。明日百物又大涨价矣。”[2]344面对高昂的消费,午社社集亦相应做出了调整。午社以前皆二人作东,既有丰厚的菜肴,尚有饭后茶点。因物价上涨,社员负担过重,由此改用茶点。即使是40 元的茶点,于普通社员而言亦算昂贵了。“12 月21 日,午后赴静安寺路绿扬村茶室夏吷翁、林子翁词社之招。到十人,拈八宝妆、六么令二调。四时半散,与午昌同路归,谓《玉岑遗集》不日出书矣。午社自此改用茶点,然亦费四十元。”[2]356即使如此,午社成员并未因物价上涨、通货膨胀而封闭自我,重新回归封建社会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社会,而是逐渐接受现代文明带来的精神愉悦。如午社成员夏承焘经常流连于咖啡馆、电影院等。其《天风阁学词日记》记载道:“1941 年6 月12 日,午后徐著新夫妇来,邀往大华看《乱世佳人》影片,三等座三元六角,看四小时方完。全片精力弥满,场面浩大,叹观止矣。然动人力量,似犹不及《蝴蝶夫人》、《绝代艳后》。”[2]310“1941 年7 月7 日,看《双雄复国记》,苏联片。”[2]317“1941 年7 月29 日,夕,文生来,以所辑国学书目嘱为序。与谈电影至十时。”[2]322“1941 年8 月1 日,午后文贯之邀往金门看《魂断蓝桥》影片,座中女子有饮泣者。”[2]323“1941 年9 月20 日,往西海看《翠堤春晚》,甚好,比《桃花恨》更好。此片沪上人有不厌看六七次者。佩秋来不值。”[2]335夏承焘虽与民国遗老交往甚多,亦常与旧式文人举词社。尽管如此,夏承焘并不完全排斥现代文明,常与友人流连于咖啡馆、电影院等。此处记载表明,夏承焘看电影之频繁,且于电影颇有心得。
作为旧式文人,对传统历史文化与名人的崇拜既是他们坚守的动力,也是坚守的重要内容之一。作为近代历史开先河的第一人,龚自珍自然倍受推崇。适逢龚自珍百年诞辰之际,午社及上海旧式文人纷纷举行百年祭典。“1941 年10 月12 日,夜与同人集静安寺路清华同学会举行龚定庵百年祭,到瑗仲、仲联、心叔、一帆、昺衡、欣夫、胜白、大可、其石、巨川、小山、任芝荪、唐尧夫、吴伟治、卢景纯、王绍唐、胡宛春等二十人。七时祭,推胜白主祭,仲联为祭文极工。席间,欣夫谓:尝于徐积馀处见定庵、孝拱手批段注说文,定庵尚整饬,孝拱则乱直乱圈。某君出晚报长沙大捷,合席尽一杯。新闻报今日载此集消息,又派访员吴君德明来与宴。十日散。”[2]338民国后期个别旧式文人对传统文化与文学坚守的同时,受新文学创作的影响开始尝试接受新文学,尤其是新诗。午社成员夏承焘即是其中之一,其于《天风阁学词日记》称:“1940 年12 月24日,近厌为旧诗,颇喜创变新体。上午往校图书馆阅朱自清所为《新文学大系诗选序》,又复废然。彼辈论诗皆主自西洋来,无有从我国旧诗出者。尝讥卢君冀野所说以旧诗为体,新诗为用,其实卢之言不可厚非也。”[2]258如何处理新旧文学的关系,卢前曾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方法来衡定新旧文学,以旧诗为体,新诗为用来调和新旧文学的矛盾。对于卢前的这种折衷观点,朱自清等新文学家不以为然。然而,对于夏承焘等旧式文人而言,面对新文学如火如荼的繁荣现实,也开始认可卢前此前所论。此时夏承焘正与廖恩焘、吴庠、吕贞白、夏敬观等于上海举办午社。夏承焘亦曾作新诗,如《丢掉了一个我》[2]316。
午社是民国后期颇具代表性的专课词体的文人社团,其产生之初聚集了一批词学观念不完全一致的词人,故注定了其过程是磕磕碰碰的。尽管如此,午社成员词体创作关注民瘼,将遗民情结逐渐转化成民族精神,忆京津旧事以述乱世流离,皆为后世读者所认可。同时,午社词人不似民初遗民般排斥现代文明,回归传统,而是对新事物现代文明乐于接受,并对旧体文学的死敌新文学亦表现出难得的尝试,说明了旧体文学在民国后期的生存境遇,旧式文人试图在坚守旧体文学的同时吸收新文学的精髓。这种转变是值得认真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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