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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回浣花溪

2015-12-16张展华

地火 2015年2期
关键词:贤妻花溪俄语

■张展华

魂回浣花溪

■张展华

我已暮年,如果不把这段埋在肚中只有我的贤妻略知一二的心曲写出来,怕是来不及了,可能将烂在肚子里。

1961年秋,我读高中三年级,她读高二,在一次俄语演讲会上,她才认识了我,我也才认识了她。

那个年代,普通话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师生都各自操着方言母语。因为她俄语学得好,会讲普通话,还会说四川话,人又长得秀气,教我们俄语的蔡老师是位四川籍的女老师,平时很喜欢她,理所当然地首推她为晚会主持人。她用俄语和普通话主持了全部节目。

我的俄语演讲题目是 《学习奥斯特洛夫斯基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心得点滴》,她也用俄语朗诵了莱蒙托夫著名诗篇《帆》。那次演讲会我获得了第一名。她用俄语和普通话宣读了评选结果,我得到的奖励是一本陈昌浩编写的《俄华词典》,至今还保存在我的书架上。

那时,新中国成立才十多年,女生读高中的比较少。乡下孩子都比较封建,再加上政治空气又浓,学校里专抓男女“作风问题”,男女同学互不说话,甚至形同陌路,就怕别人背后说闲话。

我和她是同乡。我们家离县城十几公里,没有交通,来回都是步行。女孩子胆小,自然要找个伴儿的,我们认识后,她常约我一起走。走在路上,总是我走在前,她跟在后,一次都没有并排走过。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心里想的全是学校里繁重的功课,家里艰难的生活,以及否泰难卜的未来,忧心忡忡,纯洁得没有半点杂念。

那时,学校规定,高三学生的下午自习课,必须坚持到最后一节,其他年级则没有这一要求。有一次周六,她急于回家,悄悄地推开我们班的教室后门,探进头来,轻轻喊了声:“展华回!”还没等到我醒过神来,全班已哄堂大笑,我羞得脸红耳赤,她吓得赶紧拉上门离开了。从此,“展华回”的故事传遍了高二、高三,我也得了个 “展华回”的绰号。

记得1962年春天,正值 “三年困难时期”。根据上级指示,高中生一律实行 “劳逸结合”——上午上课,下午睡觉,任何人都不准乱说乱动,目的是节约体能。只有周六下午可不睡觉,自由回家。

又是周末了,我和她走在回家的半路上。因为我是男生,饭量大,在学校食堂喝下去的那些菜根树叶汤水,早就消化罄尽,浮肿的双腿实在迈不动了,恰好路旁有块豌豆地,我什么都不顾了,一头扎在地里薅起豆蔓就往嘴里塞,像一头饿急了的公牛,一口气吃了一小片,塞满肚子后,精神立马好了许多。一路上一句话也懒得说的我,竟劝她和自己一起吃。记得我对她说:“万一被人抓住了,和你没关系。开除或进公安局,由我一人担当!”——因为不久前我们邻村一个叫张斌的青年偷吃生产队的红薯种,被判了刑。我随手揪了一把豆蔓给她,而她看都没看一眼,说道:“你家成分好,敢;我不敢。”还说,“我小时候就听家里大人讲孔子周游列国时说的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的故事,还说什么‘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人呀,饿死事小,失节为大。我保证不揭发你,也绝对不吃一口。”

我带着一种盗窃嫌犯的负罪感,一声不响地和她走完剩下的一半路。

1962年秋,我考进一所大学中文系,她读完了高二年级,自动退学了,回到农村,成了一名公社社员。开学前,怎么也想不到,她高兴地到我家为我送行。那天,她显得十分放松,笑着对我说:“我现在再不受校纪约束了,也不怕人笑了,你上大学,我挣工分——供你!”

