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画家的东方文化“穿越”
2015-12-18
因之悠久的历史传承,中国文化无所不包,我们的民俗、信仰、生活方式、生存哲学,无不浸染着东方意趣,中国文化体系如同一口熔炉容纳万象却又大道无形。作为东方审美与东方精神重要载体的传统国画艺术,可谓精微深妙,堪称华夏心灵审美史的集中体现。
穿梭在国画的丹青笔墨之间,梁文博先生更像穿越在东方文化精神中间,通过对中国文化整体体系的感悟与精研,触摸大象无形中的文化精髓,审美意趣,了悟国画中的干湿浓淡,虚虚实实的笔墨韵味。
中国画的品相:阴性文化的人文滋养
张慧萍:梁老师,在你的作品中,让我特别有感觉的是画面中所洋溢的浓浓的人文情怀,比如《月上中天》,比如《紫藤》,还有你的题材画。
梁文博:《高高的山岗》和《沂蒙六姐妹》吧。
张慧萍:对。再就是你的沂蒙山系列。作为你们艺术家来说,无论是画一棵树,画一个土房子,都是一种内心情感的直观表达,作为一个外行,我能感受到你画的意境,传达给我们的人文气息。这里肯定有一个情感和气场的打通。你认为这种相通是否就是艺术的社会价值?
梁文博:其实说到懂画,应该说都懂画,反而很多画画的并不懂画。为什么这么讲?很多画家关注于技巧,没把绘画当整体看,绘画表达情感,这里面的气息感觉,这种个性化的东西,看一遍就能感受出来,这就是懂画。很多写书法的写一辈子,写结体,临帖,但不懂字的气韵、节奏,所以他只能是写字,不是书法。外国人看不懂书法,但一看这种美,他总感觉一种韵味,这说明他很懂。艺术规律是一样的,舞蹈、音乐也不例外,讲究美感和韵味。
顾玉雪:对,包括唐诗宋词,从文学到音乐,也是讲究气息。音乐养耳,绘画养眼,二者加之养心,养性情。
梁文博:中国画讲品格,最低是能品,临摹高手,学什么像什么,但没有什么创造力。大师是有个性的,所以中国美术史就像个大菜篮子,往里扔画法,梅的画法,驴的画法,虾的画法……形成中国美术。第二是上品,第三是神品,最高是逸品。
中国绘画美学西方没法理解,就因为它讲气息,讲文气,讲清新气。忌讳什么?忌讳俗气,匠气,媚气,脂粉气,煤气,匪气。有时一动笔来几下,能看出这个人是狂躁的,是心气平和的,还是大度的,憨厚的。中国艺术讲中庸,中庸就是恰到好处,缺少张力和缺少收敛都不行。你看齐白石画螃蟹到什么程度?两笔一个,形就准确了,而且很到位、很生动,笔墨上既不能多也不能少。这就是中国画大师的魅力。
张慧萍:在你的作品中,我还看到了阴性文化对一个艺术家的滋养,比如你画的紫藤,唯美,浪漫,但是不张扬。还有你画中的女性,那种细腻顾盼,那种情趣,甚至那种哀怨,包括沂蒙六姐妹,在对战争女性的刻画中呈现出一种生命的本质和美感。
你的作品追求唯美,即使是主题画中也很少出现“苦大仇深”和“歌功颂德”,《高高的山岗》一打开,就刷新了我的视觉,画面将残酷的战争题材赋予了人性的温暖。
梁文博:画是什么?画有画面的元素,画和美有关。这个没有任何附加值,就是绘画本体的东西,就是唯美。
中国画讲点线面的艺术,找画面的时候,首先想画面结构,我画的藤萝,有树叶,有花瓣,花瓣是点的元素,梗条、树枝是线的元素,再有面,画个燕子是面,画个人,画个石头都是面的因素。我们现在强调绘画本体的东西,讲结构,讲韵味。西方艺术讲色彩,色彩靠刺激,像可口可乐,小孩都爱喝。中国画倒有点像喝茶,没有刺激,要慢慢去品,去体悟。为什么说中国画讲墨不伤色,色不伤墨?比如我画沂蒙六姐妹,用的是粉红色的天空,颜色再刺激就伤韵了。另外讲究冷暖对比,整个画面的调子是红的,人脸就带一点绿。还有用笔的干湿对比,把这些关系拉开,就产生了浓淡关系的韵味。所以绘画到最后不是技术,很多方面是修养,讲究贯气,讲气息,讲韵致。
东方文化的“变通”哲学:回到生命本体
