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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歌

2015-12-20

中国三峡 2015年8期
关键词:巫师山歌流域

灵歌

山歌回荡的群山,灵歌飘荡的河流,经得起生与死的托付,那么多的悲欢离合,或许早已经随着千年的流水,东入长江,汇入大海,成为异乡天空上的一片流云。

河流天然便具有音乐性,比如它的流动,比如它富有表现力的声音,比如它跟音乐一样也具有洞穿内心的情感张力。我决定从大宁河的源头开始寻找这条河流的调性,而我要寻找的源头也并非一个准确的地理概念,更多的是关于这条河流精神层面的基调。

大宁河的上游在大巴山南麓的巫溪县境内,而大宁河的古称就叫“巫溪”,又叫盐水,巫溪县的名称应该就源于这条河流。事实上,跟绝大多数河流一样,源头往往并不在一个固定的方向,清光绪《大宁县志》载称:“大宁河源,千头万绪。更仆难数。姑约言之,其源有四:曰东溪、西溪、后溪、马连溪。四溪之水,均由数百里迤逦而来……”

巫溪的朋友建议我先去上游荆竹峡看看那里的荆竹坝悬棺,这是所有来巫溪的游客必去的地方之一。去往荆竹峡的公路似乎是从岩壁里硬生生掏出来的,路窄且险,不仅要很小心地跟逆向而来的车交会,还要当心靠山一侧一处处突然探出来的岩石。

大宁河两岸有规模宏大的悬棺群

在离江面几十米乃至数百米的悬崖峭壁上,隐约可以看到一些棺木陈放于裂缝、台坎和小洞间,这就是三峡千年难解之谜的悬棺。

悬棺这种独特的丧葬形式在中国南方多地可见,且多位于河流峡谷之中。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死亡不过是生的另外一种形态。死亡之后的安葬,不仅是安放肉身,更是安放灵魂。在悬崖遍布、平地稀少的峡谷地带,悬崖峭壁是悬棺葬最为理想的地方,就不难理解长江三峡的峡江地带悬棺集中的原因。荆竹坝岩棺群多达24具悬棺,是三峡地区分布最集中,保存最完好的古代岩棺群。因为悬棺之谜,这里被打造成了旅游景区,取了个看似很有文化意味的名字——“汉风神谷”。门票倒是不贵,然而游客并不很多。

一楼的展厅展示着一具基本完好的悬棺,棺椁是楠木制成。当初取下悬棺,发现两具骸骨,据考证一个是十二岁左右的少年,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少女。生死本是常事,可是在如花的岁月,一支新曲刚刚开了头便弦断声歇,悲伤已经不是言辞所能表达的。突然想起众多学者探讨已久的关于悬棺的种种推测,有人认为是为了保护亡者的遗体,有人认为是为了跟天更加接近,有人认为是“弥高者贵”,等等。看着眼前这具属于少男少女的楠木棺椁,我觉得这些推想都未免过于繁复了。或许这对少男少女的族人不过是不舍他们的离去,将他们年轻的身体置于高崖之上,朝夕可见。高崖之下,便是他们生前戏水的河流,江流千年,不舍昼夜,年轻的灵魂得于漂行在河水之上,那么轻盈,那么自由。

在楼顶的观景平台用管理人员递过来的望远镜观看对面高耸的崖壁,依照她的指点,寻找错落放置的悬棺。岁月侵蚀之后的那些棺椁在有些陈旧的望远镜里看起来有些模糊,当然更可能是因为我看得不够专注,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展厅里那具属于一个少男和一个少女的棺椁上。我很想问,他们为什么不把那具棺椁重新放回崖壁。想到那具棺椁前的功德箱和棺椁保护罩里扔下的那一堆零散纸币,也就不用再追问答案了。

大宁河流域是巫文化盛行之地

上古之时,人类智识初开,对世界和自身了解都极为有限,神秘主义成为人类与自然沟通、与自我对话的主要途径,在此基础上产生了巫文化。巫是一种古老原始的自然宗教活动,巫师充当着人与鬼神沟通的媒介。大宁河流域是巫文化盛行之地。

一个星期之后,我在大宁河下游巫山县骡坪镇见到了当地很有名气的巫师刘柏芝,当地人更多地称之为“端公”或者“道士”。

我是在参观巫山博物馆的时候知道了刘柏芝这个人。巫山这座典型的峡江山城把临江最好的一块地拿来建了博物馆,亦可见巫山人对自己历史的尊重。博物馆专门划出一个小的展台,以展出刘柏芝捐献出来的与巫音和巫文化相关的物件。巫师刘柏芝是巫山县巫音传承人,巫音是巫文化的重要内容之一。巫音是巫觋歌舞时的音乐,巫觋是男女巫师的统称。《说文》:“觋,能斋肃事神明也。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巫音”又称“神歌”,集祈福、表演、祭祀于一体,是流传于大宁河流域的一种传统祭祀音乐,可用于红白喜事,距今已有上千年历史。用于白事则苍凉悠远,用于喜事则喜庆吉祥。