这是什么话呢?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事。但我毕竟是青年人了,什么意思心里完全明白。我的父母看到眼前这个姑娘长得这么齐整,说话又实在,就问起了她的家世。因为两个村子离得并不远,父亲一听她爸的姓名,就知道她家的一切了。

她的父亲新中国成立前从成都中央军校 (前身是黄埔)毕业,留校做文职,后升为少校教官。她的母亲是成都浣花溪和杜甫草堂跟前的人。她生在蓉城,她的名字和这座城市有关。其父在成都解放时属集体起义人员。遣返回原籍后,开始还平安无事,但到50年代初 “镇反肃反”时戴上了“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在村里管制劳动。那个年头,家庭有问题的人升学就业是很受限制的,所以她自动辍学了。

这些情况,我都是第一次听到。受过高中教育的我,自认为阶级觉悟还是比较高的,心里不免有些害怕。可是,父亲是个清朝末年出生的老人,又是个正宗的庄稼汉,啥也不怕。他那说一不二的脾气,更不管我的感觉,当着我的面抬头看了看身旁的母亲,坚定地说:“我和你妈做主了,这娃就是我们张家的女儿,是你的妹子了。我们说了算。”情窦初开的我,一股热流浑身奔涌。这就是我的“初恋”。其实,何恋之有?没有一点儿剧情,没有一丝浪漫,淳朴得如脚下的黄土地!

有了我的父母之命,她的心踏实下来,还天真地认为:我是张家的人了,从此可以 “改门换户”。而且,白天干农活,晚上灯下复习功课,准备以后有机会以 “社会青年”的名义报考西安外国语学院,能和我就读的那所大学毗邻,经常和我见面。她经常给我写信,写的都是家里的情况,诸如,“咱妈养了一只老母鸡,抱了一窝小鸡娃,八个公的,五个母的”之类的琐事,绝无卿卿我我,莺莺细语之类的 “小资产阶级情调”,更不涉及政治。但信的落款处不署姓名,总是“展华回”三个字,似乎这三个字已成了她的姓名。

我真的带着一个沉重的任务回过一次家。那是1965年秋,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西安矿业学院举办的旨在招收大专院校毕业生的兵团建设成果展览会,我看了很受鼓舞,当然也有自己的打算,就是想把她带到新疆当个兵团战士。回家后,我托父亲把她叫到我家,并和我一起去看展览。那几天,她高兴得整夜合不上眼,并送给我一块精致的白丝手绢,说这是她妈从前从成都带回来的,一直压在箱底,等女儿长大了送给男朋友的。

过后一年,“文革”开始,本来已经毕业了的我们,“分配方案”作废,留校一年专搞运动。我厌倦于毫无意义的派性斗争,干脆躲回家帮年迈的父母干些杂活。这正好,我才有了机会能够回到她的身边。可是,就在我找她的那一天,竟遇到了难以想象的事情。

那天,我走进她家门,她挣扎着从厢房出来迎我。只见她瘦黑的脸上堆满倦意,只有一双本来就很大的转动着的眼睛,标志着还是个活物。等我落座后,她给我说,三天前的一个正午,天气极其蒸热,她的劳动任务是给棉花打农药,中暑又中毒,昏倒在地头路边,过路人以为她死了,送到医院后才抢救过来。又说,她的父母被革命群众拉到外村游街批斗去了。但就在这时,她的脸上忽然露出幸福的惬意,她直白地对我说:“展华,你毕业后,咱们就结婚,把我带到新疆去,西藏去都行。你教你的书,我给你当一辈子保姆……”

这是我第一次到她家。眼前的她家就是这种状况。在那个阶级斗争风起云涌的年头,我避之犹恐不及,岂敢久待,简短地和她说了几句,马上就走。她也怕连累我,不敢出门送我。

从此,我的思想陷入一种空前未有的痛苦纠结:是要她呢,还是要前途?有此无彼,二者必居其一。“科学的逻辑思维”,完全泯灭了自己本来就十分苍白而脆弱的 “良知”——我终于选择了 “前途”。前途是什么?就是我后来以符合 “入伍条件”,分配到兵器工业部一家大型国防企业当了一名普通的员工。打那儿以后,彻底结束了和她的关系。

为这事,我一生都在鞭挞着自己的灵魂,拷问着自己的良心。难道自己不是一个趋利避害的 “势利小人”吗?我实际上已被钉在人性和道德的耻辱柱上了!——仅此而已,岂有他哉?

