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人之歌:以物理之钥解《伐檀》之争*
2015-12-18
(安徽师范大学 物理与电子信息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伐檀》是 《诗经》中为人们熟悉的篇目之一,但是对这首诗的主旨的看法却众说纷纭[1-5]。为了更好地解读此诗,兹将 《伐檀》原文抄录于此: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关于此诗,很长时期里占主流地位的是 “刺不劳而获者”,进而在 “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发展成被压迫者的 “愤怒的吼声”。近年来,情况有所变化,例如,有的主张阐释古诗时应当注意作品产生时代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以实证为基础,不能流为臆断;有的经过再分析,得出修正版的 “美君子不素餐”说;有的根据诗的内容和西周的史实,特别是造车技术的分析,提出这是反映和赞美当时 “轮人”的诗篇,等等。分析诗旨,重要的是应当搞清诗的创作者,查不明具体身份,也力求查明是哪一类特定的人群,从不同的创作者出发会得到大不相同的诗的主旨。
此外,古今众多的讨论中,对诗中的“干”— “侧”— “漘”,“檀”— “辐”— “轮”与 “涟猗”— “直猗”— “沦猗”之间的前后递进关系和彼此关联,没有给以足够的关注,特别是对前后出现的三种水波形态—— “涟猗”“直猗”“沦猗”,未能给出合理的解释,而我们认为这是确定作者群体的关键。
本文将重点从物理中波的发生和传播角度来分析[6-7],并结合古人制轮造车的技术,对制轮过程与河面三种波浪形态的对应给以阐释,由此推定诗的作者群体是造轮的 “轮人”,再根据诗的文本和西周社会背景,确定 《伐檀》的主旨。
一、河面上三种形态波的描述揭示了《伐檀》的作者身份
物理学和文学都是人类实践活动的产物,是社会文化的两朵思维之花,看似两极,实则相通。自从20个世纪中叶以来,以物理学为主体的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交叉研究方兴未艾,社会物理学、经济物理学已经取得很多成果[8-10],文学和物理学也有交叉研究,但是大多数内容只涉及寻找文学作品中的物理现象和知识,而应用物理学的观念、方法、原理和规律来深入分析文学作品背景和意义,解决相关争论的并不多。物理学是研究物质世界实际发生的现象和过程的,研究的结论反映了客观事物运动变化规律;而很多文学家,包括古代的诗人对自然和社会的观察和体验细致入微,他们作品中,包括诗歌,很多内容真实可靠,这种 “写真”“务实”就为用物理学研究文学作品打下了基础。《伐檀》对水面波的形成和传播描述得非常精彩,也是真实客观的,利用物理学波动理论,即可解析其中包含的丰富信息。
《伐檀》三章的篇首三句,逐章递进,主要反映了古代车轮的制造和检验的过程。古代人类的采集和渔猎活动,必然涉及物体的搬运,在沉重的劳动实践中逐渐发现滚动比滑动阻力小,进而据此制造出车辆,这是古代社会重要的 “科学”发现和极大的技术进步,华夏人文始祖黄帝称为轩辕氏足以说明车的出现具有何等重大意义。到了周代社会经济发展加快,交通运输、征伐作战和贵族生活的需要,使得统治者分外重视车舆制造,《周礼·考工记》记载了相应的程序和工艺,也说明了造车以及其它重要手工业技术的社会地位。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这是备料。檀木坚硬结实,是制造车轮的材料,在当时从山林里伐下的檀树只能利用河流运输,在工地人们将运到的沉重树料堆放在岸边,就引起了河岸的震动,进而在清清的河面激起一连串的微波。在物理上说,河岸是波之源,它是曲折不齐的,所以它的震动只能激起零碎杂乱的 “涟猗”。