悬棺通常位于离江面几十米乃至数百米的悬崖绝壁上,为什么要采用悬棺葬,是如何放置上去的,至今仍是个谜。上图为荆竹峡悬棺。 摄影/刘嗣萍下图为滴翠峡悬棺。 摄影/丁坤虎

我们在骡坪镇镇政府的院子里见了面,刘柏芝开着一辆国产越野车,这个景象跟我想象中的巫师有不小的差距。但一想他的工作主要是在山路崎岖的乡间,有一辆越野性能好的汽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当然,这也看得出,作为巫师的他经济收入还是很不错的。

刘柏芝六十一岁,中等身材,略显消瘦,从外表看明显比这一地区干农活的人显得年轻。当年因为家里交不起上中学的学费,他十三岁便辍学在家,去村小队做会计又不能胜任,能干的农活儿就是放牛。在放牛的那几年里,他成了乡里有名的“唱书子”(人死之后灵前唱“夜歌子”的人),他出众的记忆力也成为他日后当巫师的某种天赋。

大宁河流域的人们生活在这样的大山里。此为巫溪县兰英乡大峡谷岸坡。 摄影/冉瑞荣

大宁河(古名巫溪)是巫山、巫溪人的母亲河。此为滴翠峡峡谷。 摄影/丁坤虎

事实上,刘柏芝最先学的是中医,而他的师傅也信奉巫师的所谓“法术”,很快,刘柏芝就从学医转到了学道——学做端公(当地对巫师的称呼)、道士。用他的话说,他也是遍访名师、遍寻“法器”,数十年间,搜集收藏了大量与巫师有关的服饰、法器、工具等等,捐给巫山博物馆的不过是他大量收藏中的极小部分。他带我参观他的工作间,俨然一个小型的图书馆。早期的巫师一身兼巫医、祭司和学者,这一点在刘柏芝身上得到了全面的体现。

左:在大宁河流域,葬礼上灵前必有通宵达旦的“夜歌子”,为亡灵而歌唱,其内容多为缅怀亡人,劝慰生者,亦有讲述天地历史、参透生死诸内容。 摄影/何志宏

右:在大宁河流域至今流传着以歌舞形式悼念亡人、慰藉生者的民间丧葬习俗。乡邻亲朋绕着棺材边跳边唱,以锣鼓间奏,称之为“转丧鼓”。“转丧鼓”一般在出殡前夜进行,通宵达旦,直到送灵收场,出殡而止。 摄影/谭艳

巫师的“事业”能得以大行其道,跟大宁河流域人们轻生重死的生死观有着很大的关系。“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峡江的艰苦环境使得这里的生民养成了忍受困苦的韧性,而他们不愿意在死亡之后的世界里继续受苦,便把希望寄托于这些据说能通鬼神的巫师身上。大宁河流域的丧葬习俗有一整套的规矩,巫师承担着择日、看地、开路等重要的内容。如今,也有很多年轻人不信这些老规矩了,他们说把这些花在巫师身上的费用加进葬礼上的伙食费里还实惠一些。对这些,刘柏芝自然是很不以为是的。他现在有三十多个徒弟,儿子也算继承了他的衣钵,但他似乎对儿子的“艺”还不是很满意,倒是提到他在美国的女儿的时候,他显得很开心,他说明年或许就在美国跟女儿、外孙在一起了。我想那时候,他的巫师“手艺”大概要暂时放下了。

献给亡灵的歌唱——大宁河的灵歌

在大宁河流域,葬礼上最为重要的其实并不是巫师主持的各种法事,葬礼的主人更加看重的是一份简单的“闹热”,这份热闹,参加葬礼的人数是一方面,更能显出热闹的是灵前通宵达旦的“夜歌子”。

“夜歌子”是大宁河一带的丧葬习俗,又叫“丧歌”、“丧鼓”、“闹夜”等,这种为亡灵而唱的歌传承久远,内容丰富,风格各异。这让我想起美国的黑人灵歌。黑人灵歌更多的是献给上帝的颂歌,而大宁河的“夜歌子”是献给亡灵的歌唱,但两者都能带给人强大心灵冲击,我把大宁河流域的这种丧葬习俗上的歌唱称为“大宁河的灵歌”。

大宁河流域很多人都会唱“夜歌子”,也会几样简单的打击乐器。一直以来,这里的人们把为邻人亲友中的亡者“闹夜”守灵看成天经地义的事情,都是自发前去,少则一两晚,多则三五晚,亡人灵前彻夜长歌不歇,亡人家里不过是供应简单的饭食。“走进门来抬头望,一盏明灯挂在孝场上,两边坐着唱歌郎,众位歌师唱一声,一夜不觉到天亮。”(巫溪夜歌子)

《黑暗》是功力深厚的歌师傅(大宁河流域对唱夜歌子人的尊称)经常传唱的具有史诗品格的大宁河灵歌,流传于大宁河、神农架一带,又称《黑暗经》,后被搜集整理为《黑暗传》,号称汉族史诗。

歌中有参透生死、劝慰亡人家人的,如:

鲁班先师一句话,

先造死,后造生。

生生死死根连根,

万古千秋到如今。

哪一个,白头不老得长生?

