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劳动与“不自然的”劳动主体
——关于《平凡的世界》的一种解读
2015-12-23董丽敏
董丽敏
“自然的”劳动与“不自然的”劳动主体
——关于《平凡的世界》的一种解读
董丽敏
2015年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的热播,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文化事件:一方面,它仿佛印证了小说《平凡的世界》问世三十年来普通读者群异乎寻常的追捧[1]与精英知识界同样异乎寻常的冷淡,构成了如李陀所说的当代文学与文化的一种值得反思的症候;[2]另一方面,它表明1976-1986年间发生在“双水村”这个普通的陕西乡村中的青年自我奋斗的故事,竟然还能如此深刻地拨动30年后处在快速城镇化进程中的人们的心弦,这种可以跨越时空差异的“励志”效应显然值得深思。
可以说,《平凡的世界》以某种富有挑战性的姿态,从被当下主流文化逐渐遗忘的“乡村”视角,给我们提供了反观最近30年中国社会/文化变迁的一个别样空间。如果将这30年看作是一个有着内在逻辑关系的整体的话,那么,就会发现,《平凡的世界》之所以能够形成其他文本所没有的轰动效应,至少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80年代在巨大的社会转型中形成的以“三农”问题为核心的中国基层社会的根本性问题正蕴蓄其中,这些问题在30年后非但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反倒愈演愈烈,因而需要寻本溯源,引发关注。搁置在这样的问题域下,今天我们更感兴趣的或许是:1970-1980 之交,“双水村”从人民公社制度向包产到户制度的转变,到底是一个“在希望的田野上”“走向未来”的生产力解放的故事,还是一个接续传统“乡里空间”秩序的悲情轮回?[3]在城乡二元对立的格局中,究竟是坚守乡村世界的“能人”孙少安还是远离故土的“愤青”孙少平,更能代表乡村青年的人生道路选择?或者,从今天越来越多的乡村青年沦为像富士康这样的世界工厂中的廉价劳动力的趋势来看,其实哪条路他们都根本走不通?
应该说,在二十多年前的《平凡的世界》中,上述问题的重要性显然还没有被路遥完全理解,然而站在历史的分叉口,当时的路遥已经意识到了一个不同于柳青《创业史》的“新时期”已然到来。因而,《平凡的世界》会以对前30年农业政策在农村的失败作为叙事起点。透过黄土高原贫苦农民的视角,激进政治被“还原”为一场针对假想敌“阶级敌人和资本主义”却于己无补的“折腾”运动,其后果是黄土高原成千上万的农民所面临的“饥饿”,这显然不只是一种单纯的生理感觉,而是相当直接地被当作了对前30年破坏国计民生的政治“折腾”的控诉。作为“饥饿”的源头,新中国建立后在农村所开展的“一村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的集体劳动被认为是毫无效率的大锅饭而遭到了否定,集体“分粮分红”方式也由于被视为导致了“耍奸溜滑的人”的大量出现而同样受到了质疑。在这样的反思意识下,如何摆脱“上面”的干扰,回归传统“一家一户”单干式的小农经济生产方式,似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可以克服集体劳动弊端、解放生产力、解决农民温饱问题的唯一选择。
可以看到,尽管向来自诩为“柳青传人”,但显然,路遥给出的这条以单打独斗的“自然化”劳动为基础的农村发展之路,是对柳青在《创业史》中所着力表现的农村合作化运动的一种颠覆。然而,抛弃掉集体化的劳动是否就只能走向“自然”的个人的劳动,而走向个人的劳动就真的能摆脱农民受苦受穷的命运?
