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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青铜工艺创新机制研究

2015-12-22王愿石

关键词:青铜器青铜纹饰

王愿石

(1安徽工程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2清华大学 美术学院,北京100084)

先秦时期的青铜工艺是中国艺术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先秦青铜工艺不断创新形体、纹饰、技术手段,是中华民族追求文化创新的重要见证。在不断适应社会物质消费与伦理制度建设需要的基础上,先秦青铜工艺逐步培育和完善审美加工标准,实现了三大工艺创新,即形体创新、纹饰创新、技术创新,最终将审美与实用相结合,成为艺术与技术彼此融汇的文化创新产物。

一、先秦青铜工艺的形体创新

先秦时期的青铜器是铜与锡或铜与铅的合金工艺制品,包括食器、酒器、水器、乐器、兵器、车马饰、铜镜、带钩、工具、度量衡器等许多种类。这些各不相同的青铜器物看似单纯的物质产品,实际上却是中国古代工艺创新的成果,是应用特殊的工艺技术手段,将审美化、视觉化的形体样式与各种实用器皿结合起来,用于呈现精神层面的人生观与世界观、思维层面的审美意识与理性观念,使之成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这是立足于审美实践,以艺术思维实现非艺术思维如宗教信仰、哲学观念不能达到的形体创新活动。正是这种特殊的形体创新,使得青铜工艺不同于其它文化现象,成为人类生存与发展所必需的物质与精神产品,是实用与审美相结合的产品。

将现实生活中并不可见的精神信念,借助纹饰图形中的视觉形体直接呈现在青铜器物上,是先秦青铜工艺实现形体创新的重要内容。纹饰图形是青铜装饰工艺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商周时期,饕餮纹、夔龙纹、凤纹等动物形体纹饰十分流行,是青铜纹饰图形的代表。这类纹饰图形往往“造形怪诞,构图繁缛,气氛神秘,森严可怖”,体现了独特的“狞厉之美”,而其精神实质则是崇信图腾、敬拜神灵,同时驱邪护符、装饰求美。[1]16-17如凤纹是青铜纹饰图形的重要内容,而凤的最初形象是玄鸟,是上古东夷族的图腾。凤的形象源于鸡,又融入飞鸟,再加入兽、鱼、蛇等动物成分,表明“东夷族在其发展壮大的过程中也吸收融合了别的氏族文化。这种吸收在图腾符号上的表现就是凤的形象的产生。从玄鸟到凤凰,正是形象地反映了中华民族文化中与炎黄文化相对并共存的另一主流——东夷文化的发生发展的过程”。[1]31借助青铜工艺造型中的形体创新,不同文化现象之间实现了精神信仰的彼此交融与整合,创造了更加繁复的神话与现实交相辉映的青铜艺术世界。

先秦青铜器物的圆形造型也是青铜工艺形体创新的重要表现形式。对圆的崇拜意识源自日神、月神崇拜。《吕氏春秋·序意》记载,黄帝曾经教导颛顼:“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为民父母。”其中的“大圜”即大圆,指天;“大矩”即大方,指地。圆天在上,方地在下,如果上法天、下法地,就可以管辖民众,成就事业。后来颛顼遵从黄帝之道,遵循天圆地方,成就功业,颛顼也被楚人尊为“高阳”,是崇拜日神的体现。在日神崇拜之外,圆形观念也涉及月神崇拜。楚人的作品如《山海经》、屈原的《天问》,就提供了较具体的文献资料,表明当时崇拜月神。[2]正是在这种精神信仰的基础上,春秋战国时期楚人抽象出圆形意识,应用到青铜造型设计领域,创造了大量鼓圆形器腹的青铜器物,与同一时期北方中原文化系统中椭圆形器腹的青铜器物相比,存在明显思维差异,体现了富有地域文化特色的工艺创新。图1a与图1b是春秋战国时期青铜浴缶样式,一个属南方楚文化,一个属北方中原文化。前者鼓腹圆满,后者鼓腹椭圆;前者器口器盖是围合形式,后者是平扣形式。前者是“南方楚文化系统的器类”,[3]是在北方青铜工艺基础上通过求异思维创造出来的新形体。

