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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俊义小说四题

2015-12-16王俊义

躬耕 2015年10期
关键词:峡口银圆司令

◆ 王俊义

王俊义小说四题

◆ 王俊义

别司令的御医

商雪亭是西峡口的民间医生,住在离西峡口五十里的枫杨店。一年到头,脚上踏着一双葛麻编的草鞋,穿梭于西峡口乡间的村子。春夏秋三季,穿着老婆缝的浅蓝布袜子,冬天下大雪,套上老婆缝的深蓝棉袜子。对有钱人,商雪亭不多收一个子。商雪亭对大儿子说:“有钱人的钱是有钱人的,咱不能掏出来装进自己口袋里。”对没钱人,商雪亭不收钱,甚至抓了药,让大儿子给送过去。商雪亭对老婆说:“医生不是木匠铁匠不是开小卖铺的,要力气要本钱。医生给人看病是不费本钱的,不收没钱人的钱,才是医生的根本。”

有些没钱人家,找商雪亭看过病,送给商雪亭一双葛麻草鞋。商雪亭就坐到门墩上,脱下旧的,换上新的。用力气在地上敦敦,让葛麻草鞋和脚上的袜子合在一起。时间长了,送给商雪亭草鞋的人多了,商雪亭就成了西峡口方圆百十里范围内,每年穿新鞋最多的人。到了除夕夜里,一家人坐在一起喝几盅缸撇黄酒之后,商雪亭扳着指头算算一年穿了多少双草鞋。算来算去,商雪亭就笑了笑,温纯地说:“一年穿一百二十双草鞋,比袁世凯穿的鞋还要多。”

给有钱人看病,总要给商雪亭炒几个菜,摆一壶酒。商雪亭说:“我只要一个菜,就是萝卜青头切几大块,蘸点盐水就行了。”商雪亭喝几杯黄酒,吃几块青头萝卜和一碗面条。那些菜,商雪亭一筷子也不动。有钱人给商雪亭三块银圆,商雪亭只收一块。就是撵出门外半里路,把银圆塞进商雪亭的口袋里,还是要掏出来,还给有钱人。商雪亭说:“看次病就值当一块银圆,收多了,也就不值当了。”

给没钱人看病,也是几块子青头萝卜,没盐的人家连盐也免了。吃嘴萝卜喝嘴稀饭,商雪亭也吃喝得香甜如故。商雪亭说:“天下找我商雪亭的,没有富人,也没有穷人;没有贵人,也没有贱人,都是病人。有钱人给块银圆,没钱人给双葛麻草鞋,都是一样的。”商雪亭有了银圆,不买地,不盖房子,一家人吃吃喝喝一年,手头只要超过五十块银圆,就把多余的塞到庙里的乌木箱子里。过去大庙在夜里是不关门的,风雪夜归者,讨食要饭者,到了庙里,就是半夜时分,也要做碗饭给人家吃的。

别廷芳住进西峡口当上司令之后,1933年夏天,大腿上生出一个疔。不红不肿,就是扎心疼。白天疼的轻一些,到了夜里,疼得别廷芳在床上乱滚。西峡口五个药铺,都有看疮看疔的大夫,轮着给别廷芳看了一遍,又是喝药水,又是糊膏药,那个疔就是挖不出来。别廷芳对薛钟村说:“疔要挖,疮要抽。一个西峡口,就没有一个能挖疔的大夫?”

薛钟村说:“西峡口民间最有名的医生不是西峡口五个药铺里的大夫,是枫杨湾的商雪亭。”

别廷芳说:“给区里打电话,让商雪亭来给我挖疔。”

薛钟村拿起摇把子,刚摇了一下,别廷芳说:“让区里雇个兜子,把商雪亭抬到西峡口。”

区里雇了个兜子,商雪亭贵贱不坐。区长说:“商先儿,这兜子不是我给你雇来的,是别司令给你雇来的,你还是坐吧。”

商雪亭说:“人的脚是干啥的?是走路的。”

区长说:“你商先儿,不能给个鼻子就登脸,给脸就不要脸。好赖我是个区长,给你雇个兜子你不坐,让我区长的脸往哪搁?”

商雪亭说:“把四个男人的肩膀当脚巴掌子走路,是会短命的。”

区长说:“不坐就算鸡巴了,兜子走前头,你跟着兜子走。”

商雪亭说:“还是叫兜子回去吧。”

区长说:“回去?回去我咋给别司令交代?”

五十里路,跑了大半天,商雪亭跟着兜子进了司令部。别廷芳坐在皂角树下,看见兜子上没有人,就问:“没把商先儿抬来?”

几个抬兜子的人说:“商先儿不坐兜子,跟着跑来了。”

别廷芳看着商雪亭说:“还有这样的二球,放着兜子不坐,跑了五十里。”

商雪亭说:“别司令,看看疔长在哪?”

别廷芳伸开腿,挽起裤腿,抹拉到大腿根。

商雪亭摸摸摁摁疔的部位说:“别司令,这个疔叫指头疔,要抓,要挖。”

别廷芳问:“西峡口五个看疮看疔的大夫都抓了,都挖了,咋还不出来?你咋抓?你咋挖?”

商雪亭说:“我用倒臀挖,用倒臀抓。”

别廷芳问:“啥倒臀,不就是绿蛇出溜?”

商雪亭说:“是的。绿蛇出溜,叫绿蜥蜴。它遇到想吃掉它的东西,就倒着屁股,用爪子眨眼功夫挖出一个坑,藏到里边。”

别廷芳说:“你是靠倒臀的挖劲来挖我的疔?”

商雪亭说:“是的。”

商雪亭让别廷芳的马弁到老鹳河滩上挖了二十七个倒臀,装在一个木桶里。商雪亭捉出九条,在一个绿色的老磁盘里碾碎,糊到别廷芳大腿长疔的地方。从自己的药箱里掏出一个黑色牛皮纸膏药和一个火镰,还有一团火纸。商雪亭用火镰撇出火花,点着火纸,烤化膏药,贴在糊倒臀的地方。然后,麻利地把火镰装进箱子里,掏出两张膏药递给别廷芳说:“别司令,我走了,明天这个时候,你自己捣碎九个倒臀,照样子糊上,膏药贴上。后天依然如此,第三天接住头,疔就出来了。”

别廷芳说:“你不能走!”

商雪亭说:“你想枪崩我?”

别廷芳说:“你给我看病,我还能枪崩你?”

商雪亭问:“那你为啥不让我走?”

别廷芳说:“你捣碎倒臀,糊在腿上,撇火镰点火纸,烤膏药贴膏药的样子,不温不火不紧不慢,看着让人过瘾。我不舍得让你走,就是想再看两次你的手艺。”

商雪亭说;“医生是大家的,不是你别司令一个人的。”

别廷芳说;“无论你是一群人的,还是我一个人的,都不能走。”

商雪亭就住下来,给别廷芳捣碎了三次倒臀,糊了三次疔。对头三天的晌午头,商雪亭对别廷芳说:“疔被咬烂了,一捏就出来了,也就是被挖出来和抓出来了,但是你要拿出一瓶上好的烧酒。”

别廷芳问:“你喝?”

商雪亭说:”让你的疔喝。”

烧酒拿来了,竟然是一瓶茅台。商雪亭揭开膏药,用烧酒洗掉倒臀的尸体粘在皮肤上的壳子,对别廷芳说:“咬烂了。”

商雪亭把烧酒倒在手上,两个指头轻轻在别廷芳的腿上挤挤,一个肉疔就出来了。商雪亭捏起肉疔给别廷芳看,一个三节的肉疔,半寸长,活像一个小拇指头。商雪亭从箱子里拿出一块膏药烧化,贴住疔留下的伤口说:“这是长药,三天就能长好伤口。”商雪亭用酒洗洗双手,掂起半瓶茅台,喝了一大口,舌头舔舔嘴唇说:“别司令,好酒好酒。”

别廷芳说:“好酒要好菜。”

商雪亭说:“半个青头萝卜就可以了。”

啃着萝卜,喝着茅台,商雪亭的脸微微的红了。他说:“我可以走了吧?”

别廷芳点点头,叫人拿出来五十块银圆,六瓶茅台。别廷芳把银圆递给商雪亭,商雪亭接住后拿起四块,装进口袋里,剩余的递给了别廷芳。商雪亭说:“我给有钱人看病,都收一块银圆。在有钱的病人家里住一天,收一块银圆。三天三块,加上看病一块,四块就足够了。”

别廷芳说:“二球个啥,司令部还没有这几十块银圆。”

商雪亭说:“司令部的银圆是司令部的,不是商雪亭的。但是烟酒没价,这六瓶茅台我背走了。”

商雪亭背上茅台和药箱,别廷芳的汽车开来了。

商雪亭说:“我跑。”

别廷芳说:“来的时候,是兜子,你可以不坐,可以不把肩膀头当腿。汽车一定要坐,这是轱辘在走。”

商雪亭不想坐车,但是商雪亭看见马弁的手枪,恐怕忽然给自己一枪,就呆呆地站在汽车旁。司机把商雪亭拉上了汽车,送回了枫杨湾。

给别廷芳治好了指头疔,除了喝那几瓶茅台的时候,想起来西峡口有个司令叫别廷芳之外,其他的都几乎忘记了。该给谁看病,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名医如道,大概就是商雪亭这个样子。

商雪亭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跟着商雪亭学医,只有老三不想学医,想到西峡口胡球晃荡。他对商雪亭说:“爹,你给别司令看好了指头疔,过几天你去西峡口司令部给别司令说说,让我到司令部谋个差事干干。”

商雪亭说:“在司令部干的人,都是没有手艺的人,都是抱着妓女当老婆,瞎胡混的。”

三儿子说:“别司令也是瞎胡混?”

