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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麦地(外七首)

2015-12-19许登彦

湛江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黑斑麦地

※ 许登彦

七月的麦地(外七首)

※ 许登彦

七月,如此空旷的麦地

被依然葱绿的玉米林

整齐地切割出一块块

忧郁的黄金。它们垂首默立

眼神荒芜而孤寂

怀抱的孩子不知去了哪里

空荡荡的眺望,深陷在

矮下去的身子里,举目无亲

麦茬口洁白而新鲜,微弱的

呼吸时断时续。我听见

从麦根深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

而一队队的蚂蚁置身事外

忙忙碌碌,搬运着遗落的麦粒

它们与村里乡亲勤劳、善良的本性

一脉相承。生活的走向紧攥在手里

潮水般退去的麦地

割断了与泥土的联系

却割不断一个乡村少年发黄的记忆

想起多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

七月的黄昏。一架老牛车

吱吱扭扭的车辙声

在收割后的麦地里缓缓碾过

夕阳里,父亲黑色的剪影那样深刻

他一下一下地挥动着铁叉

牛车渐渐长出夜色的头颅

父亲把我推上高高的麦秸垛

我端坐其上,像是海里的鱼

一些次第亮起的星辰

在我的身旁漂浮。它们一路相随

用洁净而温暖的心

照亮了回家的路

乡村的月夜,麦香经久不散

衰老与时间

午后。小区门口的绿荫里

十几个老人,就那么默默地坐成

一截截颜色灰暗的树桩

那些青春的枝叶,已被时光之斧

砍伐殆尽。露出长满皱纹的年轮

被经年的风尘,紧紧包裹

他们相视无语。眼神荒凉而散漫

往事的野草肆意蔓延

记忆的露珠闪烁其间

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地摇

胸间长出了鳍。在午后

阳光里缓缓游动的鱼

他们的身体臃肿或者瘦削

时间与衰老的暗物质层层堆积

不断做着减法的日子,屈指可数

他们偶尔也慢慢地说话

谈论着一些与疾病有关的话题

而黑色的死亡消息会像传染病

在他们中间扩散和传播

住在小区里的某某人,孤身一人

已经87岁了。前天傍晚还和他们坐在一起

昨天早上刚出单元门,就一头栽在了地上

被救护车紧急送往了ICU重症室

而他再也没有醒来。今天早上他们

结伴来送他最后一程。看到

他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仪器长满了红、绿色的眼睛

这样的情景让他们手足无措,身体僵硬

ICU重症室拢共入住了12位老人

其中包括他,9位老人熄灭了生命的火焰

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恐惧

风吹过,树叶阵阵尖叫

从医院尾随而至的那个人

披着宽大的黑色袍子

盘坐在他们的头顶上

发出阴冷的笑。与他们

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他们不停地咳嗽、流眼泪

我如此清晰地看到,疾病

已经撕开了生命的缝隙,探出头颅

面目狰狞。这群坐在时光里的老人

陷入了更加空旷的沉默

而午后的阳光亮出了锋利的刀刃

旷野之夜

旷野阒静。晚风吹向我

吹开身体里黑色的种子和隐秘的花朵

无边的堤岸,看不见的波浪

拍打着胸腔中的块垒

黑暗之王,接受众神虔敬的朝拜

苍蓝的夜空那么深邃

所有的星辰,梦依然醒着

哦!苍茫大地,正在一点一点地下沉

一滴墨汁在水底慢慢泅散开来

太虚之境。旷野静谧的胸膛盛满鼾声

长势如此茂盛的夜色

还有它的沉默和血液

一支安魂曲为之醒酒、提神

借以安放它白昼的孤独和疲惫

而它的伤口在渐渐愈合

向众生万物捧献出一颗清凉的心

那些黑暗中的树木,蒙纱的女子

挥动手臂,勤于洒扫

白莲花般的心事在云鬓间铺展无余

她们都是天地诸神宠爱的女儿

我无法拒绝这旷野的荒凉之祭

那么多的眼睛和灯火

发出如此沉重地喘息声

它们多么像我们多年前

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一些秘密

在挣扎,毁灭或者重生

与旷野的骨骼相互碰撞

发出掷地有声的金属声

它正如一只夜鸟哀怨的鸣叫

穿透我的梦境。冷月无声

前方施工

公路中间,一块“前方施工,请绕行”

的牌子,神情肃穆、稳如泰山

一条喷着尾气的河被切断、分流

那些视奔跑为生命的车轮

此时不得不低下头颅。自认倒霉

选择曲线救国的道路

一辆长途班车犹疑着,拐进了

临近的路。一条喘息的鱼

被迫游向了绿色的海洋

那是闪烁着稼穑、树木

荒草和虫鸣的乡野。一见如故

枯木扶疏的乡间土路

焦渴的唇间吐出滚滚黄尘

这是车轮相互倾轧制造出的迷魂阵

大大小小的坑,让它们饱受皮肉之苦

同时也考验着司机的经验和耐心

车厢里的乘客,他们的表情

被闷热的空气一点一点地融化

他们的诅咒和抱怨声,就像

此刻我旋开手里拿的一罐可乐

滋滋地冒出一串串气泡

司机满头大汗,他被

深陷其中的迷宫弄得晕头转向

“这是干啥的呢?

带着一车人,跑着玩!”

