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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山林

2015-12-22施议对

诗潮 2015年10期
关键词:白话诗旧诗新诗

大约一百年前,胡适写作白话诗,曾经感叹:“可惜须单枪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同行。”(《尝试集》自序)我在词界也算做了好些个年头。我是“文革”以前的研究生,到“文革”后第二次当上研究生。1980年前后,发表有关诗词研究的学术论文。不久,在学界就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主要是关于豪放、婉约“二分法”的问题。这也是我的老师吴世昌先生最反对的一种说词方法。那时候,同志也非常少。到了1990年代,我发现一位持有相同立场的同行,就是曾大兴。他有一部著作叫《柳永和他的词》,其中一章题为“柳永以赋为词”,讲赋法而不讲豪放、婉约“二分法”。给词界带来一股新鲜的空气。我很高兴。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这是一部已经入了门的专著”,并曾在一篇有关20世纪词学研究的文章中,用了一大段文字,专门推荐曾大兴的论著。那个时候还没见面。一直到2001年,才在一次关于柳永的研讨会上见面。就是同志太少,只有二三子。以后,当代诗词研究也一直是这个样子。但这回的“桂平论坛”,想不到竟有这么大的阵容,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同志。

以下,想给你们讲的,是一个大题目:《回归山林——为中国古典诗歌正名》。

这一题目,既是多年思考的心得,也代表自己的一种忧虑。这个大题目讲完,再讲三个小题目。第一个小题目是,诗词事业以及诗词与事业。第二个小题目是,我们应当写些什么?是为时、为事,或者是为时、为事、为自己。第三个小题目是,形下之思和形上之思,也就是讲怎么样从诗歌到哲学的提升问题。

“回归山林——为中国古典诗歌正名”,这个题目总的来说是什么意思呢?中国古典诗歌,这是我们的研究对象。面对着这一具体的研究对象,两个问题首先须要弄清楚。一是怎么称呼这一研究对象;二是这一对象在当代应当如何运用,有何职能。一个是正名问题,一个是创作与研究问题。先说正名问题。再说运用问题。据《说文解字》所云:“名,自命也。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可见名是一种称谓,对于人或者事物的一种称谓。包括自名(命)或者他名(命)。《说文》又云:“正,是也。从止,一以止。”其所谓正者,既表示由“一”与“止”所构成,亦表示。“以一止之”,可延伸理解为正确无误、不偏不斜等意义。由此,联系到我们研究的对象,如何正名,同样也得从其本来的意义说起。中国古典诗歌,在各个历史发展阶段,有着各种不同的称谓。不同的称谓,各自代表一个诗歌品种。比如诗经、楚辞,古体、近体,以及唐诗、宋词、元曲,其名与实皆堂堂正正,已成定局,不需要另行为之正名。总而言之,可统称之为中国古典诗歌。但是,1916年新体白话诗出现,情况就发生变化。与新体白话诗相对应,原来的古典诗歌,被称作旧体诗词、格律诗词、传统诗词,或者当代诗词等等,到了1987年,中华诗词学会成立,诗界又加多一个称谓,叫作中华诗词。各种不同的称谓,莫衷一是。这就须要加以正名。看看哪个称谓最为合适。论坛于研讨过程,也曾接触到这一问题。究竟如何为之正名?我觉得仍需联系诸多称谓所出现的历史背景,尔后再作裁断。

大体上讲,旧体诗词、格律诗词、传统诗词以及当代诗词,这一些都是与新体白话诗相对应的称谓,是中国古代诗歌的别名。其由来,当是由于新体白话诗的出现所引起,乃表示新与旧的一种区分。新与旧,新体与旧体,二者皆为中国诗歌的一个品种。但现在所通行的称谓中华诗词,其由来以及所包含的意义,和代表新与旧的两个诗歌品种相比,则有所不同。新与旧两个诗歌品种之作为一个概念,其内涵及外延,均离不开文学本位;而中华诗词这一概念,尽管亦能包括古今,将两千多年所有诗歌品种都包括在内,但因其特定的历史背景所决定,中华诗词之作为新与旧两个诗歌品种中旧的一个品种的称谓,于文学以外,难免给打上时代的烙印,染上意识形态的色彩。在某种意义上讲,似乎已偏离文学的本位。因此,从文学的立场上看,用中华诗词作为研究对象的名称,并不合适。