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千百年农民本来就是以小农经济生产方式为生,却从来没有因此真的自给自足而改变自己作为底层的宿命,那么,回归“自然”或“传统”的生产方式,从历史逻辑上看,并不见得拥有足够的合法性依据。在1970-1980 之交,这种“自然的”生产方式之所以能引起广泛的认同,并被路遥看作是希望所在。某种意义上,更应被视为是对前30年过于激进的集体化运动的一种报复性反拨,是一种历史转折时期的权宜之计。它并不意味着能够解决农民/农村的根本问题。在这一前提下,如何改造并超越“自然的”劳动并由此真正实现农民翻身做主人的历史目标,仍然是未来农村变革不得不面对的任重道远的任务。
事实上,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多多少少触及到了上述难题。因此,一方面,他相当完整地描绘出了“包产到户”后农民因为摆脱了集体劳动的桎梏,仅仅为自己活着的那种自在与欢腾——“最使大伙畅快的是,农活忙完,人就自由了,想干啥就能干啥;而不必象生产队那样,一年四季把手脚捆在土地上,一天一天磨洋工,混几个不值钱的工分”。“自然的”劳动生产出了个人似乎可以自主决定自己命运的“自由”,其正当性得到了确认;但另一方面,路遥也感觉到远离了集体主义生产方式之后,仅仅凭籍个人的“自由”竞争法则又会使社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分化:“村里人多口众的几家人,光景实际上还不如集体时那阵儿。那时,基本按人口分粮,粮钱可以赖着拖欠。可现在,你给谁去耍赖?因此,如今在许多人吃得肚满肠肥时,个把人竟连饭也吃不上了。事实上,农村贫富两极正在迅速拉开距离。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也是中国未来长远面临的最大问题”。尽管这样饱含忧虑的预见没有成为小说的主旋律,但仍然构成了一种对历史转折点负责任的思考,同时也与小说中对“自然的”劳动效应的乐观态度形成了张力性的关系。在今天看来,对这种张力的呈现,正是这部小说最有价值的部分之一。
正是置身于这样的张力性结构中,无论是坚守乡村世界的“能人”孙少安,还是远离故土的“愤青”孙少平,作为体现“新时期”意识的新的劳动主体,也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了某种值得进一步探讨的复杂性。就孙少安而言,作为率先脱贫致富的农村能人,小说着重渲染了他的精明强干以及对发家致富的强烈渴望;但另一方面,却也不忘强调他不能为发家致富梦想所遮蔽的具有鲜明的伦理道德感的“善良”——在他的小砖窑初战告捷后,面对同样渴望脱贫的乡民的艳羡目光,他内心的焦虑以及由这焦虑所引导出的“共同富裕”的设想,足以证明其拥有超越于一般人的道德感,这显然是与“自然的”劳动所要预想达到的效果不相称的,充满了某种“不自然的”甚至是反常的气息。当然,这种非同一般的道德感的来源仍然值得深究,它到底是来源于其曾经担任的“生产队长”这一社会主义集体化时期的角色遗产,还是来自于孙玉厚家族所代表的黄土高原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积淀,抑或更多是路遥一厢情愿的想象,小说中并没有提供清晰的线索可供进一步讨论。但不管怎样,这一蕴蓄着内在矛盾的人格结构,使得1980年代类似于《鲁班的子孙》所展现的新一代农村能人必然会遭遇到的新的市场经济与传统道德规范之间尖锐对立的社会转型困境,似乎在孙少安的身上得到了解决,然而,砖窑扩大化过程中所出现的废砖风波以及这风波所引发的乡民们对少安的咒骂、催逼付工资的举动,仍然在提醒我们,享受了“自然的”劳动的好处的少安,试图用“不自然的”共同富裕的理想来超越“自然的”劳动所必然带来的社会分化的努力,在现实世界中,并不那么容易被人理解。某种程度上,这一行为仿佛沦为了一种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现实预演,虽然美好,却只是镜花水月,尤其是在30年后,当“共同富裕”更多被当作是“让少数人先富起来”的一块遮羞布的时候,少安的探索即使不能说没有意义,但至少可以说是带上了某种自欺欺人的无力感。
与孙少安相比,孙少平并不需要直面“自然的”劳动所带来的道德难题,他走了另一种人生道路,一种自己选择的似乎也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为自己所掌控的“自为”的人生道路。但从双水村农民到黄原城中揽工汉的身份转变,其实并没有改变其“自然的”劳动的形态,也没有改变其因此而导致的窘迫的现实人生境况。但少平显然不甘心与他人一样在“自然的”因而也是“自在的”劳动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农村知识青年的自我指认,使他能够从保尔柯察金、杰克伦敦、司汤达等创作的文学名著中找到“生活在别处”的理想,也能找到守护这种超越于窘迫现实之上的理想的动力与勇气。很大程度上,这种理想同样是“不自然的”,因为它超出了“自然的”劳动的规定范畴,是对少平所属的草根阶层的“自然的”劳动的一种克服甚至是一种背叛,因而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危险气息。当少平总是用这样的“不自然的”理想来抚慰、对抗“自然的”劳动的艰难屈辱以及种种不如意的结果的时候,可以窥见少平作为不同于父兄辈专注于在土里刨食的新的劳动主体的自觉性,然而,这种“向内转”的自觉的主体意识建构,是否可以以独善其身的方式真正摆脱“自然的”劳动所没能实现的阶层向上流动的问题,抑或只是因为高估了所谓精神世界自足性价值而制造的精神可以凌驾于现实之上的“解放”幻觉,仍然值得追问。