形体创新极大地丰富了先秦青铜工艺造型风格及其成就。在商代,青铜器物的造型基本上源于陶器造型,如青铜鼎、青铜鬲、青铜甗就从陶鼎、陶鬲、陶甗演化而来,总体上以方形和圆形的几何体造型为主,尤其是方形造型更具庄严肃穆感,成为统治权力的象征。[4]在几何造型的基础上,商代青铜器往往将人或动物的立体雕塑融入青铜造型中,或作浮雕装饰,或作圆雕装饰,用来强化整个青铜器物的造型艺术与审美效果。如收藏于国家博物馆的商代四羊方尊,总体上呈方形造型,四周各铸造有一只站立的羊,头部伸出尊体,大角卷曲,角尖前翘,身躯和腿蹄分别在尊腹与圈足上,既与青铜尊在整体上合为一体,又突显了四羊四方对尾站立的立体艺术效果。至于用鸟、牛、马、象、虎、鱼等动物形象作为青铜器物的造型附件或附饰,在先秦青铜工艺中更是广泛应用。在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由于实力不断强大,其青铜工艺不断创新完善,逐步从沿袭北方青铜造型艺术风格转向自成风格。在既有的圆形造型设计模式基础上,楚国青铜造型设计有许多繁复的变化,如作为青铜礼器的楚式鼎就出现了七种典型的艺术样式:折沿侈耳鼎、附耳折沿束颈鼎、凸棱型子母口深腹鼎、无凸棱型子母口鼎、平底升鼎、小口鼎、扁斜足云雷纹鼎。[5]这些丰富的造型变化形式表明楚系青铜有强烈的艺术创新意识,并因此塑造了灿烂辉煌的楚系青铜文化。

二、先秦青铜工艺的纹饰创新

先秦青铜工艺创新机制的另一重要途径就是纹饰创新。纹饰堪称青铜工艺品的主体部分,是衡量青铜器艺术与审美价值的核心标准。商周时期青铜纹饰创新意识强烈,纹饰种类较为繁荣,涵盖动物纹、几何纹,大多源于陶器纹样,又加以工艺创新、美化。动物纹以兽面纹(饕餮纹)、龙纹、凤纹为主,也有马、牛、羊、鸡、犬、豕六畜纹样。另外,象、鹿、犀、虎、兔、蛇、蝉、鱼、龟、蟾蜍等动物形象以及若干变形动物如长鼻兽、蜗身兽等等,也是动物纹饰的重要来源。几何纹包括连珠纹、弦纹、云雷纹、百乳雷纹、曲折雷纹、钩连雷纹、三角雷纹、直条纹、横条纹、斜条纹、网纹等。名目繁多的纹饰种类体现了青铜工艺创新的范围非常广泛,也构成了内涵丰富、魅力无边的青铜艺术世界。

先秦青铜纹饰创新与南北地域文化差异有关。出土于汉江中游地区的春秋早期青铜铺首壶(如图2),其纹饰以北方中原青铜文化中常见的龙纹图样为基础,作了繁复的变形处理,比北方规整古拙的龙纹样式显出自由活泼的气息。但是,若与楚国青铜铺首壶广泛流行舒展的几何云纹相比,这类龙纹图样又显得过于规矩、严肃。这样的青铜器是先秦北方青铜工艺向南方青铜工艺逐步传承、转换的代表,可以看成南方青铜工艺创新的纹饰路径。

南方青铜艺术中非常典型的纹饰创新可以从楚系青铜器物上的侧行龙纹看出。一般来说,中国古代青铜器(特别是北方中原文化系统中的青铜礼器)的纹饰设计基本上服从社会伦理等级观念的需要,纹饰艺术普遍显出规整、威严、肃穆的特点,很难想象青铜纹饰能够使用恣意自由而奔放的视觉图像符号。但楚系青铜器却培育出了如图3a、图3b之类的侧行龙纹,简洁、灵动,不失自由与浪漫的审美气息,有强烈的绘画表现趣味,打破了北方青铜文化系统常见的龙纹装饰特征,艺术创新特点十分鲜明。