为了说明这一问题,尚需了解中华诗词的由来。这一问题,在座各位恐怕都不一定很清楚。中华诗词这一名称是解放军的一位团长提出来的。这位团长叫唐伯康。1983年,他到北京来找我。当时,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专门研究诗词。他找到我,和我商量编纂诗词作品问题。他正在征集作品,编纂《当代中华诗词选》。只要交付人民币十大元,你的作品就可以编入他的书中。后来,这本书果然在甘肃出版,大概是1989,年。唐伯康以中华诗词来为这部书命名。同一时问,解放军的一位将军和甘肃以及其他省份的一部分同志提出组建中华诗词协会。他就是萧华将军。随后,北京的周一萍、汪普庆联同一大批退居二线的老干部筹划创建诗词学会。这批先行者对于名称问题,也曾有过商议。1987年,学会成立,就以“中华诗词”命名。这就是中华诗词这一名称的由来。

由于政治上的原因,中华诗词这一概念,一开始就带有比较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已经成为—个特定的概念。这一问题,下文仍将细叙。而我们的研究对象诗和词,其作为一种文体,必须将意识形态的东西拿掉,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得到普遍认同。因此,诗和词作为我们的研究对象,称之为中国古典诗歌,应较为合适。当然,现在我并不是要否定中华诗词这一名称。作为挂在墙壁上的招牌,可称之为中华诗词。但必须说清楚,这只是一块招牌,我们所创作、所研究的,仍然是中国古典诗歌。

以上是正名问题。至于运用,今天讲题的正标题,是回归山林问题,这是有关古典诗歌的职能问题。不同立场、观点,有着不同的理解和做法。这一问题,须要用分期、分类的方法加以论证。看看中国古典诗歌在各个历史时期,如何被运用,如何发展、演变。因此,这就得从1916年说起。

1916年,这是—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胡适发表了他的第一首新诗。这一年份,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标志。在这之前,不曾见胡适所作一类新诗,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新体白话诗。或者说,中国文学本来就没有新诗的份。文学史上只有旧诗、旧体格律诗,或者是古体格律诗,而没有胡适一类新诗。胡适创作并发表新诗,是一惊天动地的举动。随之,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等一系列文章,以推波助澜,使其声势更大,直接导致中国诗坛增加了一个新品种:新体白话诗。这一品种出来后,在胡适的号召下,有几位原来写作旧体诗的人开始呼应,如沈尹默、刘半农、俞平伯等。他们改弦易辙,开始写作新体白话诗。这也就是说,1916年之后,开始了新诗的历程。从此,中国文学史才有旧诗与新诗之分,也才有旧体格律诗和新体白话诗之争。但是,新诗的步伐迈得并不顺利。一开始就遭到诗界的嘲笑,连胡适的老朋友也嘲笑。胡适一番苦心,他自己写作新诗,还给写作新诗的朋友提供形式,但新诗的发展在此后的60年间始终一波三折。这就是从1916年到1976年的这一时间段。不过,在这一时间段,基本还是新诗在呼风唤雨,旧诗仍然不动声色。

如果说在1976年之前,旧诗没有发言权,也不需要发言权,那么,到了1976年,旧诗即开始“死而复生”。旧诗不再是一条虫,而是一条龙。不是见龙在田,而是飞龙在天。这是在1976年以后发生的事情。1976年,古体诗词从地下到了地上。上来了以后,随着一些政治运动的变化,即“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开始,情况就大不一样。我们的古典诗歌马上就被政治化。那个时候是怎么样政治化的呢?当时领导人提出著名的“两个凡是”。当时的诗词界,也有两个凡是,这是我总结出来的。即:“凡是无产阶级革命家,都会写作诗词;凡是平反昭雪,都要发表诗词。”

1976年,从今而后,当代诗词创作就被纳入意识形态的轨道。特别是1987年中华诗词学会成立以后。我是诗词学会当时的发起人之一。当时,我刚拿到博士学位,他们都称我为新科状元。叶嘉莹也是那时候给安排上讲堂的。学会成立,谁当常务理事,谁当顾问,我都能够参加建议。但是机构里面的那个安排,我就够不上了。我只是个副研究员,只能当责任编辑。后来给我挂了个副主编。他们是部级或部级以上的国家领导人。第一任会长是钱昌照,第二任会长是周谷城。他们两个对我都非常好,我是给他们跑腿的。那时候,中华诗词基本上已经从马背走向台阁。我有一篇文章给李遇春,其中一个小标题就是“中华诗词:从马背走向台阁”。这就是上文所说意识形态问题。