张慧萍:东西方文化最大的差别在哪里?我认为就是哲学观的差异,从尼采、叔本华这些人开始,包括西方国家的治国意识也多来自哲学,来自对生命价值观的认识。中国人讲究生命的长度,一代代延续,西方人讲究生命的宽度。
梁文博:对。西方哲学讲创新意识,往前走,尼采最著名的理论就是人的发展必须要割断历史,西方绘画也是如此。中国文化讲传承,比如说书法,《兰亭序》王羲之到现在还是经典。西方教育往往是由易到难的训练,难度系数不断提高。东方传统文化往往从制高点开始。比如小孩三四岁刚会说话就背唐诗宋词,学书法先学最高的东西,楷书,颜体,学《兰亭序》,我这么大年龄还在临《兰亭序》,每一次临还有收获,喝茶也是如此,一开始就喝最好的。
张慧萍:我想起陈丹青解读王希孟十八岁时所作二十米长手卷《千里江山图》说,人在十八岁年纪,才会有这股子雄心和细心,一点不乱。照西洋人的说法,那是上帝让他干了这件事情。很多人看不懂毕加索的画,说毕加索是抽象派,原来我也看不懂。毕加索说我14岁的时候就画的像拉菲尔了,我用了几十年,学会用孩子的眼光来观察事物,来绘画。
梁文博:这就涉及到绘画所承载社会功能的演变。绘画最早完善于宗教,无论是中古时代的西洋绘画,还是中国的敦煌壁画,佛像等庙堂画。发展到一定阶段,绘画就回到了艺术本体,充分体现绘画本身固有的价值,那就是表达人类的内心情感。中国用笔墨来表达情感,西方绘画主要用色彩表达情感。
毕加索在艺术史上的浓墨重彩,是其绘画风格的逐渐演变,也是一种对前面的否定。而中国画有一句名言叫变通,变通就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变化打通。西方叫创新,中国画叫变通。比如我觉得齐白石的笔墨很好,但我学了他的笔墨,画鹰画芦笋,避开虾。这就是在不断的变通,就是创新。
顾玉雪:齐白石到了这个高峰,很难被超越,他自己也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梁文博:为什么中国画老讲悟性?正如小孩不懂“低头思故乡”,得随着年龄的增长,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靠社会经历、阅历来慢慢体会,比如我去写生,到海边山上看一轮明月,马上就想到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中国画有这么个观点,50岁以后才看到谁是天才,因为中国画的学习需要文化的积淀,成果最厚的往往不是当时学画最聪明的。
张慧萍:绘画是一种悟的过程。我觉得任何自然一经过人的袁达,肯定有我们赋予的东西。比如看鹰飞翔的时候,如果饥肠辘辘,感觉不到美;再看过去的大户人家,院里墙角要种金玉满堂,金桂、玉兰、石榴、海棠。但文学和艺术各方面贯穿都是在“有闲”的状态下产生的。
梁文博:对,这个时候想不到艺术品值多少钱。人的生活结构和精神状态,和价值观是符合的。西方为什么产生现代画,很大原因就是工业化的发展,把绘画的功能转化了。没有照相机之前,《拿破仑加冕》,包括宗教绘画,历史都靠绘画记录。发展到一定阶段,绘画启发人类后工业化时代的艺术创造力,对建筑学、造型学给汽车工业等等的美学作用、对文学、电影、戏剧等等的引领作用是非常关键的。
再比如吴冠中,九寨沟是他开发的,中国很有名的几个旅游点是他开发的。他骑着小毛驴走了好几天去写生,他要发现美,不停寻找中国最好的地方,然后在北京、在美国办展览,轰动了整个文学界和摄影界。然后九寨沟旅游业起来了,这种例子太多了,如陈逸飞之于周庄,张继之于寒山寺……所以艺术家起的作用,不单是一幅画一首诗,还会产生巨大的社会效益和精神效益。
艺术家的无用之用:文明是一种轮回
张慧萍:我向你请教一个问题,刚才你谈到绘画在每种文化运动最初起到引领、启蒙的作用,最后却又都回归到绘画的本体。绘画如果说回到本体的话,有没有和这个社会的内在连结?