商雪亭说:“一个司令部只有一个司令,其它都是瞎胡混的。”

三儿子说:“在西峡口瞎胡混,也比在枫杨湾当个医生强。”

商雪亭说:“医生咋了,皇帝有病,也是医生看的。自从盘古开天地,医生和老师不比皇帝差多远。柴扉可以进,皇宫也可以进;商号可以进,都督府也可以进。”

三儿子说:“爹,你还是去给别司令说说。”

商雪亭说:“我给别司令看病,收了人家的银圆,还拿了人家的酒,算是谁也不争谁的钱,谁也不欠谁的情,我咋能给人家开口?”

三儿子说:“只要你开口,别司令能不给办?”

商雪亭说:“你们弟兄三个,只有你上了开封高中,也只有你觉得枫杨湾盛不下你。你的同学就在西峡口的白羽中学教书,你咋不去教书?”

三儿子说:“看娃子的事,我不干。”

商雪亭说:“娃子,过去说壶里乾坤大酒里日月长,其实是医里乾坤大书里日月长。娃子啊,医生和老师日月长啊。”

1933年冬天,天空开始飘大雪的早上,别廷芳的汽车开到了枫杨湾,停在村头两棵巨大的枫杨树中间的空地上。司机和一个马弁找到了商雪亭说:“别司令生了一个疮,请商医生去看看。”

商雪亭说:“西峡口五个药铺的大夫,连一个疮都看不好?”

马弁说:“别司令就信你商医生。”

商雪亭坐上车,三儿子扒住车门说:“爹,你给别司令说说。”

“刮大风吃炒面,老子张不开嘴。”

三儿子说:“别司令能张开嘴让你去看疮,你能张不开嘴跟他说说我的事?”

商雪亭说:“你让爹想想吧。”

诗里说燕山雪花大如席,西峡口的雪花有的时候也大如席。汽车在飞着,雪花在车外边飘着。山水田园都被雪花覆盖了,一切洁白如斯。车开到距离西峡口不远的地方,天空开阔了,西峡口最大的一片冲积小平原,铺设在老鹳河两岸。此时如同一个巨大的白色铺单,把一个小平原铺陈得如同一个纯银的天地。汽车开进司令部的院子,车盖上落满了雪花,很像一个白色的老鳖,卧在司令部的院子里。

天寒地冻,别廷芳在屋子里烤着一盆炭火。商雪亭走进去,别廷芳说:“夏天是正腿长了个疔,冬天是反腿长了个疮。”西峡口人把右腿叫正腿,左腿叫反腿。

商雪亭说:“人吃五谷杂粮猪马牛羊,得个病,长个疮,看似稀奇,其实一点都不稀奇。红薯还要长个黑斑呢,牛还要生个窟窿呢,何况人呢?”

别廷芳说:“商医生,上次是疔挖不出来,这次是把疮里的脓疙瘩挖出来了,却长不住了。红赤赤一个口子,裤子磨起来生疼。”

商雪亭说:“人吃的五谷杂粮来自泥巴里,想要疮长住,那个长药,也要来自泥巴里。人有的时候,是棵庄稼是棵草,有的时候是头牛是只鹿。”

看过别廷芳反腿上的疮,商雪亭说:“让人到老鹳河大堤上,挖些铆堤草来。”

鹳河大堤上,铆堤草一棵挨着一棵,一节挨着一节,把大堤的沙土铆在一起。几个马弁扒开雪,挖了一箩头铆堤草。商雪亭洗净了一把,丢在锅里煮着,又洗净一把,放在自己带来的盘子里捣碎。煮出来的铆堤草水,洗净别廷芳的疮。商雪亭拿出一块纱布铺在疮口上,糊上捣碎的铆堤草。在铆堤草上面,贴上了膏药。商雪亭说:“一天一换,三天对头,就长住了。”

别廷芳说:“就这?”

商雪亭说:“嗯,就这。”

别廷芳说:“简简单单。”

商雪亭说:“看简单,也不简单。别司令,你看铆堤草,把河堤都铆住了,还能铆不住你的这个疮口?”

三天里,雪下下化化,别廷芳的疮长住的那天,太阳出来了。下雪不冷化雪冷,商雪亭就和别廷芳坐在火盆边,默默地烤火。商雪亭说:“别司令,我想走。”

别廷芳说:“路上雪没有化完。”

商雪亭说:“雪路归人,人生一大快哉。”

别廷芳说:“这次不多不少还给你四块银元,六瓶酒。”

商雪亭说:“这次要五块。”

别廷芳问:“为啥?”

商雪亭说:“雪天给有钱人看病,加上一块。这是我多年的规矩,在别司令这儿不破规矩。”

别廷芳问:“商医生,西峡口比枫杨湾方便,你来西峡口吧。”

商雪亭忽然想到三儿子的事,想说一句让我的儿子来,但是又咽了回去。他有些结巴地说:“别司令,你有病我来给你看,西峡口我是不会来的。两种人是闲云野鹤,一是乡下私塾先生,二是走村过野乡下大夫。我就是一只闲云野鹤,到了西峡口,想当闲云野鹤就难了。”

回到枫杨湾,三儿子就问:“你给别司令说了没有?”

商雪亭说:“老子实在张不开嘴。”

三年之后,1936年春天,刺梅花开得满山岗洁白,花香流满枫杨湾的时候,别廷芳的汽车又来到了枫杨湾,拉走了商雪亭。别廷芳这次得的是上吐下泻的病,吃了东西,半个时辰,一半吐了,一半屙了。这个病,西峡口人说叫直肠子驴,肚子里存不住货。别廷芳得了这个病,第一个想到的是商雪亭,但是参谋长薛钟村说:“乡下的大夫,看个疔,割个疮,是他们的看家手艺,肚子里的病,还是要到城里看。”别廷芳为此去过开封,去过南阳,在南阳看好了,回到西峡口没过三天,又开始上吐下屙。到开封也治好了,回到西峡口过了五天,同样是嘴里冒绿水,屁股窜鞭杆子。最后,别廷芳对薛钟村说:“活马当做死马医,还是让商雪亭来看看吧。”

商雪亭的三儿子说:“爹,这回你一定要给别司令说说。三年前,我十八岁,要是去了司令部,现在就是副官了。今年二十一岁了,可不要再耽误三年了。”

人老惜子。三年前,商雪亭五十二岁看三儿子,和三年后五十五岁看三儿子,眼光截然不同。他踏上车门说:“我会对别司令说的。”

人老一时,麦熟一晌。过了三年,别廷芳五十四岁,忽然就老了。商雪亭看见别廷芳的神色,有些恍恍惚惚若远若近。好像很多东西,都从别廷芳的神色里飞速离去了,好像很多岁月,都积淀到脸膛的皱纹里去了。别廷芳躺在睡椅上,看不到三年前虎熊熊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如游丝,断断续续了。

“商医生。你、来、了。”别廷芳晃荡着头颅说。

商雪亭比别廷芳大一岁,底气却比别廷芳厚实很多。他看看别廷芳的舌头,看看别廷芳手掌上的纹路,耳朵对着别廷芳的肚子,最后摸摸脉,说:“别司令,有治,有治。”

别廷芳从竹竿睡椅上坐起来,对商雪亭说:“弯刀对着瓢切菜,我别廷芳的病就认你商雪亭。”

春天水暖,商雪亭自己来到老鹳河,在水流紧急的地方捡了二十七个大拇指头豆大的白石头,在河堤上挖了三把葛巴草。回到司令部,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生起炭火,挑了九个白石头在炭火里烧。一个铁架子,放了一个铁盆子,用炭火煮葛巴草水。白石头烧红了,有些透亮,放在一个瓷碗里,葛巴草煮了几遍,水有些发绿,倒在瓷碗里。白石头遇到葛巴草开水,刺刺拉拉叫唤,在瓷碗里冒出绿格莹莹的水泡。半热的时候,商雪亭端给了别廷芳说:“别司令,喝吧。一天三次,当天回头,三天就好了。”

第一天,别廷芳拉屎的次数少了一半,第二天又少了一半,第三天,不拉了也不吐了。别廷芳问:“真球简单的东西,治病?”

商雪亭说:“上吐水,靠火攻。紧水里的白石头烧红了,就是火。下拉水,靠草结。葛巴草把土地葛巴的结结实实,也能葛巴住你的屁股眼子。”

别廷芳问:“能管几天?”

商雪亭说:“三五年是没问题的。”

别廷芳说;“商医生,你这东西不值钱,但是你知道这东西治我别廷芳的病,这就值钱了。我别廷芳要给你很多银圆,让你买几十亩地。”

商雪亭说:“我不要你的银圆,也不买地。”

别廷芳问:“为啥?”

商雪亭说:“别司令,西峡口附近的地,是最好的地。姓过百家姓,以前不知道姓啥名谁,以后也不知道姓啥名谁,但是地还是地,还在太阳下雨水里长庄稼生万物,搬不到谁的院子里,搬不到谁的坟墓里。”

别廷芳说:“银圆很好,活着能花,死了能埋进坟墓里。”

商雪亭说:“死了埋在坟墓里的银圆,自己花不了,只能是让盗墓贼挖开坟墓,让死了的人不安生。”

别廷芳说:“在天地之间,最能秤一个人价值的,是银圆。”

商雪亭说:“我是个没有价值的乡村医生,不要银圆。”

别廷芳说:“要啥?”

