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云端翻旧谱
2015-12-22郑雪峰
郑雪峰
魏新河是20世纪60年代后期出生的一位青年词人,现为空军特级飞行员、飞行教官。最近他把二十年来所写的词结集成《秋扇词》出版。其中写他飞行题材的词十八首为一辑,名之日《鹤背吹箫》,从数量上讲这一辑是全集中的一小部分,但从质量上讲这无疑是他的作品中乃至当今词坛上最重要的一部分。
新旧诗之争已近一个世纪,而近年颇为激烈。实际上诗的新旧主要不在形式。语言词汇、平仄格律是诗的有机部分,但下是本质所在,而意境与感情才是最关键的,意境与感情不新则“新”诗即是“旧”诗,反之“旧”诗却是新诗。《鹤背吹箫》一辑在意境与感情两方面尤其是前者的开辟上可谓前无古人,不独旧体诗所未有,白话诗甚至外文诗恐亦未见。作者把飞行中的物象感觉用传神之笔再现出来,把我们带到了只有从独特视角才能看到的一个广阔宏大的世界。“日大如盘,猛飞近、烂红无极”,仿佛占据全部画面的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波动着我们的视线,而我们正坐在驾舱中向着它飞近,词句笔酣墨饱,充满动感,产生了强烈的艺术震撼。“扑双眸、九重之上,混茫云气”,飞行时入云中,故觉茫茫云气扑来,巧借运动的相对感写飞机飞行。“抟风且立白云端,伫看群星西向走”与上句同一笔法,“轻舟小泛群星”写夜飞感觉,“洪汹涌,沧海横,出其里,日之行”写日出云海,此上所举皆云端平视。“双翼下边,邓林影暗,银汉波明”不妨夸张,“胯下中天日月光”又是下视,要皆意象奇壮,境界全新。再看他的一篇代表作《水龙吟·黄昏飞跃十八陵》:
白云高处生涯,人间万象一低首。翻身北去,日轮居左,月轮居右。一线横陈,对开天地,双襟无纽。便消磨万古,今朝任我,乱星里,悠然走。放眼世间无物,小尘寰、地衣微皱。就中唯见,百川如网,乱山如豆。千古难移,一青未了,入吾双袖。正苍茫万丈,秦时落照,下昭陵后。
此篇气象开阔,令人神往,“日轮居左,月轮居右。一线横陈,对开天地,双襟无纽”皆匪夷所思。“百川如网,乱山如豆”由于视角独特,故是比喻而非夸张,八字生动真切,写景如在目前。熊东遨评曰:“作者成此佳篇,故赖其高才,亦赖其飞行生活实践也,是之谓得‘天独厚,常人难与相争者。”
独特的生活给了作者独特的感受。飞行生活本属军旅题材,《鹤背吹箫》中没有保家卫国之常调,这一方面是因为和平时期,作老生常谈,实有空泛之嫌;另一方面,作者接触最多的是青天白云、日月星辰,在宇宙中遨游,给作者带来最多的是对时空的思考与感慨。也只有和宇宙有密切关系的人作此思考与感慨才是最真切的,如天文学家、天体物理学家、哲学家、飞行员自然也具有这样的优势,且有着更丰富的基于形象的具体感受。一方面,面对宇宙的浩瀚,作者感慨于人的渺小,高空追寻中的仰视和平视较之地面上的静观更能感到宇宙的无垠,由之所产生的感慨是必然的、真实的。“万星飞转,地球何小我何清”“一盖银盆,左旋如壑,老我无声”“小若吾生,两间存粟,渺如毫发”“到此问方觉,吾生瞬息”“河汉向西留万古,算人生,一霎等蛾蚁”“百年短促地球忙,来生纵有三千次,不及星河一寸长”。另一方面,作者又有着作为生命主体的自信,这种自信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俯视所产生的,人类毕竟在一定程度上战胜了地球的引力,得以从宇宙中反观我们的家园我们的生活。这种自信贯串着整个《鹤背吹箫》。“望茫茫上下,我为心核”“放大鹏飞过小黄河,风怒号”“待把诗囊括斗牛”“要把光明散九州”。篇如《平韵满江红》:
鸣鹤冲天,俯北斗,河汉有声。知今古、几人似我,云上传情。象外奇寒孤胆烈,人间昏黑数灯明。正天低月近巨庐圆,陈列星。
洪波涌,沧海横。出其里,日之行。但凭窗送目,云与天平。八柱未崩身尚在,一心不老事须成。任环围地轴小球飞,华发生。
英豪之气,溢于纸表。正是由于感慨与自信相交织,《鹤背吹箫》才高亢而不叫嚣,沉潜而不消极。豪放清空,各到好处。
《鹤背吹箫》在内容方面极具开辟之功,在艺术表现上也堪称精湛二字,尹心所运,妙绪纷呈。约而言之,略陈三点:
首先,作者善于状物,描绘物象之真如在目前。这其中有写生,有想象,在写生活想象时尤其善于翻用前人语。《蕙风词话》云:“两宋人填词,往往用唐人诗句”,唐人诗尤其晚唐诗风华秀美,色泽温润,最适宜敷彩词面,故古来大家未有不擅长化用古人诗句者。新河融合古人诗局,不唯字面雅秀,还常常翻出新意。如“河之广,航一苇”语出《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航之”。而“河”之意已由大河翻用为银河,“一苇”也借喻为飞机。“洪波涌,沧海横,出其里,日之行”乃隐括曹操《观沧海》中的“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但“洪波”取意变成比喻意,指云海,虽都是日出,而意境已别。“月轮去我才三尺”出杜甫“江月去人只数尺”,“一伸手寒星可摘”出李白“手可摘星辰”,“烟九点,望中摇”出李白“遥望齐州九点烟”……皆信手拈来,为我所用,且古人诗多想象语,新河笔下颇多实境,更觉亲切,用二李语皆如是。除古人古诗,于今人新体诗也时有取用,如“仙游不须秉烛,夜半天街都是灯”便是郭沫若《天上的街市》所描绘的情景,而词句简洁浏亮,上句一衬,意更鲜明。
其次,作者运用词这一形式可谓得心应手。词本长短句,句式变化较多,格律较严,却最忌出语板滞。一部分人提出旧体诗要改革,原因是格律太束缚人,当代诗人徐长鸿曾有妙语说:“旧诗不束缚李白、杜甫,为何单束缚你呢?若说一点不束缚不是事实,但格律恰是诗词音乐性的优势所在,丢掉关键的这一点,诗词就变成快板书了。”说到底是水平问题。新河词形熟练之极,语言流畅,每若冲口而出。如“不怕再逢难,不怕重来久,怕不怕,比人还瘦”(《惜黄花》)即是口语。这在《鹤背吹箫》中也可再举一例。“当年盘古浑多事,一挥间、太初万象,至今如此。试问青天真可老,再回地真能已,三问我、安无悲喜。四问蒸黎安富足,五问人寿安无止,持此惑,达天耳。”(《贺新郎·天半放歌》)一气五问,排比而下,是古今词中之创格。他人作词,恐怕不敢有此种结构的想法,原因是功力未足,无法腾挪,真被“束缚”住了。
再次,选调精心,使声与情和。新河词得力于姜白石(清空)、史邦卿(婉约)、陈其年(豪放)三家最多,《秋扇词》豪放、清空、婉约三种风格兼而有之。三种风格,各有最适合表达自己风格之常调(当然也有清秀洒脱的《木兰花》“同在桃花帘下醉”)。在选调上多用流畅豪放的词调,如《水龙吟》《水调歌头》《满江红》《念奴娇》《平韵满江红》《满江红》《念奴娇》入声韵激壮,《水龙吟》连续四字多,有排比气势,收尾一三句法亦有力,读起来与词的内容相和谐,声情俱壮。
“我在云端翻旧谱”,以传统诗词的形式反映时代的生活,抒写全新的感受,《鹤背吹箫》做出了可贵而成功的探索。新河春秋正富,才气方盛,学识日增,阅历渐深,当能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问世,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