纹饰用线从古拙规整到自由流畅,纹饰构图从具象写实到抽象表现,先秦青铜纹饰的风格变化体现了纹饰艺术创新的基本要求。商周时期青铜器物同样使用繁缛的龙形纹饰,但商代青铜龙纹因其嘴巴大张,形态狰狞,突显神秘诡异的宗教崇拜意识,周代青铜龙纹更显优雅柔和,富于内在的亲和力、外在的装饰美,有较强的世俗生活气息。另外,凤纹在青铜纹饰领域的不断扩张应用,也呼应了青铜纹饰面向世俗生活需要的创新精神。凤和龙本来都是祥瑞之物,但它们的形象及其内涵截然不同。龙纹传递威严神秘的气息,让人敬畏,难以亲近,而凤纹代表和谐、柔美,传递温馨安宁的气息,增强了青铜工艺的世俗审美品质。

三、先秦青铜工艺的技术创新

先秦青铜工艺的繁荣,依赖于不断进取的技术创新,如陶范法、失蜡法、分铸法、焊接法、镶嵌法等工艺技术。每一次技术创新,都带来了独特的青铜工艺成就。

陶范法是先秦青铜工艺技术创新的基本成果,也是后续青铜工艺技术创新的重要基础。陶范法与石范法、木范法一样都是青铜模范法的一种,但陶范法是模范法中较流行的一种青铜铸造方法,包括制模、翻范、浇注、修整等主要工艺技术流程。制模就是制造青铜母模、母范,它决定青铜器的基本面貌,是非常关键的技术工艺程序。翻范也称制范,是在母模的基础上翻制外范与内范,直接用于浇注青铜液,以便冷却后成型,是保障青铜浇铸工艺的重要技术流程。制范包括制泥、翻范、合范等基本程序。青铜器本身的艺术价值、审美特点,如青铜器壁面的光滑处理、花纹与图案的精美加工,都由制范提供决定性的基础,再由后期的修整工艺加以完善。制范既是青铜工艺的重要技术环节,也是青铜工艺的艺术环节。翻制、组合好的陶范通常用泥砂或草拌泥糊严实,然后从陶范的浇注口中注入青铜溶液。为了将青铜溶液中的杂质与气孔集中于器物底部,保证器物上部致密、花纹图案清晰,浇注口一般留在陶范的底部,即倒立浇注。这种浇注有时是一次浇注完成,称作“浑铸”或“整体浇铸”,有时需要分两次或多次浇注完成,称作“分铸”。工艺复杂的青铜器往往应用分铸法,即先将青铜器物的小件或附件如足、耳、钮、提梁等等浇注完成,再将小的铸件置放在器物主体(器身)陶范上加以固定、浇注,让器物附件与器物主体合为一体,完成整器铸造。浇注完成后,待青铜溶液冷却凝固,就可以剥开陶范,取出青铜铸件,施以锤击、锯挫、錾凿、抛光等各种工序进行修整,消除多余的铜块、毛刺、飞边,一件光润整齐的青铜制品就制造完成了。

陶范法的工艺成本往往较高,其模、范往往只能使用一次。另外,陶范法的工艺审美价值会受到较多限制,如合范会留下范线、垫片,影响青铜器物的美观程度;浇注留下的气泡、厚薄不均,会影响青铜器物的品质。周代出现的失蜡法突破了这类技术限制,为创造更加精美的青铜器物提供了坚实的技术基础。在河南淅川境内楚王子午墓出土的青铜禁就是失蜡法的重要产物。该禁由禁体、附兽、足兽三部分组成,呈长方形,通高28.8厘米,器身长103厘米,宽46厘米,是目前出土的时代最早、形体最大、工艺最复杂的失蜡法青铜器物,是中国古代青铜器使用失蜡法的最重要的精典作品之一。其器身有粗细不同的铜梗纠结支撑,形成多层镂空云纹,禁体四侧攀附有12条透雕龙形兽,器底蹲着12条张口乍舌的透雕龙形兽。它的立体结构、纹饰结构错综复杂,体现出高度完美的青铜工艺技术。禁体的多层镂空云纹构件、龙形兽附件、怪兽器足的多层透雕结构部分都用失蜡法工艺铸造,案面的中部平面、龙形兽附饰、怪兽器足的单层结构部分用陶范法工艺铸造,然后以低熔点的合金铸焊方法将全部部件焊接成一个整体,整个器物由陶范法、失蜡法、铸焊法等多种工艺技术加工完成。