商雪亭说:“别司令,我有个三儿子,想来你的司令部里找个差事?”

别廷芳惊奇地问:“咋看中这样的差事?”

商雪亭说:“读过开封高中,不想教书,不想当医生。”

别廷芳说:“这事,是玩枪的。玩枪的,改朝换代后是最不保险的。”

商雪亭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

别廷芳说:“就让他来吧。”

1936年夏天,商雪亭的三儿子到西峡口的司令部当了副官。1940年,别廷芳去世之后,商雪亭还在乡村看病,三儿子当了个副营长。剿匪反霸时,商雪亭的三儿子被拉到老鹳河滩上枪毙了,商雪亭还在看病。1971年,商雪亭去世,享年91岁。1982年,去世11年的商雪亭的坟前开始有人拜药求医,俨然成了神仙。商雪亭一辈子穿葛麻草鞋,到商雪亭坟前拜药的人,都拿着草鞋烧了,让阴间的商雪亭穿上,还能跑着看病。距离商雪亭坟地不远的三儿子的坟上,几十年里,没有一个人来烧过纸钱。

商雪亭的三儿子,在西峡口司令部里结婚,老婆是江西上饶人,有一男一女。商雪亭三儿子被枪毙后,老婆带着孩子回到上饶,嫁给了一个石匠。孩子跟了石匠的姓,一去不复返,直到今天,也没有他们半点消息。

别司令的法律

西峡口巡检司设在北关,没有内乡县衙的规模大,但是机构设置是套着内乡县衙的规模。内乡县衙的知县审理案件,西峡口巡检司的巡检也要审理案件。内乡县衙击鼓升堂,西峡口巡检司也要击鼓升堂。内乡的知县听到有人击鼓,就是正在搂着姨太太睡觉,也要放开姨太太,先升堂审案。西峡口的巡检司是内乡县的派出机构,巡检相当于县丞,也就是副县长,听到了击鼓,正在吃饭,也要把饭吐出来,先去升堂审案。巡检司的大鼓,敲响的权力属于老百姓。而一旦被敲响,鼓声就代表皇帝的意志,无论是知县还是巡检,都要无条件遵从和臣服。

巡检司的房子没有内乡县衙多,院子却比内乡县衙大。十几棵巨大的枫杨树,树枝几乎挨着树枝,树荫也就叠印着树荫,把巡检司的院子笼罩起来了。正堂门外,清初的巡检铸了两个铁狮子,威风凛凛地把守着正堂的大门。铁狮子头上有九个包,高高隆起,民间认为摸摸狮子头上九个包,可以保佑一个家族不吃官司。因此,狮子身上的色泽有些灰暗,而狮子头上那九个包却被西峡口人摸得铮亮铮亮。铁狮子的嘴半张半合,里面含着一个圆圆的铁球。人手可以伸到狮子嘴里去摸摸铁球,但是不论从那个角度,都不可能把铁球掏出来。民间以为摸摸狮子嘴里的铁球可以免灾生财,因此两头铁狮子嘴里的铁球被摸的光亮四射,对着狮子的嘴,能看见人的影子。

别廷芳曾跟着他的父亲去过内乡县衙,在大门口,别廷芳问父亲:“县衙的门窗上咋长花?”

父亲说:“那不是长出来的,是江南匠人雕出来的。”

别廷芳问:“爹,门窗上雕些花干啥?”父亲说:“让知县看的。”

别廷芳问:“知县看花干啥?”

父亲说:“知县看花能心平气和,断案才能不偏不向。”

别廷芳也去过西峡口巡检司,他把手伸进铁狮子的嘴里,摸着冰凉光滑的铁球。别廷芳问父亲:“狮子嘴里咬个铁球干啥?”

父亲说:“铁球就是巡检的舌头,他说谁犯法就是谁犯法。”

别廷芳问:“咱们舌头都能抻出来,巡检的舌头咋抻不出来?”

父亲说:“巡检是个官,不能随意抻着舌头胡球说。”

别廷芳问:“为啥?”

父亲说:“他说的话就是法条。大清的法条是直来直去的,不是舌头想歪给谁就歪给谁。”

别廷芳问:“啥叫法条。”

父亲说:“巡检的话就是法条。”

西峡口巡检司的大门朝南开,前边有条水渠,四季流水。别廷芳在西峡口,曾看见过巡检,沿着石头箍起来的水渠走来走去。巡检个子不高,脚步噗噗踏踏的。巡检是南方人,会唱南方的戏,咿咿呀呀的让人听不懂。别廷芳听说,巡检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都吃大米,不吃白馍和面条。别廷芳坚信父亲的话,巡检为啥个子低,就是大米和面条比起来,大米很低。一年四季吃大米的南方人,个子就不会高。

岁月如同巡检司门前的流水,过了很多年,摸铁狮子嘴里铁球的娃巴头子别廷芳到西峡口当了司令。不论是剿灭刀客,还是治河改地;不论是修发电站,还是审理案子,都捂揽在别廷芳的司令部里。别廷芳也就跟巡检一样,说的每一句话都相当于清朝的法条,民国的法律。别廷芳有了时间,就去大清留下的巡检司的院子里,摸摸那头铁狮子,也摸摸铁狮子嘴里的铁球。然后沿着巡检司门前的水渠走来走去,俨然就是一个巡检。

西峡口巡检在的时候,审理的都是小头瞎脸的案子,要是杀人越货,巡检是不敢审理的,都要交到内乡县衙的知县那里去审理。别廷芳当的是司令,就是内乡的县长不敢审理的案子,别廷芳也敢审。甚至是内乡的县长,别廷芳胡操了,也敢审。

民国初年,西峡口各个商号的货物,一是水路从汉江运到西峡口柳巷西门的码头上。水路靠船,西峡口的刀客水性不好,就打消了靠抢船吃饭的念头。二是车路从南阳到西峡口运过来,车走官道,挨村邻店,刀客们不好藏身,劫车也就不是刀客们的首选。第三是靠担脚的和马驮的南从荆紫关北从栾川担回来和驮回来的。蚰蜒小路,曲折漫长,穿林趟河,攀山过崖,刀客们就把马队和挑夫队作为最佳的抢劫对象。

马队和挑夫,从湖北河南陕西三省交界的荆紫关水路码头拖着盐茶叶布匹丝绸回西峡口,都要在半路上歇息和打尖。打尖的时候,马要吃点草料,人要吃个拐弯面。每人面前摆上一大碗湖北的热干面,开饭铺的知道赶马的和挑担的肚子大,在大碗热干面摆上之后,接着就摆上一个盘子,再放上一盘子热干面,这个盘子就是拐弯的面。吃拐弯面的店前不挨村后不靠街,就为刀客们抢劫马队和挑夫们提供了便利。刀客们几十人端着汉阳造,不知不觉蚂蚱一样落下来,把马队和挑夫们的货物收拾的一干二净。挑夫们回到西峡口,剩下的是一根扁担,马夫们回到西峡口剩下的是一缵马尾。商行的老板们血本全无,马队和挑夫们也捋了一手白沫,空空而归。

抢劫马队和挑夫的刀客头叫许罗锅,只抢货物不害人命。每年都有马队和挑夫被抢,每年都还有马队和挑夫在山间小路上缓慢前行,生意和人都是生生死死又生生不息。1926年6月,许罗锅的刀客被西峡口别廷芳的民团团长逻辑吾的手下击溃了,死了十七个,活捉了二十四个。逻辑吾打电话给别廷芳:“别司令,二十四个活刀客,咋弄?”

别廷芳说:“押回西峡口再说。”

逻辑吾就把二十四个刀客分别绑了,又用一根绳子把他们系在一起,到西峡口已是傍晚时分。逻辑吾问别廷芳:“别司令,咋弄?”

别廷芳说:“杀。”

逻辑吾说:“我现在就把他们拉倒西河扒敲了。”

别廷芳说:“他们抢罢清朝抢民国,抢罢孙中山抢袁世凯,这样的刀客,划得着浪费枪子。让清朝巡检司的刀斧手砍了他们算了。”

逻辑吾说:“那多费事。”

别廷芳说:“不要忘了,砍过之后,给刀斧手一块银圆。”

二十四个刀客在被杀之前,胸口上挂着牌子,写着刀客两个字。沿着西峡口的北大街走到西峡口的南大街,又从南大街走回北大街。一街两行的商号门前都挤满了人,看刀客游街。最后拉倒老鹳河河滩上,让前清巡检司的刀斧手一刀一个,割下了二十四个刀客的脑袋。刀斧手领到一个银圆后,在十字街饭铺要了一盘牛肉一壶黄酒,把眼睛喝得通红。

拦路刀客里,许罗锅是势力最大的一个,被剿杀后,其它几杆子拦路刀客,就丢掉汉阳造或是扔了大刀片子,回老家种庄稼或是当了担盐的挑夫。几十年后,在现场看杀刀客的人说,许罗锅临死的时候,对刀斧手说,我日他奶奶,都说刀客狠,也没有老鳖先狠,我们几十个兄弟,竟然杀的一个不留。吃个打瓜,也要留个瓜子,放个屁,还要留股臭气,我们刀客在老鳖先眼里还不如一个瓜子,一个屁。从秦始皇开始,都是杀人偿命,我们拦路刀客不杀人,咋也掉葫芦掉疙瘩?老鳖先比秦始皇还狠。

西峡口山岗上的土地,种庄稼不长种罂粟疯长,春末夏初罂粟的花朵沿着山岗从南到北次第开放。割罂粟葫芦的傍晚,鸦片汁液的香味飘散到村子里。清朝初期西峡口开始种罂粟,别廷芳到西峡口当司令的时候,罂粟的种植就十分普遍了。有人种植罂粟,有人加工罂粟的汁液为鸦片,就有人吸食鸦片。1924年春天,别廷芳在西峡口六个区禁止吸食鸦片,每个保每个甲都有禁止鸦片的民团兵丁来抓吸食鸦片的人。先饿三天,再打五十军棍,接着在保证书上摁个手印。第二次吸食大烟,除了打军棍,就拉到西峡口黄狮店的烟杆队,修石坝,栽柳树,一直到彻底戒烟,才能释放回家。

1927年春末夏初,民团抓到了7个继续吸食大烟的惯犯。薛钟村问别廷芳:“司令这七个,咋弄?”