在这个意义上,才能理解为什么《平凡的世界》中会出现那么多超越阶层鸿沟的“爱情”故事。无论是少安与润叶、少平与晓霞还是兰香与仲平,他们之间的爱情,都因为跨越了城乡、身份、地位、教育、职业等一系列现实差异而呈现出某种“浪漫性”。更有意思的是,它们还毫无例外地被处理成毫无社会资源的孙家三兄妹被倒追的故事。不能简单地说这样的爱情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至少,已有研究者注意到“潜意识中也流露出他对高官显贵的认可和渴望”。[4]如果注意到路遥对“自然的”劳动的后果也有着诸多预判性的焦虑,也试图通过建构少安和少平这两种不同类型的“不自然的”的劳动主体来克服这一后果却未能奏效的话,那么,这些在私领域中所刻意营造的“不自然的”爱情,实际上可以看作是“不自然”的劳动主体无法在现实公共领域解决“自然的”劳动所必然产生的不良后果,所尝试的一种替代型补偿方案。高官显贵的子女主动的示爱行为,与其说是验证了寒门子弟“在极端艰难条件下的人生奋斗”魅力的锐不可当,还不如说,是间接地指示出了底层人民之间的爱情因为无法提升彼此而并不能得到认可,“浪漫”爱情背后的现实真相其实很残酷。当然,小说终究还是恪守了现实主义的方向,少安、少平因为种种原因都与自己的真爱擦肩而过,最终仍然返朴归真地回归到了貌似门当户对的同阶层的婚姻模式。虽然,这种反于连式的平凡的爱情故事自有其合理存在的价值;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却又恰恰验证了社会转型期的劳动主体即使想要凭籍“不自然的”的爱情来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本,这样的替代性补偿方案仍然是无法实现的。
由此,《平凡的世界》的意义,在我看来,仍然存在着一种“反励志”解读的可能性。在告别了柳青式的试图引领现实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后,路遥以一种与现实生活几乎平行的“现实主义”告诉我们:平凡的世界尽管有梦,但仍然是要复归平凡的;以“自然的”劳动为起点,劳动者“不自然的”抗争自有其动人心魄的魅力,然而无法改变“自然的”劳动所必然造就的不平等的社会秩序本身,因而劳动者无论在公领域还是在私领域的“不自然的”努力,就只能演变为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文化政治。在这个意义上,我更愿意将当前《平凡的世界》所呈现的看似与农民/农村越来越底层化的命运逆向而行的现实轰动效应,看作是一种问题。正如张慧瑜所指出的,新世纪以来,“缺乏主体性的善良底层”在文化中的出现主要是“为了抚慰中产阶级的心”,[5]而《平凡的世界》显然不应该再为这样的中产阶级“励志”文化添砖加瓦,因而,如何在励志背后发现反励志,在温暖、浪漫背后认识其隐藏着的劳动者尖锐的现实痛楚,仍然是我们今天重温《平凡的世界》时需要建构的逻辑起点。
注释:
[1] 邵燕君在《〈平凡的世界〉不平凡》一文中引用“1978 一1998大众读书生活变迁调查”等调查数据,指出“《平凡的世界》自问世起,就在读者中产生着持久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是稳定的,而且是逐步上升的”,甚至被当代读者当做是“唯一”“由‘新时期’以来作家创作的‘当代经典’”。《小说评论》2003年第1期。
[2] 李陀反思道:“作为一个批评家长期忽视《平凡的世界》,这充分表现了我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平凡的世界》被长期忽视,我以为主要是这两个群体(青年批评家群体、青年编辑家群体)形成某种默契的结果。”李陀:《忽视〈平凡的世界〉是一种片面性》,《羊城晚报》2015年3月22日。
[3] 潘毅在《包产到户与中国新工人的困境》一文中梳理了有关中外学者之于“包产到户”效果的不同观点,她认为“包产到户的改革实质是不过是在中国农村重新制造出小农经济的生产模式,它虽然通过焕发小生产者的积极性解决了集体体制下管理不善、激励不足等积弊,在短时期内快速地提高了农业生产力,但随着资本主导的市场经济格局的成型,小农经济的脆弱和无力马上就凸显出来。就此而言,正是包产到户的改革造成了日后中国农村长期不发展的困局。” 来源:进步青年网,转引自“当代文化研究网”,http://www.cul-studies.com/ index.php?m=content&c=index&a=show&catid=3 9&id=1188。
[4]王爱忠:《真实的路遥与真实的〈平凡的人生〉》,http://www.360doc.com/content/15/0301/13/2179 7678_451718670.shtml。
[5] 张慧瑜:《善良的底层抚慰着中产阶级的心》,来源:凤凰大学问,http://news.ifeng.com/exclusive/ lecture/special/zhanghuiyu/.
董丽敏: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李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