她一直等我……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一次,我和贤妻进城看完病遇见她。她抱着自己半岁的儿子在医院门口等车。呀!她竟然还认出了我,而且朝着我大声地喊:“展华回!”——她是叫我同坐一趟车回家乡去。

我一生从来没有变得如此胆小过。我又羞又怕,怕得无处藏身,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还是我的贤妻深明大义,硬牵着我的手走到她的面前。我又一次被一种莫名的负罪感堵塞了自己的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我的贤妻打开了僵局,从她的怀里抱过她的孩子,拍着,摇着,问了她许多许多话。她显得十分从容而自信。我知道,后来她结婚了,嫁给了一位高我一届的西安交大毕业生,丈夫在湖北十堰市某厂搞技术工作,半年前她生了个男孩。她还是从前那样善良、贤惠和美丽。一种补偿感告诉我:好人有好报!

此后,“十年生死两茫茫,莫思量。”

2001年秋,我退休后第一次回老家。我决心要访遍我一生中所有难忘的人。在县城一家私人诊所里,我专门拜会了她的堂兄。他是当地一位名医,问到她,他说:唉,甭提了,十几年了,她一直和孩子在农村老家过日子。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后,1984年才全家调到十堰市去了,解决了农转非问题。一家人团圆幸福,儿子从武汉一所著名科技大学毕业也回到十堰工作。我的全家都说她有福气,年轻时受苦不算苦。可是,老天要杀人谁也没办法。去年5月4日,已在单位当了团委书记的儿子领着团员到汉江去游泳——淹死了。她到医院太平间趴到儿子身上痛哭,一口气没上来,也死了。接着,她的七八十岁的公爹,一见死了媳孙两个,当下就扑倒在母子俩身上,也死了……

听了这番话,我当即如五雷轰顶,呆了,傻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天下哪有这等奇事、怪事、凶事、惨事!

此后每逢清明,我都怀念她。终于,2011年清明时节,我和贤妻一起到成都旅游,专门去浣花溪看了看。几十年前,她是在这里出生的,并长到六七岁。

啊!好一个浣花溪公园,简直是诗的圣地。从公园南大门进入,388米长的诗歌大道庄严肃穆,让人禁不住屏住呼吸。诗歌大道两边的松柏丛中,雕塑家叶毓山先生操刀的25位历代著名诗人的雕像栩栩如生。在李白像前,我似乎听见李白正在咏叹他的《长相思》:“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哽咽哀沉,若断若续。如织的游人中,不乏窈窕蜀女,个个风姿绰约,活泼可爱,明眸善睐,蕙质兰心,酷似我心中的她。我终于看到她了!更蹊跷的是,在一位霜发飘髯,似有仙风道骨的老者所铺摆的书画摊前,我看到了一把画扇,上书南唐词人张泌 《江城子》一首: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好似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词读毕,我的心突然为之一颤,毛骨为之悚然,这正是她呀,她还活着吗?我反复琢磨着词的后几句,越想越像我和她在对话。我好像在问她:“这人世,这地方,你还再来吗?”她和颜笑语地回答:“别那么多情了,你呀!”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又似乎听到她对我说:“展华,回!我们三人一行,回咱陕西去吧。”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和贤妻乘车回陕途中,水随山转,心随水流。看着一路景色,兀自默然心语:初离蜀道心欲裂,离恨绵绵。春日如年,山间时时闻杜鹃……我要乘车到汉水边痛哭,再到十堰市一带去寻找她的踪影。贤妻却说:“老头子,别多情了。咱去了,只能给人家添乱,算了吧!”我接受了贤妻的劝慰。然后,眺望着意念中的汉江,心中油然生起江淹那首千古不朽的《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永别了,人生啊,竟然是这般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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