别廷芳说:“敲了。”

薛钟村说:“历朝历代都没有吸大烟掉脑袋的法律。”

别廷芳说:“在西峡口,我说的话不是法律,硬过法律。天底下,只要杀人,就没有治不好的毛病。”

薛钟村说:“杀就杀吧。”

别廷芳说:“吃根灯草说得轻巧,他们七个,都要挂着牌子,在西峡口六个区各个保游行一遍,然后拉到西峡口敲了,才能让西峡口人都长长记性,都不敢吸大烟。”

薛钟村说:“别司令,不准吸大烟不如不准种大烟,才能在西峡口彻底戒掉大烟。”

别廷芳说:“钟村啊,你愚蠢不愚蠢,咱们民团一年买一两千杆枪,银圆从哪里来?从大烟里来。我别廷芳就要看看,满山岗种大烟,西峡口人不吸大烟能不能是真的?咋搞,就是枪毙几个。”

司令部的一辆德国卡车,拉着十几个民团的兵丁,押着七个烟鬼,在西峡口六个区各个保挂牌游行。四个多月,才游行了一个遍。回到西峡口,就是秋天了,老鹳河滩上的枫杨树叶子开始发黄了。七个烟鬼被绑缚河滩,挨了枪子。司令部把刊登枪毙七个烟鬼的《民新周报》,发到各个保甲,张贴到村子最显眼的地方。就是老烟鬼看见了,也恐惧十分,再也不敢吸食大烟了。

西峡口大街从南到北都是商行药店和茶馆,也有十一家赌馆。有麻将赌馆,有骨牌赌馆,有纸牌赌馆,也有干子碗赌馆。最厉害的是干子碗赌馆,里边啥也没有,就是一张桌子上,放了一个大银碗,里边放了一个麻将的骰子,再盖上一个小银碗。赌馆里伙计两只手端起银碗,呼啦呼啦摇晃七八次,把银碗放在桌子中间,大声问大家:“是双是单?”

围着桌子的人有人说:“是双。”

也有人说:“是单。”

双就是骰子上面的双数那个面朝上。一个骰子六个面,三个双三个单,双数朝上和单数朝上的机会均等。赌馆的伙计说:“说双数朝上的押宝。”就有几个人把银圆摆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接着伙计说:“说单数朝上的押宝。”

也有几个人把银圆摆到桌子上。

伙计就套用河南曲剧最欢乐的调门唱起来:

“不论单,不论双,

银圆都摆桌子上。

运气好的银圆回,

带上银圆当婆娘。

运气差的别后悔,

下次运好再补上。

赌馆有厚也有薄,

赌多赌少量家当。”

揭开小银碗,双面朝上的把单面朝上的银圆拨拉过来,给赌馆抽出一份,其他的就拨拉进自己的抽屉里。干子碗赌馆坐上一天,能输几十亩地,也能赢来几十亩地。能输掉老婆和闺女,也能赢来老婆和媳妇。

别廷芳来到西峡口,就把十一家赌馆关闭了。但是赌馆不要门店也能开,干子碗老板就开起了西峡口地下赌馆。司令部就设立了稽查处,让参谋长薛钟村当队长。三天过去,薛钟村对别廷芳说:“司令,干子碗赌馆还有人开。”

别廷芳说:“再看看。”

第四天,薛钟村说:“开赌馆的是刘顾三的亲戚。”

别廷芳问:“是刘顾三的爹?”

薛钟村说:“不是。”

“是刘顾三的兄弟?”

“不是,是老表。”

别廷芳说:“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子算了倒。老表算是个啥鸡巴亲戚,给他端掉去球。”

稽查队就把赌馆的老板和四个砍干子碗的赌徒抓起来了。别廷芳问:“刘顾三这几天在哪?”

薛钟村说:“在南阳。”

别廷芳说:“把他们都活埋了。”

老板和四个砍干子碗的被活埋在老鹳河西边一片开阔地里。其它赌馆的常客和老板听说别廷芳连自己副司令亲戚开赌馆都敢活埋,就偃旗息鼓了。直到别廷芳去世,西峡口再也没有人敢开一家赌馆。

西峡口有句老话,车圈当眼镜,各对各的光。刘镇华当豫鄂陕三省绥靖司令的时候,仗着自己两三个军的兵力,很是牛逼。就是蒋介石的红人刘峙当河南省政府主席,刘镇华也不把他搁在眼里。但是刘镇华到西峡口两次,和别廷芳很是热络。对别廷芳的地方自治,很是嘉许。他到河南省当时的省会开封的时候,对河南省的几家报馆说,西峡口有个别廷芳,把西峡口和内乡县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就招引来了开封的几个记者。在司令部院子的皂角树下,记者问:“别司令,你的人马来西峡口十来年,剿灭了刀客和土匪,把西峡口和内乡县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在河南省是少见的,你的绝招是什么?”

别廷芳说:“三个字。”

记者们问:“哪三个字?”

别廷芳似乎有些憨憨地说:“抓、打、杀。”

记者们疑惑不解,就说:“别司令,地方自治就这三个字?”

别廷芳说:“对。有人抢劫,有人偷盗,有人赌博,有人吸大烟,咋办?先抓起来。不抓起来,他就不会害怕。抓起来之后,还要打。人不挨打,不长记性。西峡口说自己的娃子,三天不挨打,急的上房坡揭瓦,就是这个道理。最后,就是杀。人都是一条命,死了不会活过来。一个人吸大烟被杀了,其它吸大烟的人怕死就不再吸大烟了。几个刀客拦路抢劫,就把他们杀了,其他人就不会再去拦路抢劫了。几个人开赌馆,你把他们杀了,就没有人敢开赌馆了。啥叫乱世重典,杀头就叫乱世重典。”

一个女记者说:“现在是民国,该死不该死,有法律。你这样杀来杀去,就是践踏法律。”

别廷芳说:“法字咋写?一个三点水,一个去,说明了法律里含的水分很大。所谓法律,就是要去掉水分。西峡口的法律,就是去掉法律里的水分。该抓必抓,该打必打,该杀必杀。管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在西峡口犯法,就是三个字:抓、打、杀。”

女记者又说:“别司令说杀就杀,一句话就是法律?”

别廷芳说:“清朝的法律兑水太多,西峡口没有安生过;民国的法律兑水比清朝还多,西峡口更不安生。我别廷芳说句话就是法律,西峡口的法律就不兑水,西峡口就没人敢犯法,西峡口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别廷芳要是把西峡口的法律写成条文,每个人都往里边兑水,这法律还叫法律吗?”

女记者说:“你就是个法西斯。”

别廷芳说:“给谁发个席子?现在是冬天,很冷,要席子干什么?”

女记者说:“不是发席子,是法、西、斯。”

别廷芳问:“法、西、斯是谁?是干啥的?”

女记者说:“法西斯就是乱杀人,视生命为草芥。”

别廷芳说:“姓法叫西撕的这个家伙,不就是个刀客吗,不就是个土匪吗?来到西峡口我就把他杀了。”

记者们离开西峡口的时候,别廷芳给每人十块银圆,几个记者都不要。别廷芳说:“你们都是二球,连银圆都不敢要。”

记者们说:“是不能要。一个国家,连记者采访都收银圆,这个国家就没有良心了。”

最后,别廷芳让人拿来了几张席子,每个记者都发一个。别廷芳说:“你们说我是法西斯,我就给你们每人发一张席子。”

记者们上车的时候,问送行的薛钟村:“你们别司令不知道法西斯?”

薛钟村说:“知道。别司令读过私塾,读过简师,咋能不知道法西斯?”

记者们一脸没表情。女记者说:“别廷芳在糊弄我们。”

薛钟村说:“糊弄的智慧,你们几个加在一起,恐怕也糊弄不过我们别司令。”

别司令的刘峙

蒋介石第一次到广州,在光孝寺附近的大榕树下遇到了一个看麻衣相的人,坐在一把竹椅子上很悠闲地吸水烟。榕树的叶子很浓密,阳光从叶子中间艰难地穿过来,几个斑点落在看麻衣相男子的身上。蒋介石竟然走过去,站在看麻衣相男子的面前。看麻衣相的男子放下水烟说:“贵人到。”

蒋介石问:“何贵?”

看麻衣相的人说:“别看你脸膛狭窄,下巴不大,却是辅佐皇帝的宰相之相。”

当时,蒋介石跟着孙中山,虽然位高权重,但是还没有达到宰相的地步。看麻衣相的人说他有宰相之命,心里还是很受用的。他问:“为何?”