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胖男人嘟囔了一句

他粗壮的脖子已被两腮

完全融化的赘肉盖得严严实实

放在车头发动机车盖旁的一个纸箱子

一条深褐色的卷毛小狗坐了起来

探出了头。它把两只前爪搭在箱沿上

汪汪地叫了几声。车厢里立刻安静下来

它睁着一双明澈如水的眼睛

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人

砖 厂

黄昏。到山脚下的霍斯尔克村

一座砖厂已废弃多年。裸露出

空旷而苍凉的内心。时间的灰烬

正在慢慢盖住一张长满皱纹的脸

曾经的火,生命之火

胸腔中跳动的炽烈的舞蹈

用自己的血液浇灌火红的花朵

交出最坚硬的骨骼

而现在,它得上了骨质疏松症

望着一点一点矮下去的身子

沉重地叹息,被一阵

无意造访的风刮远。而那些看见

或看不见的缝隙,让它周身隐隐作痛

沉淀在夕光里的砖窑,它看见

自己的皮肤慢慢渗出暗红色的血液

那些窑口,往事之门

为一些无法愈合的伤口敞开着

因此它显得忧心忡忡,怀念着

众多丢失的孩子,而它们已成了

别人的骨肉。窑顶上的头发凌乱

狂草着寂寥而空旷的心迹

一座高高的烟囱,背负青天、俯视大地

就这么突兀地矗立成岁月的墓碑

那些升腾或者绽放的花朵

丝丝缕缕的手掌,早已化作青烟

被尘世之风裹挟着,去了远方

砖坯散乱,早已破碎的心

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小截红砖头

直起身子,孤独的肋骨

一只黑鸟,站在上面

在血色残阳里凝神张望

车上的羊

它们的身子在发抖

紧紧地挤在一起

一些羊被迫挺起了头颅

无力地搭在了另一些羊的身上

或者脖子上。被恐惧撬开的

嘴唇一张一合,不安地咩咩地叫着

眼里溢满了无助和悲苦的泪水

七月流火。在这样一个空气

訇然作响的正午;在通往

莫索湾的路途中,风沙在游逛

一辆装满羊的轻型卡车

在晒得油光发亮的沙漠公路上飞奔

车上的羊,是凝固的暗色云朵

四周加高的铁栏杆,锈色暗红

圈住了一群羊一生的脚步

它们四肢僵硬,筋肉紧绷

多么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横在一辆长途班车和一辆卡车之间

横在一个眼角湿润的三流诗人和

一群羊之间。让我看见了

生与死、自由的界限

是如此地凝重而真实

被女儿亲切称作的“羊羊”

晚上紧搂着睡觉的“羊羊”

血液里长满了柔弱之花,与身俱来

有着孩子、妻子一样无比清澈的眼神

而现在,与我同行的这群羊

它们正走在未卜的路途上

任人宰割的命运

被滴着血的刀刃紧攥在手里

被贪婪的胃囊无情地吞噬

是地狱,也是一种宿命

一只羊把它的半个头颅

伸出了铁栏杆外。两只忧伤的眼睛

与我长久地对视,泪水汹涌

濡湿了颌骨内侧、眼角下方的

皮毛。很快被燥热的空气风干

留下了两道触目惊心的泪痕

眼角长着黑斑的女人

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她的右眼角上

长着一个酒杯口大小的黑斑

如此触目惊心。她尖削的下巴颏

仿佛藏着火。她低眉,眼神躲躲闪闪

一只手不停地抚弄着从额际上

垂落下来的一绺头发。盖住黑斑的唯一

遮挡物,用来抵挡那些像刺一样

令她感到惶恐不安的眼神

在长途汽车站候车大厅

她和她的丈夫、儿子就坐在

我对面的蓝色长椅上

一穗金黄的煮玉米被掰成三截

他们一家三口人在默默分享

并轮流喝着一瓶矿泉水

女人身着黑白相间的条纹状T恤

一匹躁动不安的斑马

不停扭动的身子因此

具有了让空气流泻的动感

她六七岁的儿子,此时

正挥舞着上臂,高声叫喊着

在候车大厅的人群里跑来跑去

女人嚯地站起,身子晃了晃

从喉间掷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一块岩石盖住了一座沸腾的海

她的儿子一路小跑着,噘着嘴

回到了女人的身边。她的脸

因愤怒和焦急而极度扭曲、变形

黑斑变成了另一只空洞的眼睛

或者枪口。从里面

射出冷嗖嗖的箭来

找好座位落座之后,我一抬眼

又看见了那个右眼角长着黑斑的女人

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

中间隔着一条过道。她的儿子

现在依偎在女人的怀里,已经睡着了

女人把身子轻轻靠在了椅背上

闭上了眼睛,开始进入一段

短暂而颠簸的休憩时光

一束阳光从车窗外射进来

照在了女人汗涔涔的右眼角黑斑上

闪闪发光。包里的玻璃药瓶

随着长途汽车的启动,发出了

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蜜蜂的歌声多么嘹亮

你可看见,在这样一个

阳光在体内淙淙流淌的夏日

那是绚丽色块铺陈无余的原野

我一伸手就可及的芬芳

渐渐覆盖了我透明的呼吸

一只、两只、三只……N多只蜜蜂

举起了金色的喇叭

它们的歌声多么嘹亮

向着大地和更为高远的天空

吹奏着宏大的生命乐章

最初,它们由个人的独唱

汇聚成了多声部的大合唱

激情的血液在呼啸着上升

所有的花朵,都仰起了恬静的脸庞

向这些忙碌而快乐的精灵和歌者

献上了最馨香的初吻

每一个音符,伴随着轻柔的风

拍打着内心的堤岸

生命万物,它们都在相爱

明亮的颂辞,飞扬着

幸福、甜美的歌声

许登彦

原名许金燕,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现为石河子作家协会理事、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文艺家协会理事,迄今为止已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随笔、传记文学、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380余万字,先后荣获石河子、兵团及国家级文学奖项多次。文学作品先后被翻译成英、法等国文字在国外发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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