梁文博:肯定要连结。中国有句戏弄文人的老话叫“百无一用是书生”,艺术与读书很像,慢慢滋润人的心灵,实意时看不见的。曾经一个美学家谈过,原始工具没有用了就变成艺术了。古代的陶罐没有用了,只为摆着好看了,就变成艺术了。书法也是,毛笔字被当作书写工具写信、写文章,随着时代演变,工具演变,没有使用价值了,就变成艺术品、鉴赏品,这就是悬挂书法。绘画也一样,中国的很多文化艺术之间都有姊妹艺术问的贯通,绘画本来就是没有用的东西,本来就是画,没什么实用价值。
顾玉雪:除了无用之用,绘画作为一个姊妹艺术也好,相对独立的艺术也好,一旦表达出生命语言,就会有超越时间历史和地理国界的共性。我觉得共性的东西越多,它的价值越高。
梁文博:对。就像《蒙娜丽莎》。它的历史性、人文性方方面面都触及到了对人性的感悟、对生命的感悟、对自然的感悟。赋予这个东西非常丰富的精神内核,不是单一色彩和线条语言。在内心情感和文化思考层面,全人类都有相同的共性连结着。
顾玉雪:这里面还牵扯出另外一个问题,画家个性化。画家人太多了,不能都是共性。个性化里面牵扯什么问题?上帝创造这么一帮人,他们是不规范的人。
梁文博:后工业时代什么都趋于规范和标准化。在工厂造机器也好,在机关上班也好,都具备统一的规范化标准。标准化社会制造出来的产品都一样,种的黄瓜都可以大小一样,才能大生产。唯一有一种人不一样,就是画家、文学家、艺术家、音乐家等。他们要标准化就麻烦了。没有个性就没有创造性,这是工业发展和人文艺术的矛盾。只有艺术家强调创造性,强调启发性。
张慧萍:这其中也包含着人类商业文明发展到一定地步之后轮回的问题。越是工业化时代,经济越发展,人越僵化,全是理性思维反而不利于创造和创新。
梁文博:比尔盖茨的苹果手机怎么做出来的?不全是计算出来的,差不多的科技水平下,首先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商业文明发展到一定地步缺少浪漫的东西,缺少想象力,艺术就是想象力。音乐是最抽象的,是最唯心的,你看不到,能听到。月光下小船,靠什么?回到你自己心里去想象。抽象就产生想象力,想象力产生创造力。
绘画也是,现代绘画给人什么感觉?你要去想象它,而不是一个写实的环境。好的艺术让人遐思。任何行业产生想象力就产生创作性,你从事机械制造、建筑设计,既科学,又实用,还有美感相结合,也全靠这个。
我们到西班牙参观圣家族大教堂,已经建了快300年,还得260年后才能把它建完,一代一代不停的建,把它建成一个艺术品,永垂不朽。太震撼了,原来的设计师早已死了,他的灵魂还在,这就是艺术。中国传统文化原本更注重传承,注重人和自然的关系。这个关系现在变了,西方文化进来了,采菊东篱下的感觉消失了。
张慧萍:我觉得是这样的,一个国家的文化就像色拉一样,不同地域不同种族有不同的颜色和符号,全世界的文化都是这样的,强大的一方慢慢就给统一、同化了。你占的地方越大,你的文化符号就强,文化永远从属于经济的。
梁文博:很多国家经济发展都是逼出来的,魏晋、宋代、明清都是汉民族遭受少数民族侵略的年代,但文学艺术方方面面却十分发达,领先世界。生态没有污染,小农经济自给自足。晚清之后八国联军西方列强攻打过来,经济和军事落后就要挨打,逼着你各方面强大,向他们学习,向他们的文化靠拢,被他们的文化同化。
中国文化尤其是佛家、道家文化不强求发展,没有疆土扩张意识,不追求扩张性和侵略性。就是天地人的生态关系、养生关系。科技文明不断发展人的欲望和追求,科学是硬道理最后也是破坏。这就是科技发展的悖论,工业文明的悖论,工业的罪恶。文化艺术的回归。一定程度上也需要对物质的欲望的制约,科技发展和扩张意识的克制,传统精神的回归,回到人的本性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