看麻衣相的人说:“自古以来,大相之人有两种,一是虎相,那是皇帝相。二是猴相,那是宰相的相。虎相都是大脸盘,看上去像个老虎。猴相都是脸盘狭长,头顶尖尖。你要是当宰相,有一辈子宰相的命。你要是当皇帝,有虎相的臣子辅佐,正堂也就是一二十年,没有虎相臣子辅佐,也就是七八年。所谓猴子坐正堂,偏安梦黄粱。花甲东归去,冢里望故乡。”

蒋介石说:“男儿千千万,宰相只一人。当个宰相就不错了,还能梦着当皇帝?”

看麻衣相的男人说:“你或许能当皇帝,却一定要弄几个虎相臣子来辅佐。”

很快孙中山去世,蒋介石跨过宰相的壕沟,当起了皇帝。他的手下所谓五虎大将,基本都是虎相。特别是刘峙,大头大脸,猛看上去,就是一个老虎的面孔。虎相之人当不了皇上,当个臣子就是个福臣,当个将军也是个福将。

刘峙就是如此。在1930年代,他的手里不但攥着两个军的兵力,屁股还坐着河南省主席的宝座。虽然有很多人在蒋介石面前诟病刘峙,但是如同坐在树枝上的猴子相信老虎是它的大将一样,蒋介石相信刘峙这个虎相的福将能够辅佐自己一二十年的皇帝江山。无论进退,刘峙都如鱼得水,如虎归山。

当河南省主席的刘峙,要把河南省全部攥进手心里,遇到的第一个难以攥紧的铁蒺藜就是西峡口的别廷芳。1930年刘峙当河南省主席那年,别廷芳已经在西峡口经营了9年,宛西四县地方自治也初具规模,南阳十三县的自治也有了雏形。在别廷芳的麾下,宛西四县能扛起枪打仗的民团,达到了4万人。其它9个县还能出来战斗力不强的民团十几万人。蒋介石治理的民国,任何一个省都是以军代政,省主席不是文职而是军人。省主席的手里,都攥着几万军队。刘峙在河南,地方叫刘主席,军队叫刘司令。别廷芳养着庞大的地方武装,需要的给养也是庞大的,给河南省上交的粮食和赋税相对就减少了,在收成不好的年份,别廷芳就仗着自己的人和枪,不向河南省交一粒粮食和一块银圆。刘峙的心腹是李培基,当河南省民政厅长。任命县长,发放物资,都由民政厅负责。1930年9月,刘峙想剿灭别廷芳的地方武装。对李培基说:“别廷芳以地方自治的名义,抵抗南阳行署,抵抗省政府,独自坐山为王,称雄称霸一方,俨然是个民国之中的独立王国。不剿灭别廷芳,各地效仿,不就省将不省,国将不国了?”

李培基到过西峡口,对别廷芳有一面之交。别廷芳打探到省主席刘峙要剿灭宛西的民团,就让薛钟村去开封。薛钟村说:“咱们好赖四万杆枪,还怕一个刘峙?”

别廷芳说;“有句古话叫一打十年衰,一个地方劲不住刀砍枪打。他刘峙的部队来自四面八方,死了也就是死了。咱们团丁,都是邓县、镇平、淅川、内乡四个县的人,死一个留下一铺榻,谁管?刘峙来咱们这儿剿灭咱们,烧的房子是咱们的,杀的牲口是咱们的,糟蹋的女人是咱们的。就是我们把刘峙打败,咱们十年也恢复不到现在的样子。刘峙屁股一拍到外省不还是一个省主席,不还是一个司令?”

薛钟村说:“李培基又不是咱的狗,能为咱叫几声?”

别廷芳说:“钟村啊,没有不啃骨头的狗,没有不吃麦苗的羊,只要给他的骨头肉多,再凶狠的狗也要为咱叫几声。”

薛钟村说:“拿多少?”

别廷芳说:“一万块银圆。”

薛钟村说:“不怕李培基吃撑死?”

别廷芳说:“有撑死的人,没有撑死的官。”

薛钟村把一万的银票送给了李培基,李培基说:“一个工人一月三块银圆,一年才三十六块,十年三百六十块,一百年三千六百块,三百年才能挣来这么多银圆。”

薛钟村说:“你是民政厅长,刘主席刘司令走了,你就是省主席。河南省几千万人都在你手里攥着,几千万上亿的银圆都在你手里攥着,这点银圆,只是够你喝杯茶。”

李培基没说收下也没说不收,薛钟村就悻悻离去了。第二天,刘峙把李培基叫来说:“剿灭别廷芳这个大刀客土匪,我意已决。”

李培基说:“刘司令,刘主席,河南有个别廷芳,还是河南省。李宗仁有个广西,阎锡山有个山西,张学良有个东三省,他们比别廷芳势力强大,但是他们都不敢说自己是中国的总统,都不敢说自己是总司令。全中国的权力不还是攥在蒋司令手里,他们谁敢独立于中国之外,蒋司令不还是能把他们剿灭了。别廷芳对于河南,连个李宗仁都不是,连个阎锡山都不是,刘司令还怕别廷芳成精成神?”

刘峙说:“你说的是个道理,但是我还是要剿灭他。”

李培基说:“刘主席刘司令,你几万人马,别廷芳也几万人马,一枪对一枪,最后的结局是三个。”

刘峙问:“哪三个?”

李培基说:“第一个是刘司令大获全胜,这是最好的结局。第二个是两败俱伤,谁也没有胜利谁也没有失败,都损兵折将。这个结局对于别廷芳,可以接受,他是乌合之众嘛,只要没有被全部歼灭,就是胜利。但是第二个结局你就不能接受,毕竟你是河南省主席,河南省司令,是正规军,被打得呼呼啦啦的,成何体统?第三是以你完败为结局,那样就更可怕了。不但你的颜面丢尽,还没有办法给南京交代。”

刘峙说:“牛大还有捉牛法,我一个省的力量,还弄不住一个别廷芳。”

李培基说:“刘主席刘司令,弄住别廷芳,宛西就群龙无首。在他一个人身上下功夫,比几万人枪对枪炮对炮好。”

刘峙听了李培基的,就不再剿灭别廷芳的宛西民团。

1933年7月,别廷芳买来了一台德国的火力发电机,在司令部不远的漆宝庙发电。司令部和西峡口的商行,装上了电灯,南北大街和十字街装上了路灯。别廷芳请来了驻守南阳的40军长庞炳勋和南阳专员罗震,踏着夜色,走在西峡口的街道上。一条水渠沿着北大街流淌到南大街,灯影在水里流淌,给西峡口的街道镶上了一道银边。别廷芳对庞炳勋说:“日他妈,德国人咋恁能,一个铁疙瘩一转,街上的灯就亮了?”

庞炳勋说:“别司令,全中国我几乎跑遍了,县城里有路灯,不超过十个。你西峡口,是内乡县一个镇子,就有路灯,全中国就你是第一份。”

罗震说:“南阳还是个专署呢,也没有路灯,专署也没有电灯,院子里挂着个汽灯,还有好多人看稀罕呢。”

别廷芳说:“庞军长、罗专员,我请你们来,不是让你们看路灯的。”

庞炳勋问:“干啥?”

别廷芳说:“刘峙刘主席刘司令要来内乡,要来西峡口视察,这么大的黑乌梢,我别廷芳咋整?”

庞炳勋说:“省主席也是个人,我来你咋整,刘峙来你也咋整。”

别廷芳说:“李培基说,刘主席来,要我到方城博望去迎接。他又不是诸葛亮,也不是曹操,咋叫我到博望去?我别廷芳一辈子喜水不喜火,火烧博望火烧博望,他刘峙想让烧博望的一把火烧死我啊。”

庞炳勋说:“别司令,书里说不上贼船不翻船。他刘峙想拾掇你别廷芳,也不是一天半天,你要当心。刘峙的车子是奔驰,你的车子也是奔驰,他让你上他的车,你不要上。你一旦上去,司机调头就跑,拉到半路上给你一个炸花子,你这个脑壳子就没有了。”

别廷芳脑门子上渗出了黄色汗珠子,随意摸拉一把,对庞炳勋说:“庞军长,你见过大世面,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到博望接刘峙。”

庞炳勋说:“行。”

别廷芳忽然想到了专员罗震,说:“罗专员,我忘记了你是刘主席任命的专员,看在我别廷芳一条命的份上,在刘主席面前,要多为我美言几句。”

罗震说:“别司令,喝纣王水不说纣王无道,喝南阳水不说南阳的司令坏话,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庞炳勋说:“罗专员,南阳专署也就是三二百条枪,别司令四万条枪,谅你也不敢说别司令个不字。”

罗震说:“庞军长,你说的话不好听,但是实话。我罗震十个指头长在胸中,心里有数。”

别廷芳说:“刘主席走后,我给专署买台德国的发电机,让你罗专员再也不烧汽灯。”

1933年9月25日,别廷芳早早到了南阳,和庞炳勋军长、罗震专员坐到一辆车上,到博望迎接刘峙。刘峙的副官对别廷芳说:“别司令,请你上刘主席的车。”

别廷芳说:“在南阳,罗专员是皇帝,在河南,刘主席是皇帝。河南的大皇帝来了,自然是罗专员这个小皇帝上刘主席的车。”

副官说:“罗专员这个小皇帝,不还是听你这个土皇帝的。”

别廷芳说:“我是个国民,咋敢称帝?还是让罗专员上刘主席刘司令的车吧。”

庞炳勋说:“罗专员上刘主席的车,最符合皇家礼仪。”

庞炳勋下车拉罗震,别廷芳从车上推罗震,硬是把罗震弄到了刘峙的车上。别廷芳和庞炳勋的车在前面给刘峙开路,沿着南阳朝西峡口方向急速行驶。汽车飞奔,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牛车,空空落落的沙土路很平坦,汽车飞奔起来也不颠簸。刘峙问罗震:“别廷芳这个土皇帝,把路人和牛车马车都清理到哪儿去了?”