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这是将树料加工成为直的辐条和准备进一步煣成轮的直木。这些木材要浸在水中,以利于再加工和防止干燥开裂。当这种檀木直条放入河的一侧浅水中时,水面会激起一道道直线形式传播出去的水波。这时波源是直的木条,激起的波就是 “直猗”。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这是车轮的检验工序。按照 《荀子》和《考工记》中相关记载,在制成车轮的过程中,要将 “中绳”的直木,伴着火烤水濡,同时加力使其逐渐弯曲,进而煣以为轮,这轮缘的曲度要“中规”,即是真正的圆形。然而,几何形状合格的产品还不能过关,还要经过 “可水”这道力学性质上的检验,即把已经装配好的车轮放到离岸稍微远一些的水中,看它在河面的漂浮状况,以检验轮面是否平整,物料配置是否均衡。如果车轮面扭曲,或是重心偏置,这样的轮子就不合格。在 “可水”过程中,把车轮放入水中时,就会在水面激起一轮一轮的圆形波浪传播开来。这时波源是圆的车轮,激起的波就是 “沦猗”。
由这三章层层递进的描述,我们可以推论出这首诗的创作者。这里三章的前两句概述了从伐木到成轮的制作过程,而第三句是对水的表面波动的细致描述。从 “伐檀”— “伐辐”— “伐轮”,到 “河之干”— “河之侧”— “河之漘”,再到 “涟猗”— “直猗”— “沦猗”,不同的生产活动,不同的地点,不同形式的波源激发不同形态的表面波。这种记载与现代物理中关于波的产生和传播的规律相符合,没有长期细致的观察体验,写不出这样的诗句,这三章三句是有长期现场体验的人的写实之作,而不是没有实际经验的其他人突发灵感吟诵出来的。
面对着清洁明净的河中流水,观察着由辛勤劳作得到的原材料、半成品和成品,在水面上激起各式各样的波纹,制轮者的愉悦之情化作一唱三叹的歌谣,因此,《伐檀》是劳动者欢乐的歌,它的创作者应该是也只能是熟悉具体场景,亲身经历劳动创造财富过程,具有专门技能的制造车轮的工匠们。
二、轮人们的特殊地位解释了取禾县貆的缘由
《伐檀》的主旨是 “刺”还是 “歌”?分歧的焦点在于如何理解中间四句的意义。从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到 “三百亿兮”“有县特兮”,再 “三百囷兮” “有县鹑兮”。直接的意义应是 “你们(尔)春不种秋不收,为什么取得那么多的谷物?你们冬不狩夜不猎,为什么庭院里挂着野兽和野禽?”这是 “责问”吗?结合诗歌上下文,我们认为这里不是责问,而是设问,这两种问法出发点和着力点不相同,而且这里设问并不需要其他人回答,因为所问的内容对这些制轮的手工业者是真实的事情,是他们在劳动之余对自身的技能、地位和生活待遇的自我欣赏。
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奴隶制社会里手工业已经初步从农耕渔猎经济中分离出来,这种分工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是社会的进步。具有特殊技能的手工业者从事的仍是劳动,身份却不是普通的劳动者,在商周时代属于 “百工”。这些人仍然从事物质财富的生产,却是 “食在官府”的重要人才。范文澜说,西周立国后重视商朝的手工业人才,“百工是掌握手工业技术,管理工奴的低级百姓。周公不杀犯了酒禁的百工,足见周特别重视商百工的技术。西周得百工,成为王官的重要部分”[11],用现代的话来说是 “工程师”和 “技师”。
西周社会对制造车轮格外重视,《周礼》指出:“凡察车之道,必自载于地者始也,是故察车自轮始。”这就表明制轮是造车的关键,是古代的 “高技术”,对掌握这种技术的 “轮人”更应当从优对待。在周时 “攻木之工”总是排在百工的最前面,而 “轮人”又总是排在 “攻木之工”的最前面,倍受高级统治者——王室的青睐,因此他们生活待遇较高,饮食由官府供给,尽管 “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却能够得到充足的粮食和一定的肉食。
