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近泥土(节选)
2015-12-17王充闾
王充闾
《庄子.在宥》篇我是读过的,记得里面有这样一句富于哲理的话:“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意思是,而今万物都生长于泥土而又复归于泥土。但是,应该说明,我的恋土情结的形成,却并非来自书本,而是自小由母亲灌输的。母亲没有进过学堂,无从知道先贤笔下的高言傥论,更没有读过源于西方文明的《圣经.创世纪》,可是,她却郑而重之地告诉我,人是天帝用泥土制造出来的,看着一个个泥人动来动去却呆头呆脑,天帝便往他们鼻孔里吹气,这才有了灵性。这个胎里带来的根基,使得人一辈子都要和泥土打交道,土里刨食,土里找水,土里扎根。最后,到了脚尖朝上、辫子翘起那一天,又复归于泥土之中。
母亲还说,不亲近泥土,孩子是长不大的。许是为了让我快快长大吧,从落生那天起,母亲就叫我亲近泥土——不是用布块裁成的尿布包裹,而是把我直接摊放在烧得滚热、铺满细沙的土炕上,身上随便搭一块干净的布片。沙土随时更换,既免去了洗洗涮涮的麻烦,又可以增进身体健康,据说,这样侍候出来的孩子,长大之后不容易患关节炎。到了能够在地上跑了跳了,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泥孩儿,夜晚光着脚板在河边上举火照蟹,白天跳进池塘里捕鱼捉虾,或者踏着黑泥在苇丛中钻进钻出,觅雀蛋,摘苇叶,再就是成天和村里的顽童们打泥球仗。
记得有一次,我和另一个“淘气包”跑到村外一个烂泥塘边,脱光了衣裳,滚进泥坑里,把脸上、身上连同带去的棍棒通通涂满了黑泥,然后,一头钻进青纱帐,在一条“看青人”必经的小道上,分左右站定,静候着他的到来,届时突然大吼一声:“站住!拿出买路钱!”直把人家吓得打了个大趔趄,我们则满怀着快意,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一般情况下,母亲是不加管束的,只是看到我的身子太脏,便不容分说,将我按在一个过年时用来宰猪退毛的大木盆里,灌满了水,用丝瓜瓤蘸着肥皂沫,在全身上下搓洗一通。
泥土伴着童年,连着童心,滋润着蓬勃、旺盛的生机活力。可以说,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泥土中摔打过来的。
东坡先生有两句诗:“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自注:“俗谓睡为黑甜。”至于为什么“睡为黑甜”,梦乡就是“黑甜乡”?他没有说,后来的词典也没有解释清楚。经过一番苦想,我倒从“俗谓”二字中悟出来一点缘由:因为泥土的梦是黑甜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童仙女不去说他,俗世的凡人都是从泥土中长大的,未曾做过泥土的梦的人,怕是很少吧?
泥土,也许是人类最后据守的一个魂萦梦绕的故乡了。纵使没有条件长期厮守在她的身边,也应在有生之年,经常跟这个记忆中的“故乡”作倾心、惬意的情感交流,把这一方胜境世袭珍藏在心灵深处,从多重意义、多个视角上对她作深入的品味与体察。通过回忆,发挥审美创造的潜能,达到一种情感的体认、一种审美意义的追寻,把被遮蔽的东西豁然敞开,把那本已模糊、漫漶的旧日情怀,以生动鲜活的“图式化外观”展现出来,烙印在心灵的屏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