罗震说:“刘主席,你看,南阳朝西峡口的路,是双线,牛车马车和人一条路,汽车一条路。”

刘峙问:“为何?”

罗震说:“刘司令,别廷芳弄的,说是方便。”

刘峙噗嗤笑了一声说:“都说别廷芳是个土橛子,还有这样的洋办法。”

车子进入内乡,道路两旁等距离站着别廷芳的民团士兵。一色的灰衣服,灰绑腿,灰帽子,暗红色的步枪衬托出来,一个个很是精神。三个步枪中间,夹着一个花眼冲锋枪。三个冲锋枪中间,夹着一个轻机枪。大约有半里路,就有一挺重机枪。刘峙说:“别廷芳的武装比国军还日毛,他在哪儿弄来这些枪?”

罗震说:“别廷芳有造枪厂。”

刘峙说:“枪能是泥巴捏的,他一个土豹子也能造枪。”

罗震说:“河南两个造枪厂,一个是军方的巩县造枪厂,一个就是别廷芳的造枪厂。花眼冲锋枪比巩县的还要好,钢材还是德国进口的。”

刘峙说:“没有工程师,别廷芳能造枪?”

罗震说:“别廷芳造枪厂的工程师是杨虎城西北军的,别廷芳一月一百块银圆一千斤小麦请来的。”

沿着士兵夹道的公路前行,别廷芳把刘峙领到了天宁寺师范,见到了来讲学的黄炎培。刘峙说:“没想到你黄炎培还能到这么偏僻的学校来?”

黄炎培说:“宛西偏远,别司令办学的思路不偏远。可以说,黄埔军校给国军培养了人才,天宁寺师范给宛西四县培养了人才。”

刘峙满脸的怒色对黄炎培说:“天宁寺师范咋能跟黄埔军校比?他这儿能出来几个将军,几个省主席?”

黄炎培说:“刘主席,这儿出来的,能当个保长,联保主任,区长、民团团长。”

刘峙说:“这也就行了,总比不认识字当个司令好多了。”

刘峙在校园里转了一圈,竟然看见了副刊大王孙伏园。刘峙说;“别廷芳啊,没想到,你这学校不大,请的学究还不少。”

离开天宁寺师范到西峡口,已经是暮色苍茫。西峡口的路灯亮了,米黄色的灯光把一个老街照耀的如进梦境。刘峙说:“罗震,下来走走。现在到哪儿都是兵荒马乱,西峡口却是个桃花源。”

踏着街道上青色的石板,刘峙的影子落在路上。刘峙说:“别廷芳啊,没想到一个深山旮旯罅缝里的西峡口,你把它弄成了一个小上海。”

罗震说:“别司令,刚才刘主席还说西峡口俨然是桃花源呢。”

别廷芳说:“金代元好问在西峡口当县令,就说西峡口是桃花三百里,浑似武陵溪。刘主席刘司令戎马倥偬,内心里是个元好问这样的诗人啊。”

刘峙有点学问,别廷芳夸他是个诗人,他竟然笑了笑问别廷芳:“你还知道戎马倥偬?你还知道元好问?你还知道武陵溪?”

别廷芳说:“我读过八年私塾,背过这玩意儿。”

刘峙走到中街,一家药铺门前站着两棵巨大的枫杨树。在枫杨树的树干上,挂了一个铁环,环上挂了一个玻璃罩子,罩子里装了一个电灯泡。刘峙说:“这个路灯像是广州黄埔军校附近的。”

罗震说;“刘司令,你在黄埔军校当过教官,给西峡口司令部的司令副司令们讲讲。”

刘峙说:“那是对牛弹琴。”

别廷芳说:“刘司令,西峡口有两个字,《康熙字典》里也没有。”

刘峙哦了一声说:“说说听听。”

别廷芳说:“两个木,中间一个田。”

刘峙说:“地方字,只有地方的人认得。”

别廷芳说:“刘司令,这个字念‘胁’。两棵大树中间有块地,大树的阴凉就胁迫着中间的田地长不出庄稼了。”

刘峙说:“别司令话里有话,你在西峡口,没人胁迫你,你的田地里庄稼疯长。”

别廷芳又说:“第二个是两个田字,中间一个木字。”

刘峙说:“西峡口的字,是别司令造的?”

别廷芳说:“不是我造的,是我的私塾老师造的。这个字念阉割的‘阉。’一棵树的树枝过于庞杂,就把两块地罩住了,寸草不生,这两块地不就让阉割了吗?”

刘峙说:“别廷芳,在战国时代,你就是庞涓。但是庞涓再耍小聪明,也没有斗过孙膑。你别廷芳要知道,庞涓再多,也没有孙膑多。一个人出世了,另一个收拾他的人也出世了。”

刘峙走的时候,别廷芳给他了一张豹皮褥子。别廷芳说:“在地方,你是刘主席,在军队,你是刘司令。这张豹皮褥子,是两张豹子皮做的。一张是河南的地方,一张是河南的军队。”

刘峙说:“别司令,你是个细心人。”

别廷芳说:“豹子是个很灵性的野兽,铺上豹皮褥子,假若要有性命之忧,豹子皮就会扎人,让你睡不着觉。”

刘峙说:“灵验吗?”

别廷芳说:“很灵验。两只豹子一公一母,领土就有几十里远,它们吃的是草鹿,是羚羊,甚至是狼和野猪。而草鹿羚羊吃的是地上的草,喝的是山泉水,把土地里的灵性都吃喝进了肚子里。豹子又吃掉了它们,身体里掩藏了几十里远的性灵,所以很灵验。”

刘峙离开了西峡口,就再也没有说剿灭别廷芳的民团。1935年春天,刘峙的夫人要在上海买一个西式院子,要十万银圆。刘峙手里没有,夫人说:“你一个省主席,一个司令,连十万银圆都没有?”

刘峙说:“没有。”

夫人说:“你手下的军长师长,手里恐怕也攥着十万银圆。”

刘峙说:“那是喝兵血,吃空饷。我是蒋总司令的嫡系,我不能丢蒋总司令的人。”

夫人说:“蒋总司令手里攥着多少钱,蒋夫人手里攥着多少钱?”

刘峙无语。

1935年夏天,省政府通知各个专署的民团司令到开封述职,别廷芳打电话问罗震:“罗专员,开封述职我去不去?”

罗震说:“现在刘主席刘司令对你不薄,你得去。”

别廷芳带着刘宗阁副参谋长和几个人小心翼翼到了开封,住在鼓楼大街,推开窗户能看见钟鼓楼。半夜时分,别廷芳睡不着觉,推开窗户看见旅社附近的路上,都是端着枪的士兵在围着旅社晃荡。别廷芳敲开刘宗阁的门说:“宗阁,这回算是完蛋了。”

刘宗阁揉揉眼睛问:“咋了,别司令。”

别廷芳把刘宗阁拉到窗前说:“咱们被软禁了。”

刘宗阁说:“跳下去,跑。”

别廷芳说:“你能跑过刘峙的枪子,旅社外边的士兵哪个不是端着捷克式冲锋枪,一扣扳机一撸子枪子,咱们几个不够祭一个捷克式冲锋枪。”

第二天早上,刘峙的副官跳着轻快地步子,迈上了旅社的台阶。他打着口哨走进别廷芳的房间说:“别司令,这可不是西峡口,你就是生出一双翅膀,也飞不出旅社的窗口。”

别廷芳坐到沙发上问:“副官,你说刘峙给我定的啥罪名?”

副官说:“抗命罪。也就是说,你违抗省府刘主席的命令,那不是死罪。但是你违抗刘司令的命令,就是违抗军法,那可是死罪。”

别廷芳说:“刘司令没有命令我打仗,咋能违抗军法?”

副官说:“抗粮也是违抗军法,别司令知道吧?”

刘宗阁走进来,把副官拉到自己的房间里说:“副官,能不能找个地方,给西峡口司令部打个电话。”

副官说:“你还能把南阳那几万人调来攻打刘司令?”

刘宗阁说:“不是的,副官,我让西峡口司令部赶快送银圆来。”刘宗阁掏出一张一千银圆的银票说:“副官,到鼓楼大街66号,就能取出来。”

副官看看银票说:“别司令的脑袋就值一千块银圆?”

刘宗阁又掏出来一张一千银圆的银票,递给副官。副官说:“走吧,到省政府打电话去。”

刘宗阁给西峡口的司令部打电话,薛钟村接住电话就问:“是要银子的吧?”

“是的。”

薛钟村问:“多少?”

刘宗阁说:“你看司令的疙瘩值当多少银圆,就拿多少。”

薛钟村带着银圆,来到开封。第一个找到民政厅长李培基,拿出了一万块银圆。李培基说:“现在,刘司令还有一个最好的朋友。”

薛钟村问:“谁?”