在这里诗中也是写实的,记载的是他们取禾是 “三百廛”“三百亿”“三百囷”,而庭院里挂着的只是狗獾 (貆)、小兽 (特)和普通的野禽(鹑),轮人得到的不是麋鹿之类的大野兽,不是鸿鹄之类的大野禽,因为百工不是王公贵族,只是高级工匠。《伐檀》是 “刺贪”说的学者认为这说明他们贪婪,例如,清代钱澄之说, “貆、特、鹑,皆举其小者言之。獾为貉子,特为豕子,特比獾为易得,而鹑比特为犹小,然皆悬之于庭,以见未尝择其大而舍其细,则贪之至也。”[12]此论我不敢苟同,不是不择大的,而是官府不给,轮人只能得到这些肉食,他们的生活可以无忧,但是不能优越。
三、不素餐的君子是赞美的对象
诗尾两句如何理解?长期以来的主流意见认为,《伐檀》三章后两句的 “君子”是作为反语,“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不素食兮”“不素飧兮”是对剥削者冷嘲热讽,是点明了诗歌的主题,抒发了蕴藏在劳动者胸中的反抗怒火,当然,也早有不同的看法。从上面的讨论分析,我们认为如果 《伐檀》的创作者是造车者群体,他们的技术使他们位于 “君子”(尽管是低等的)之列,而且他们的生活得到较好的保障,他们为什么要自我否定呢?几千年前的周代,人们思维应当没有那么复杂,没有后代人加给他们的那么多的 “微言大义”,那么强的 “阶级意识”,而是与前面三句、中间四句一致,后两句也都是实话实说。这些被称为 “君子”的手工业者—— “轮人”,确实不是白吃饭的,也不是吃白饭的。
人们在阐释 《伐檀》时,常常引用 《孟子·尽心上》一段论述,“公孙丑曰:诗曰 ‘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这是古代典籍中最早直接涉及 《伐檀》的议论。这里的“君子”何所指?我们应当结合 《孟子·滕文公章句上》来讨论,在辩论中孟子迫使论敌承认,“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承认农业与手工业的社会分工是必要的,承认从事农业与从事手工业的人交换彼此产品的合理性。这里 “百工”就是 “君子”,这些人 “居是国”,官府利用他们又供养他们;同时向他们学习的 “子弟”也供养着他们,这是社会道德要求的。
这种状况可以与春秋时代教育领域比较,孔子开创私学,他 “有教无类”,却要求子弟缴费入学,即交纳 “束脩 (十条干肉)”入学。从事高级技术制作的 “君子”,在今天可以看作 “技术干部” “专业技术人才”吧,他们不耕而食,并且食有兼味,在当时看成是合法合理的。《孟子·滕文公章句上》还有关于 “劳力” “劳心”“治人”“治于人”的议论,其意义这里不讨论,这些 “百工”应当归属于 “劳技”者,他们的地位似乎介于 “治人”与 “治于人”之间,但不是不劳而获的寄生虫。《伐檀》三章后两句,反复咏叹,应当是这些 “劳技”者对自己的劳作技能、社会地位和生活状态的自我肯定和欣赏。
四、结论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伐檀》三章中的 “伐檀”“伐辐”“伐轮”,“河之干”“河之侧”“河之漘”与古时制造车轮的工艺过程以及工地环境一致,特别是对河面波形态的描述的“涟猗”“直猗”“沦猗”不是无意义的重复,诗中对三种河面波的产生和传播的描述是真实的,符合今日物理科学的规律,这就表明应当是具有实际经验的造轮者群体长期创作出 《伐檀》。说他们不从事农耕和狩猎,却能够取得足够的粮食和肉食,并不是对他们的批判,而是反映了真实的社会现象,这是与其特殊的手工业技能相关的;所谓 “君子”是指这些 “百工”,特指 “轮人”,说他们 “不素餐”“不素食”“不素飧”,也不是对他们的讽刺,更不是劳动者对剥削者的愤怒,而是对这些具有特殊技能的手工业者的肯定和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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