讲到这里,对于上述所说中华诗词不合适用以指称我们的研究对象,应当有较为清晰的认识。但我的意思并非想撤掉中华诗词这块招牌,而是想我们所创作的诗词、我们所研究的对象,不适合叫中华诗词。比如,我是中华诗词学会的会员,但我写的不是中华诗词,我写的是中国古典诗歌。如此正名之后,才能将创作和研究推上正轨。这是我的一个意见。

20世纪,新诗、旧诗的发展、演变,经历了第一个60年,现在已进入第二个60年。就新诗而言,如果说第一个60年,是新诗的苦恼与烦闷时期,因为它找不到合适的形式,那么。第二个60年就是古体诗烦闷的时期,因为它找不至d合适的位置。从现在的情况看,旧诗已经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在向台阁靠近。旧诗的路子已很难走。因为我现在很难看到好作品,这是很大的麻烦。这就是我对于旧体诗“生而复死”的担忧。今天早上有人告诉我,中华诗词学会的会员有三四百万。这个数字很庞大。一旦被误导方向就麻烦了。那么,我们的中华诗词,三四百万队伍,给谁挟持了呢?一个是官诗,一个是商诗。给你挟持往一个方向走,这样,中华诗词就非常危险。所以,我们要为之正名,说明大家所写作、所研究的对象是中国古典诗歌,而非中华诗词。这么一来,中国古典诗歌才不会被挟持。这是我所要讲的正名及运用问题。

下面讲三个小问题。这也是个运用问题,包括上文所说职能问题。

第一个小问题是,诗词事业以及诗词与事业。今天在座的有不少从事文化产业的学者,你们希望把诗词变成事业。可是我们一定要警惕,诗词变成事业才会活,但诗词变成事业也容易死。这个就牵涉到学诗与立言的问题。学诗立言,《左传》已有记录,是为了外交上的需要。断章取义,各取所需。现在也一样。温家宝学诗学得相当好,有时候一个演说,引诗四五十处。学诗立言,对立言有好处,对学诗是不是也有好处?是诗词之福,还是诗词之祸?可以思考。将诗词变成事业,以诗词为旅游服务,将诗词换成钞票,这当然有一定好处。比如说,诗词不和事业挂钩,我们这个论坛也就办不起来。体制外一定要和体制内靠近。但是怎么靠近,这个就值得思考。我以为,两条原则,必先把握。一条是,提倡学诗立言,不能为了立言而牺牲了诗;另一条是,提倡诗教,不能丢掉诗学而以诗设教。学诗与立言以及诗学与诗教,其审美标准和功利标准,必须分得清楚,看得明白。

第二个小问题是,写什么,怎么写。要跟上时代,体现诗词的现代性及当代性,这个很重要。白居易早就讲过,“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现在所说主旋律,应当也是这一意思。但这并非与自身无关。诗大序有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时与事,如非出自于心,亦无法动人。所以,我于为时、为事之下,给加上一个,为自己。为自己,才能千古不变,放之四海而皆准。为时,就会过时。如大地震,有诗词作者创造过多篇有关作品,但很快就过时了。为事,事过境迁,也不一定靠得住。写大山大水不会过时。所以要回归山林,这是我今天提出的主题。当然,今天的山林都被破坏,没地方写了,这是另外一回事。现在说,为什么要为自己?古代的作家是否为自己?为自己,就能写得好,不为自己,为时、为事、为功利,就不一定能流传到现在。那天,我和一位朋友聊起李清照。李清照,有些人把她定位为爱国词人,根本拉扯不上。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李清照个性好强、嗜赌,而目,逢赌必赢。当年,逃难逃到金华,家藏文物扔掉大半,但一样东西始终不肯扔,就是赌具。她是真的非常好赌。她所写的词,“半夜凉初透”(《醉花阴》),说的是什么呢?或者说,昨天晚上想些什么?是孤单忧伤吗?未必。这句话写的就是一种感觉。感觉靠什么?靠皮肤!而“人比黄花瘦”(同上),说的又是什么呢?是印象。印象靠什么?靠眼睛。文学作品写感觉、写印象,就够了,不要去写大道理,这样才能传之久远。“记得小苹初见,双重心字罗衣”(晏几道《临江仙》)。这两句话说什么呢?说的是对于主人公的第一印象。文学作品能够写到这一步,叫作出色当行。李清照和辛弃疾,用同一个词牌,同样写菊花,一个说“人比黄花瘦”,人老花不老;一个说“人好花堪笑”,人不老花老(辛弃疾《醉花阴》)。—个说感觉、印象,—个说认识,讲大道理。二者相比较,一个在感觉层面,一个在认识层面。其与生命,与心灵,哪个近一些,哪个稍微远了一点,相信都体验得到。因此,何者本色,何者非本色,应当也看得清楚。以下,再以秦观的词为例,作一比较。秦观《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请看看,二句所表现的是词心,还是词才?清代词论家冯煦以为词心,其实是词才。明显在显示他的才华。他讲的不是真实的感情,是用漂亮的词句,来骗骗小姑娘。这首词王国维也很欣赏,说他写艳情而有品格。但秦观还有:“销魂。当此际,香罗暗解,罗带轻分。”(《满庭芳》)当时状况,真实呈现。苏轼批评他,说他学习柳永,可能也替他紧张。大真实,无法辩驳。那么,文学作品究竟是呈现状况、体现真实好,还是讲大道理、不说直话好呢?哪个本色,哪个非本色,同样不难辨别。因为文学不需要讲大道理,讲大道理不需要写诗词,写论文好了。诗的创作皆如此,不分新体与旧体。

