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长江头(节选)
2015-12-23金铃子
1
我不停地翻越。从嘉陵江,长江,乌江。从乌江,嘉陵江,长江。
这个常常迷路的人。穿越一座又一座大山,总是有一条河流为我指路。
我在一条奔流不息的小河旁停下来喝水。一停下来,就想起母亲。
大河就是我的母亲。
为我一一这个婴儿哺乳的母亲。我饮着河水,饮着乳汁……鱼群在问好我,有女音,有男音,甚至有孩子的声音。水族的精灵,一泓水似的让你一眼见到底。它们舞姿优美,声音古老。似古老的歌谣。内心独白,娓娓述来。
它仿佛小鸟已经飞出了这里的疆界。
我曾经在大剧院听到船歌,调式和气韵如此相近。
我找到了声音的源头。来自这条生育我的河流。
唉。我离开过这条河流。游荡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生活在刀叉声和软木塞,喧哗声和辞谢声的混响中。一个歌王也变得无所事事——和狂人、骗子、凑热闹的一起,用金黄灿烂的水擦面洗脸,活像一只花里胡哨的鸟,活像一个一天到晚寻求干坏事的人……
只记得哼痛,早忘记歌词。
我从嘉陵江,长江,到乌江。从乌江,嘉陵江,到长江。
我怎么可以错过一条溪流。错过一个爱人。
2
一只白鹭。它仰视,一动不动,身躯修长而健美。它身上散发出一股白色的光芒。仿佛一个倨傲的山人,只守护一样东西,青山的葱绿。
我在山脚就见到它古典的脖子,白色的云朵。我惊异。如同惊异这行将就木的世界的回光返照。美好的事物,用逼真的烙印将一个单独去死的人挽留。
鸟群是无限忠诚于高山的,它们呜叫……
“我送给你们,无需索取。”
我是为索取而来。
它们知道我全部的弱点。我脉搏里面充满欲望,如同七月的江河奔流不息。我向鸟群跑去,穿过一片片辽阔的森林,抛却时光,一小时又一小时。我向它们喊叫。它们沉默。
沉默是认领一个女人的证明。
一个孤零零的人像只黑色的草鸡在树林里奔跑。我被一种真实和虚幻推动。一种成为鹭的可能。
我听到扑翅之声。它们一小时像一秒的飞走了。
我呐喊。“我想要……”
像是沙漠里的呼声。呜呜地。呻吟地。在茫茫的森林。
3
山峦……我不能睡。我要永远地醒着。
我承认被一些东西伤害而不思索它们,它们在经过时弄脏了我。我站起。坐下。又站起。一天接一天积累起来的爱,入骨的疲劳,残缺的自尊让每一个记忆变色。真正需要处理伤口的时候了。消炎的车前草,退烧的树皮。
我只是向大山诉说。
“山,你在和我说话吗?人生就是一场梦,甚至连梦都不是。我常常把几枚珍贵的草叶夹在皮夹子里,它们很快就腐烂。我常常整天劳动,只要天亮就干活,四小时,八小时,二十小时,我呼吸着散发出恶臭的墨汁,闻着不能够理解生活意义的丙烯。我稍有反抗情绪,另一个我就把我蔑视。我不知道爱,爱只会让我看到真相,希望的枯萎。大地,但大地在摇晃,它长啸起来,一种悲哀的长啸。”
我看到子弹,人群变成荒野里的野兽。
“我没有儿子了。”她这样叫着,竟然没有哭。
……我不能睡。我要永远地醒着。
闪亮的启明星,我一闭上眼睛它就会熄灭。人类怎能没有方向。怎能没有美好的爱……在生命中留下。
有一种悲,有一种热烈的悲。
山谷知道。
4
“肃静!”一只乌鸦对我说:“肃静!”
对我说:“滚!”
微笑者或者落泪者。这是一个物种对待另外一个物种的方式么?仿佛白大的诗人,高视阔步,不可一世。仿佛专权者对一位苍白的手无寸铁的老女人。
滚到哪里去?除了太阳,一切你都忘记。
城市让你迷路,人群让你惶惑。江边长大的人,心里怀着鱼的渴念。每一只鱼钩都勾起你的记忆,它来扎你刺你的手,你还用珊瑚似的嘴唇,在银针上亲吻。
这个城市。只有一种谅解。
在透明的牢狱中,看到日光,我就相信了。
5
狼林里还有狼么?