哪一个,神仙不是做古人?

歌中有讲述天地历史的,如:问曰:

什么年间开天眼?

什么人布下满天星?

什么人看见地翻身?

什么人出世擂战鼓?

什么人出世会弹琴?

什么人取火烧自身?

歌师一一来说清,

才算歌场老师尊。

答曰:

盘古出世开天眼,

斗母布下满天星,

地母看见地翻身,

雷公天上擂战鼓,

女娲出世会弹琴。

闪电娘娘取火种,

取得火种烧自身。

“夜歌子”的内容或者讲述天地历史,或者讲述英雄传奇,或者讲述人生悲苦,音调或高亢激烈,或婉转幽咽,从那些从未专门学习过音乐技巧的人口中传出来,质朴、自由、动人心魄。

对当下生活的礼赞——山歌五句子

如果只有献给亡灵的悲歌,生活未免太过无趣。大宁河流域还有另外一种对生活的歌唱——山歌。

在大宁河的小三峡景区,我正好赶上了“2015年巫山民俗旅游对歌节”的活动,有幸在大宁河的江面,听见这里的民歌手和其它地区的民歌手对唱山歌。

山歌作为民歌的一种,在我国很多地方都有,尤其是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处处有山歌,日日唱山歌。大宁河的山歌最具特色的是五句子歌。五句子歌歌词形式上为五句一首,前四句极尽铺排,第五句异峰突起,别出心裁,给人以意想不到的惊喜,旋律简单明快,或高亢如云,或婉转如水,跟歌词内容相辅相成。五句子歌中的情歌可谓是大宁河流域的音乐瑰宝,情感热烈,质朴生动。1984年,著名作曲家施光南到大宁河上游的巫溪采风,巫溪县尖山区60多岁的老歌手张云长一鼓作气为他演唱了60多首五句子山歌,施光南听了之后十分赞叹。

选录几首如下:

其一:

高坡顶上一丘田,

郎半边来姐半边,

郎的半边栽甘草,

姐的半边栽黄连。

大宁河流域民间皮影戏,享受现世生活。 摄影/谌泓

苦的苦来甜的甜。

其二:

太阳大来晒郎腰,

姐在房中把香烧,

一不烧香求儿女,

二不烧香求爹娘。

求朵乌云遮太阳。

其三:

太阳出来照山头,

照进情妹往外游,

一双小脚往前趱,

一双玉手吊后头。

你看风流不风流!

五句子山歌内容直白清新,通俗易懂,旋律因曲牌而不同,如“赶五句”“联八句”“采茶调”“一字调”“对声子”“穿号子”“杂号子”“九声板”“喇叭调”等,其中最有艺术性的当推“穿号子”。“穿号子”由数人一起演唱,一般是一人领唱众人穿,“穿”有穿插、和声的意思,多人合唱,悠扬动听。

五句子歌属于下里巴人一类,大宁河流域还有属于阳春白雪一类的音乐——竹枝词。

康熙皇帝御制《词谱》四十卷中是这样解释“竹枝词”的,“唐教坊曲名。元郭茂倩《乐府诗集》云:竹枝本出于巴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里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新调九章,教里中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之间。按《刘禹锡集》,与白居易唱和竹枝甚多,其自叙云:竹枝,巴歈也。巴儿联歌,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其音协黄钟羽,但刘白词俱无和声,今以皇甫松、孙光宪词作谱,以有和声也。”(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辑《历代竹枝词》(一)陕西人民出版社 2003年)

竹枝词来源于民歌,风格清新自然,情感真挚,音调宛转优美,最有名的竹枝词当是刘禹锡的那首——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想起大宁河上游荆竹峡中那具被取下悬崖的楠木棺椁,想起那长眠的少年和少女。曾经,他们戏水在大宁河上,在古木遮天的大山里对唱情歌。当他们年轻的生命化为飘荡的灵魂,他们的灵前一定也有过高亢入云的灵歌。那动人的灵歌引领他们的灵魂飘过河面,越过两岸的青山,朝向河水的方向,作自由的飞翔。在彻夜的悲歌之后,他们的棺椁被送上高高的崖壁,每天比河中的流水更先感受到第一缕阳光,年轻的灵魂终日守望着逐水而居的族人。

到大宁河的第一天我听见河面上动人的山歌,告别大宁河的时候与巫音的传承人对谈,这或许是种巧合,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某种暗示,指引我找到大宁河的调性与底色。山歌回荡的群山,灵歌飘荡的河流,经得起生与死的托付,那么多的悲欢离合,或许早已经随着千年的流水,东入长江,汇入大海,成为异乡天空上的一片流云。

山歌之乡经常举办民俗歌咏活动。 摄影/谭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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