第三个小问题,形下之思与形上之思,这就牵涉到哲学的问题。吴宓说,他要将自己的经验教给学生。他的经验就是,从诗歌到哲学的提升。他认为:“从诗歌至哲学(爱情与智慧)——仁智合一,情理兼到。”这不仅仅是—个认识上的问题,而且也是提高诗歌品级、人物品级的一种方法与途径。现在试以李白和杜甫的事例加以说明。我有个讲题叫“人文视角下的李白与杜甫”,就是尝试从哲学的角度,对于唐代两位大诗人,重新进行评价。看看李白与杜甫,哪一位在天上,哪一位在人问?哪一位更有形上之思?相比之下,我以为,李白较优胜于杜甫。在现实社会中,杜甫身为左拾遗,已非常满足。他不用思考,整天生活在形下层面,等到晚年,“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杜甫《登岳阳楼》),方才开始思考。但李白就不同,他在庙堂之时,就已开始思考。那么,作为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一名读书人,我们是不是应当思考?我们的思考是不是也应当提高到形上层面?古时候的读书人,现世的荣华富贵和后世的流芳百世,往往不能兼得;现代的读书人,恐怕亦如此。一个是现实的,在形下层面;一个是理想的,在形上层面。一个似乎较为短暂,—个久远。这就要考虑考虑,看你要哪一样。当然,如果想要久远,就要提高;想要得到当下的荣华富贵,那就不一定需要提高。思想层面的提高。我们现在创作诗词、研究诗词,处境仍十分艰难。如果没有哪一方面的资金支持,很多事情就不容易办得成。这次在广西桂平举办论坛,能够获得这样大的支持,已经很不错。如果光凭读书人的一己之力,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学问做得再好,也没有那种能力。“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想得到当权者的重视,总得有点说法。自古己然。学问再大,名气再响,也得寻求致书的渠道。这就是文学和政治的问题。文学和政治结合在一起,到底好不好?原来觉得不怎么好,以为不要与政治沾边。其实,是政治不要你,不跟你沾边,而不是你不要政治,不与政治沾边。现世的功名富贵谁不要?谁都想要。读书人说,要经得起寂寞,或者说,淡泊以明志,有时候并非自愿。舍得将自己的作品藏诸名山,不要因为没钱出版而觉得懊恼。就个人讲,这不仅是一个心态调整的问题,而且也是一种自我品级的体现。在座诸君,愿共勉之。

以上就是我今天所想讲的,可能有点文不对题。下面说一副对联供大家玩赏。我有一位已故的诗友,叫李汝伦。他写作旧体诗词,也写作杂文,主编《当代诗词》,于诗界颇有名望,但每次讲话都很随意,是一位性情中人。为此,有人用他的名字出一上联,叫“李汝伦语无伦次”,并征求下联,但三四年过去,没人对得出下联。我知道后,暗暗心喜,下联不正在我这里吗?那就是“施议对文不对题”。下联一出,四座皆称妙,以为绝对。所以,我今天乱讲话,“文不对题”,请不要介意。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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