我嚎叫一声。呼唤我的同类。来吧。
我用蝴蝶、蜜蜂喂养你们。用头发嘴唇乳房喂养你。你们是我留下来的许许多多孤儿。太阳一次次沉没又升起。在这个清晨,晨风吹拂,黑暗消散。人们都记得有一个懂法术的人用沉重的斧头将狼击碎。现在只留下爪印,空荡荡的狼林。我像苍白的云雾在林间穿梭。
哪儿去了?那眼睛纯洁晶莹,那叫声可以穿越长夜的漫漫、乌云的密布、快乐和忧伤。穿越我本身的天堂和地狱。
掘墓人,你挖掘的是仪式和罪之美。你埋葬的是如注的血流,声音。你工作非常努力,你戴着一顶粗陋的假发,一张大嘴巴,一张特大号的嘴巴,仿佛一个破旧的皮包,可以装下洋葱片、西红柿、菜刀、避孕套。这个章法混乱的世界,你想埋葬什么?
广场上喷刷的不堪入目的广告。动物园里的小动物被无情地屠宰。阴谋论者昨天击落了飞机。安炸弹,泼硫酸,孩子被毒打致死。甲午战争,慈禧面临最大的危机。
狼群不知道这些。它们是朴实无华的姑娘,生儿育女,快乐而甜蜜。
没有了。当然没有。
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思想已经破烂。爱已经破烂。
我突然想做一个狼人。森林里的落日撒在我的发梢,一定会长出一牙绿叶来。
或许更多。无法尽数。
6
一个歌者。只有唱着,唱着,再也唱不出一个音符。
唉!我顽固而愚蠢。我钟情于黑夜的前奏曲。
开始段。我像森林里的幼兽,用猫的步态在菖蒲盖山轻轻地潜行,找一条幽静的河流,随意的沉思。邻座的白鸟婆娑起舞的时候,我会小小地放开歌喉助兴,让黑蝴蝶喝杯酒。
如果有酒的话。
冠冕一般的密叶,丰茂而神秘。我未说“开始”的时候,蝉群不会发出声音。它们是我的知己,真正的修行者,在一片叶草,一丛金丝竹,一棵黄杨上,纹丝不动。
接着是小序。森林散发出一种柔和,草地葱绿而繁茂,大地温厚而慈善。疏落的露珠在空气中颤动。道路两旁,杜鹃花深深的怒放。蜜蜂哼着,微笑着。
接着是大序。太阳在蜂拥,如痴如醉的光漫山遍野的倾泻。蝉把所有的乐器都击响,沉默的鸟雀开始啼鸣,河流动起来。长啸,怀素的狂草。
我是那个指挥者。观望者。
不。不。不。我只是个等待者。
音乐响起。我的爱人深沉,质朴而气魄宏大。可以是白鹤仙子,可以是王孙,可以是儒者。
他了却红尘。却与我对酌在山林。
7
跃上菖蒲草原。跃上马背。
我们迎着落日走去。沿着如同锦缎的紫苑、百合、金银花前去。到一个谁也无法抵达的地方。
“马在哪里?”
“没有马!”王者,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马匹。
我要画很多马。黑的白的红的黄的紫色的马。我给它们取名闪电、无虚、无实,当然有一匹的名字一定叫:金铃子。这一匹是为我准备的,我是它的主人,只有我才可以驾驭我,只有我才可以养活我,只有我才可以打败我。曾经的苦难不过是受洗礼的池子。
曾经的虚空不可思量。
你看到的不是一幅粗陋的作品,每一抹色彩都是给佛祖出的难题。我的问题他很难回答,我心里忍不住古怪的欢喜。你可要陪我骑到黎明。
到彼岸去,或者此岸。
8
封都。鬼国神官。
好大的家族。它们坐拥一匹山。小鬼们一个个排列在这里,手里握着尖利的工具。
你要过得了奈何桥。过得了历史与现实,阴曹和阳界,善良与罪恶,生存与死亡。
太阳已经锈污。一枚枚锈污的铜钱,落在水里。一个女人浮在空中,没有支柱,只是飘着。红披风在风中摇晃,或者不是披风。是血。背景很暗,充满黑光,广阔而令人不愉快的地方。我仔细看她的脸,是我吗?假若这是我,那我又是怎么回事。一个喝了孟婆汤的人,正要过桥,投胎下世。
我是有罪的。牛头马面正把有罪之人推入地狱。遭受虫蚁毒蛇的撕咬。
“放我过去。我是无罪的。”诸神慈悲。为爱战死的女英雄和果敢的女骑手,为存在的和死去的歌唱。声音溢出山外,越过长江之北之南。
诸神会听到呼声。你会听到呼声。
如果爱是有罪的。地狱就是赐予殉难人,作为光荣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