李培基说:“河南省银行行长李汉珍。他要是给刘司令求个情,别司令就逢凶化吉了。”

薛钟村说:“别廷芳认为枪杆子是让人害怕的,他不知道枪杆子还是可以出银圆和金条的。”

刘宗阁和薛钟村找到了李汉珍,也是送了一万块银圆。李汉珍说:“我们明天就找刘司令,但是你们今天还要找找刘司令的太太。”

薛钟村点点头。

李汉珍说:“你们西峡口人,过于实在了吧。你们拿着银圆,这么大一堆,咋找刘司令的夫人?就不会换成把银鱼换成金鱼?”

薛钟村才知道,自己虽然在北京上过学,但是在西峡口跟着别廷芳当参谋长时间长了,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西峡口人。他和刘宗阁到河南省银行把十万块银圆换成金条,按照李汉珍提供的线路,找到了刘峙的夫人。一切尽在不言中,第三天,就把鼓楼大街上的士兵撤了。夜里,李培基和李汉珍在开封第一家酒店设宴,为别廷芳压惊和送行。

回到西峡口,别廷芳病了半个月。薛钟村找到名医商雪亭,把缘由一说,商雪亭说:“钱是龟孙,花了再拼。给刘司令夫人十万块,给李厅长一万块,给李行长一万块,也才十二万块。内乡县45万人,四个人出一块不就够了。宛西四县一百多万人,一二十个人出一块不就够了。南阳十三个县,几百万人,几十个人出一块不就够了。薛参谋长,回去拿出几块银元,熬碗茶给别司令喝喝就好了。”

话是解心丹,薛钟村把商雪亭的话重复了一遍,别廷芳就坐了起来。喝了银圆茶,就到院子里晃荡去了。

后来,刘峙夫人在上海买的房子,日本飞机轰炸上海的时候,成为废墟。别廷芳知道了说:“钱这个龟儿子,谁都攥不住。”

后来,刘峙走了,当纯粹的司令去了,李培基当河南省政府主席。

后来,李培基走了,刘镇华的弟弟刘茂恩当河南省政府主席。1944年到1945年,豫东被日本鬼子占领,河南省政府迁到西峡口的丹水镇,刘茂恩经常在丹水河边的小路上散步。丹水人说:省政府主席,咋不拿把刀砍几个日本鬼子,跑到西峡口干什么?还有人说:省政府主席,也是一个疙瘩七个窟眼。

再后来,刘峙战败的头天夜里,睡在别廷芳给的豹皮褥子上,半夜未眠。折腾来折腾去,干脆跑了,落了个活命。刘峙原来在黄埔军校当教官,逃命后在新加坡教国文。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别司令的画像

从秦始皇当皇帝到清朝的最后一个皇帝溥仪被推翻,中国一共有过800多个皇帝。皇帝虽然很多,但是因为印刷技术有限,造纸技术有限,皇帝的画像很少到民间来。西峡口虽然距离古都洛阳和开封不远,距离皇帝也不远,但是每家的正堂上,也没有挂过皇帝的画像。民间知道皇帝姓啥名谁的人不多,更不能看见皇帝长得是高是低是胖是瘦了。西峡口民间,各家在堂屋正中间摆一个祖先的牌位,或是把自己心目中的老祖先画了一张像,贴在堂屋的正中间。

孙中山推翻了溥仪,自己当总统,民间才感到总统的存在。首先是城市的报纸上有了孙中山的画像和照片,西峡口订阅上海《申报》的人家,一个多月之后,能看到一个多月之前孙中山的画像或是照片。过了几个月,报纸上的照片换成了袁世凯的,过了年儿半载,又换成了黎元洪的,段祺瑞的,冯国璋的,曹锟的。西峡口能订阅《申报》的人没有几个,他们看着《申报》上换来换去的总统照片,不断骂着:我日他妈,大清朝的皇帝就是个皇帝,民国的总统不但是皇帝,还是神。西峡口人没见过皇帝的照片,总统的照片却看见了一大堆。

别廷芳当司令,敬重孙中山,司令部和内乡县政府一样,贴着孙中山的画像。又过几年,内乡县政府在孙中山的旁边贴上了蒋介石的画像,别廷芳的司令部里,也在孙中山的画像旁边贴上了蒋介石的画像。别廷芳说:“这两个人也是个人,咋就成神了?”

薛钟村说:“孙中山已经死了,成神就成神吧。蒋介石没死,画像贴的满中国都是,成神也成的太急了吧?”

别廷芳说:“一个人离你几千里,你天天看到他,他天天看着你,他就是个神。”薛钟村说:“神是敬的,咱们敬老蒋干啥?”别廷芳说:“神是让人敬的,老蒋贴在墙上,是让人怕的。”

嘴上说怕,就是不怕。老蒋离别廷芳几千里,想薅老蒋几棵白菜,胳膊也没有恁长;想扣老蒋一块银圆,手也插不进老蒋的布袋里。但是画像该贴还是要贴的,墙上空落落的,贴张画像,也好让墙实在一些。

在没有贴老蒋的画像之前,西峡口司令部订有上海的《申报》,别廷芳看《申报》的时候,很喜欢看头版上那些总统们的照片。别廷芳问薛钟村:“你知道孙中山为啥喜欢戴礼帽?”

薛钟村说:“谢顶。”

别廷芳说:“为了洋气。孙中山到过美国英国日本,穿的是不扣扣子的衣裳,戴的是四面出沿的礼帽。”

孙中山不当总统了,临时国会选举袁世凯当总统,《申报》上开始刊登袁世凯的照片和画像。别廷芳问薛钟村:“你知道袁世凯为什么喜欢戴高帽子?”

薛钟村说:“个子低。西峡口有句话叫个子不够帽子来凑,就是这个道理。”

别廷芳说:“河南人不出皇帝,就是出了一半个,也是短命的皇帝。袁世凯戴高帽子,是为了给自己压惊,怕总统的座位还没有暖热,就让人给抢跑了。”

薛钟村说:“袁世凯当的是总统,不是皇帝。”

别廷芳说:“管着一个国家,总统和皇帝都是一样的。”

袁世凯当了几天总统,接着黎元洪当总统了。《申报》上黎元洪的帽子上插着几根羽毛,很像一只鸟。别廷芳问薛钟村:“黎元洪的帽子为啥有几根鸟毛?”

薛钟村说:“黎元洪是南方人,从小看白鹤看多了,就把白鹤的羽毛插到了帽子上。”

别廷芳说:“黎元洪是南方人,却要到北方当总统。飞来飞去,需要翅膀。那几个羽毛,就是翅膀。但是,鸟大翅膀小,羽毛少,能飞几天?我看黎元洪当总统,也是老汉的鸡巴,还没有硬,就被踢到床底下去了。”

民国的大总统换来换去,别廷芳在《申报》上看惯了,也就习以为常。后来,别廷芳的司令部还订了几份《中央日报》。只要蒋介石大小有个事,蒋介石的照片就印在《中央日报》上。《申报》也跟着热闹,上边也印过蒋介石的照片。别廷芳说:“这回看来,蒋介石把中国攥住了,十数八年《中央日报》和《申报》上是不会印上别人当总统的照片了。”

有一天,别廷芳看到《中央日报》刊登蒋介石和宋美龄到南京一家孤儿院的照片,宋美龄走在前边,蒋介石走在后边。别廷芳对薛钟村说:“反了,宋美龄反了。”

薛钟村问:“蒋夫人咋反了?”

蒋介石说:“宋美龄是老蒋的老婆,还是老蒋是宋美龄的老婆?”

薛钟村说:“肯定宋美龄是蒋介石的老婆。”

别廷芳说:“中国几千年,都是老婆跟着丈夫,老蒋咋跟着老婆?”

薛钟村说:“司令,宋美龄在美国读书,接受的是西方教育,一般都是先生陪着女士。”

别廷芳说:“啥鸡巴西方,跟我们翻个个,咱们是白天,他们是黑夜。日他妈,他们跟老婆睡觉,也能翻个个,让老婆睡上边?”

薛钟村无语。

别廷芳把报纸递给薛钟村,说:“别说,老蒋的老婆可真的漂亮。我要是找个宋美龄当老婆,也让她走在我前头。”

薛钟村说:“司令,你不说好样坏样脱下裤子一个样吗?”

别廷芳说:“还真的有点不一样,人家宋美龄是实实在在的漂亮。”

薛钟村说:“你的小老婆不漂亮?”

别廷芳说:“咋能跟宋美龄比,咱那个小老婆虽然生在大河边上有点水色,但那是小家子摆呆的漂亮,人家宋美龄是大大样样的漂亮。咱那小老婆,最多是个天香,人家宋美龄,那才叫国色。”

1933年,别廷芳对薛钟村说:“咱们也办个报纸。”

薛钟村说:“西峡口就这十几万人,划得着浪费纸。”

别廷芳说:“钟村啊,蒋介石办《中央日报》,上边不是他的相片,就是他的讲话。咱们办个报纸,上边不也能把咱们的相片印在上面。”

薛钟村说:“谁看?”