湖北随州出土的曾侯乙尊盘套件也是应用失蜡法工艺铸造出来的青铜精品。它由尊、盘两件器物构成,它的尊口沿装饰一圈由铜梗纠结支撑形成多层镂空蟠螭纹立体构件,颈部附有四条镂空吐舌怪兽,腹部和圈足附着立体蟠龙装饰。盘体上附着立体蟠龙装饰的器足,口沿为镂空花环,口沿上有四组长方形多层镂空附饰,对称分布,附饰下有两条扁体兽和一条双体蟠龙。尊、盘主体采用陶范法铸造,口沿上的多层立体镂空构件用失蜡法铸造,然后再用低熔点的金属钎焊方法或铆接工艺把全部部件焊接起来,组装成尊、盘整体器物。

为提高青铜器的艺术价值与审美价值,先秦青铜铸造大量使用镶嵌工艺。它是借助镶嵌物与青铜器本身的色泽反差,在器表铸造或开凿的沟槽中镶嵌其它的金属或非金属材料。用于青铜镶嵌的材料通常有绿松石、玛瑙、玉石、红铜、金、银等,有的镶嵌成纹饰,有的镶嵌成铭文,有的点缀在已经铸造好的纹饰中,借以创造独特的图案效果。河南偃师曾出土商代早期的镶嵌绿松石兽面纹铜牌,河南安阳出土了商代晚期镶嵌绿松石的兽面纹方缶。其中,商代早期镶嵌绿松石兽面纹铜牌长14.2厘米,宽9.8厘米,略呈弧角长方形。铜牌为青铜衬底,表面凸起,两侧有两组穿钮,用以固定在织物上。铜牌表面用数百块形状各异的绿松石小片铺嵌成饕餮纹图案。随州曾侯乙墓出土有战国时期的一件镶嵌绿松石的青铜豆,呈圈座高足圆形,通高26.5厘米,口径20.6厘米,盖顶附四耳,整个器表装饰变形蟠龙纹,非常精美。曾侯乙墓还出土有战国时期的四件盥缶,它们的纹饰题材、结构相同,但纹饰所用镶嵌材料不同。有两件镶嵌绿松石,多已脱落。另有两件镶嵌红铜构成纹饰,保存完好,其中红铜含量98%,含锡1~2%。[6]根据器物本身的特点和需要,红铜镶嵌工艺有所区分,或嵌错,或镶铸。嵌错法就是将锻制的红铜片或红铜丝直接压嵌到事先铸出的纹饰凹槽内,再打磨、抛光,使器物表面平整光滑。镶铸法是先将红铜片或红铜丝铸造成形,然后固定在外范的型腔面上,在浇铸青铜器体时完成镶嵌,最后作打磨、抛光处理,突出红铜的镶嵌装饰效果。曾侯乙墓出土战国镶嵌红铜盥缶就是镶铸法的精美产物。

当然,青铜工艺技术创新也体现在原材料的加工工艺环节。炼砂就是青铜工艺技术创新的重要环节。青铜铸造需要铜矿砂,铜矿砂有自然铜、硫化铜、氧化铜(如孔雀石)。殷墟出土有用于炼砂或熔铜的坩锅,俗称“将军盔”,自重7公斤,容量3公斤,它“小而笨重的结构,正是为了炼砂或熔铜的适用”,因其坚牢笨重而负荷大,便于炼砂或熔铜,又因其尾长,便于倒插和倒转容器,可见“此器物之特制特用,亦可说明晚殷青铜铸造术的进步”。[7]正是先秦青铜工艺在各个技术领域和环节的不断创新,极大地提高了中国青铜器的铸造能力,增强了青铜工艺审美价值和艺术魅力。

[1]陈望衡.狞厉之美——中国青铜艺术[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1.

[2]徐文武.楚国宗教概论[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1:130-131.

[3]刘彬徽.楚系青铜器研究[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210.

[4]朱和平.中国青铜器造型与装饰艺术[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92.

[5]皮道坚.楚艺术史[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36-39.

[6]吴来明,周亚,等.古代青铜铸造术[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110.

[7]郭宝钧.中国青铜器时代[M].北京:三联书店,196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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