别廷芳说:“内乡县有多少个甲,一个甲发两张,别人不看甲长总要看看。宛西四县有多少个保,一个保发两张,别人不看保长总要看看。宛西十三个县,都有区和乡,都有民团司令部,区和乡都发两张,区长和乡长总要看看,司令部发两张,县里的司令副司令们总要看看。”

薛钟村说:“司令,你这是皇帝待遇。”

别廷芳说:“春秋战国时,河南西部湖北东部陕西南部曾有个国家叫鄀国,国都就在西峡口的丁河邪地。那个国家才几个人?咱们内乡现在的人口超过鄀国三四个,当他个三四个国王,咱们也足够了。”

薛钟村派人到上海买来了印刷机器,建立了西峡口司令部印刷厂,开始出版《民新周刊》。第一期就印刷有别廷芳的照片,花丝葛袄子,套着一件白衬衫,成为了别廷芳的经典照片。别廷芳脖子短,花丝葛小袄领子很低,也没有露出别廷芳的脖子。别廷芳的照片是西峡口艳芳照相馆照的,在1933年那是很排场的,一般人家从来是不照相的。艳芳照相馆在当时是全国连锁,大城市有,县城也有,西峡口这个很小的城镇,因为有个别廷芳的司令部,繁华程度超过很多县城,艳芳照相馆自然也连锁起来。1927年的鲁迅,在广州照相,选择的也是艳芳照相馆。

别廷芳看到自己的照片第一次印刷在《民新周刊》的头版,摸摸报纸对薛钟村说:“钟村,印刷厂有了,不但印刷报纸,还要印刷书籍。”

薛钟村问:“西峡口也就是指甲盖大的地方,印刷啥书?”

别廷芳说:“咱们起家是地方自治,就印刷地方自治的书。”

薛钟村说:“印这样的书,啥用?”

别廷芳说:“钟村啊,见过汉武帝没有?”

薛钟村说:“没有。”

别廷芳问:“见过《史记》没有?”

薛钟村说:“见过。”

别廷芳说:“这就对了,过几十年,我们死了,这些书还活着,还摆在柜子里。西峡口的后人看地方自治,从这些书里就能看到。”

杨议山是地方自治研究的权威,就负责编纂《宛西自治纲要》。罗卓如是别廷芳的刀笔吏,负责编写《民众读本》和《编练保甲》。陈凤梧留学读的是农业,负责编写《治河改地》和《植树造林》。杨议山的《宛西地方自治》编写好了,印刷厂排出了大样,杨议山在封面书名的下边写着主编杨议山三个大字送给别廷芳。半个月过去,杨议山问:“别司令,看好没有?”

别廷芳说:“没有。”

又过了半个月,又问:“别司令,看好没有?”

别廷芳依然说:“没有。”

杨议山找到薛钟村问:“薛参谋长,这么长时间了,别司令还没有看好?”

薛钟村找到别廷芳,没有问杨议山的书看好没有,只是在茶几上看到了《宛西地方自治》的封面,就知道了别廷芳没看好的原因。他对杨议山说:“再印一本,书名下边写主编别廷芳,副主编杨议山。”

杨议山说:“薛参谋长,我咋没有想到呢?”

薛钟村说:“你想到了,你不就当司令了。”

重新印刷的送给了别廷芳,第二天就看好了,就开印了。杨议山说:“真快。”

薛钟村说:“只能说是以前太慢,不能说是现在太快。杨先生,你想想地方自治是谁搞的?是别司令搞的。书是谁让编的?是别司令让编的。你编书的银圆是谁给的?是别司令给的。主编不署别司令的名字还能署谁的名字?杨先生,你懂不懂,现在就是司马迁活着再编一本《史记》,主编也要署名蒋介石,他司马迁最多是个副主编。”

杨议山的《宛西地方自治》出来了,罗卓如对陈凤梧说:“我编写的《民众读本》和《编练保甲》的主编也要署名别廷芳,副主编署名罗卓如。”

陈凤梧说:“你这样署名,不是提醒我编写的《治河改地》和《植树造林》也要署上主编别廷芳。”

罗卓如说:“是的。”

很快,这四本书也出来了,宛西四个县,分发到每个保甲。别廷芳的十三县军需主任王子久也负责编写了一本《医方存遗》,主编署名王子久。所有的书都出来了,只有王子久编写的这本书没有出来。王子久仰仗着别廷芳早期起家借他的银圆和烟土买的枪,就很不以为然地对薛钟村说:“钟村,你是别司令的红人,你给别司令说说,这本《医方存遗》就不要署名了。”

薛钟村说:“咋?”

王子久说:“我读过《汤头》和《伤寒论》,是个半挂子大夫,别司令对什么药性啊药理啊,啥都不懂,他署个虚名干啥?”

薛钟村说:“王子久,你是个聪明人,总不至于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吧。虽然你在湖北有生意,陕西有生意,但是你老家在屈原岗,屈原岗在回车,回车在西峡口,而西峡口的司令就是别廷芳。你老家的土地是人家的,倒流四十五里的古庄河是人家的,还说一本书呢?不更是人家的。”

王子久说:“他又不是皇帝。”

薛钟村说:“不是皇帝胜似皇帝,在西峡口,就是如此。”

王子久说:“那就让别廷芳当主编吧。”

别廷芳的印刷厂在别廷芳活着的时候,除了印刷《民新周刊》,每年都要印刷别廷芳主编的一套十几本《地方自治》丛书。不说周刊了,仅是一套丛书就养活了印刷厂几十个人。

1933年,彭禹廷被杀害,别廷芳主持完葬礼之后回到西峡口,把孙中山画像呼啦撕下来,隔着窗户扔到渠水里,打了个水漂,就无影无踪了。然后又把蒋介石的画像撕下来,扔进渠水里说:“让老蒋跟着孙中山去吧。”

薛钟村说:“司令,现在时兴贴孙总理和蒋总司令的画像,撕了他干啥?”

别廷芳说:“彭禹廷信奉孙中山,蒋介石也信奉孙中山,刘峙日他妈也信奉孙中山,最后刘峙还是出钱把彭禹廷勒死了。孙中山提出三民主义,其实不是主义,枪多才是主义,官大才是主义。从今往后,我们宛西十三县不再贴孙中山的画像,也不再贴蒋介石的画像,要贴彭禹廷的画像,要贴宁洗古的画像。孙中山太远了,蒋介石太远了,只有彭禹廷离咱们近,只有宁洗古离咱们近,咱们就是敬神也要敬个咱们认得的神。”

西峡口印刷厂没明没夜印刷彭禹廷和宁洗古的画像,薛钟村说:“别司令,彭禹廷和宁洗古的画像就不要印刷了。”

别廷芳迟疑地盯了薛钟村一眼说:“胡球扯。”

薛钟村笑眯眯地说:“别司令,人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你挂他们的画像他们也不知道,也没有任何具体的意思和意义。说句公道话,还是应该印刷司令的画像。”

别廷芳说:“为啥?”

薛钟村说:“地方自治,你比彭禹廷搞的好,剿灭刀客土匪,你比宁洗古搞得好,宛西四县的治理,你比他们两个劳苦功高。”

别廷芳说:“薛钟村啊,你是让我当赵匡胤哩。”

薛钟村说:“赵匡胤咋了,不也是个开国皇帝。”

别廷芳说:“这回听听你这个走路的话,印就印吧。”

西峡口司令部印刷厂就开始大规模印制别廷芳的画像,西峡口、内乡县和宛西四县,都免费在家里的中堂挂别廷芳的画像。彭禹廷和宁洗古的画像还没有来得及张贴,就卖给了造纸场。厂长对薛钟村说:“参谋长,多糟蹋纸张。”

薛钟村说:“你怕啥?司令部给你银圆。”

别廷芳的画像贴了两年,还在印刷。司令部的商师爷说:“别司令,印画像,养活一个印刷厂。”

王子久却对薛钟村说:“薛参谋长,我们几个商量,给你打个铁舌头。”

薛钟村莫名其妙:“我要个铁舌头干啥?”

王子久说:“见了别司令好舔。”

薛钟村说:“舔啥?”

王子久说:“舔司令的屁股沟子。”

薛钟村说:“王子久,你噘我干啥?”

王子久说:“你不说印刷别司令的画像,他自己会说?”

薛钟村说:“王子久啊王子久,你以为别司令说印刷彭禹廷和宁洗古的画像是真的?他是拿这个为原由,好给自己印刷画像。何必不顺水推舟,让别司令印自己的画像。好赖别司令是西峡口人,而彭禹廷是镇平人,宁洗古是邓县人。咱们与其挂他们的画像,还不如挂别司令的画像呢。”

王子久说:“画匠不敬神,知道它是哪块地的泥巴烧的泥胎。”

薛钟村说:“别司令是西峡口的泥巴烧的泥胎,西峡口人还要敬他。”

王子久说:“那敬个啥?”

薛钟村说:“总比敬邓县的泥胎好。”

而后几年,别廷芳的画像在宛西四县大规模张贴。在比较偏僻的西峡口乡村,别廷芳画像起到了恐吓小孩子的作用。小孩子哭了大人就说小心老鳖先从堂屋下来枪毙你,小孩子就不敢哭了。货郎担到了小孩子吵着要买糖,大人就说小心堂屋里老鳖先下来枪毙你,小孩子就不敢吵了。也有的人家把别廷芳的画像当门神来帖,用来辟邪,比敬德秦琼还要厉害。也有人把别廷芳的画像当夜郎神,在小孩子掉魂的时候,对着别廷芳的画像叫魂,很是灵验。

一幅画像,几个用场,别廷芳也想不到。

1940年,别廷芳死了,西峡口印刷厂就不再印刷别廷芳的画像了,宛西四县也不再张贴别廷芳的画像了。西峡口村庄里的人们,堂屋的正中间又摆上了祖先的牌位,又贴上了祖先的画像。

别廷芳的御用文人们编写地方自治书籍,在民间几乎失传,只有个别的档案馆还悉数的保存着。当然每一本的主编,都是别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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