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报》与近代上海早期文人群体意识的形成——以 “聚星吟社”为中心
2015-12-16何宏玲
何宏玲
《申报》与近代上海早期文人群体意识的形成
——以 “聚星吟社”为中心
何宏玲
摘要:《申报》创立初期,主笔蘅梦庵主以报纸为平台,聚集寓沪文士成立聚星吟社。在报纸的参与下,吟社社集方式更灵活、自由和开放,表现出诸多创新特色。聚星吟社有意凸显上海文人的群体意识,塑造上海的文坛观念,某种程度可视为现代文学社团的萌生。社集诗作具有鲜明的上海都市背景,表达了上海文人的自身体认,标志着一种新的写作风向。
关键词:《申报》;聚星吟社;近代上海文人;群体意识
在近代的文学变革历程中,报刊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最早为中国文士广泛接受,影响最大的商业日报《申报》与文学也呈现出多重而密切的关联,文人社团活动便是其中的一种表现形式。《申报》第一任主笔蒋其章于报纸创刊初期,即联络寓沪文士结为聚星吟社,将社集活动及唱酬诗作刊载于报,影响一时。由于现代媒体的介入,聚星吟社的社集与传统文人雅集有所不同,它有意凸显上海文人的群体意识,塑造上海的文坛观念,其社集方式更灵活、自由和开放,表现出诸多创新特色,某种程度可视为现代文学社团的萌生。现代媒体与文学结缘而产生的聚星吟社,是近代文学活动中一种新的现象,尽管还只是一些朦胧的觉醒和局部的反响,但毕竟昭示着现代文艺发展的起点之一。
一、“愿作申江结客文”:蘅梦庵主与文人结社
《申报》1872年12月25日刊载了《壬申长至日同人作消寒雅集于怡红馆,漫成二律,用索和章》,是为聚星吟社的首次雅集。诗作者蘅梦庵主,正是《申报》首任总主笔蒋其章(字子相),分别为蘅梦庵主原倡,龙湫旧隐、云来阁主和作的三首律诗。蘅梦庵主的首倡诗云:
海滨难得订心知,煮酒围炉兴不支。琴剑自怜孤客况,壶觞如与故人期。清游留伴花枝醉,名迹欣从草稿披。旗鼓何当张一军,狂吟意兴记初醺。梦中红蝠犹能幻,曲里黄獐已厌闻。但得神交逾旧雨,自堪眼界拓层云。旅游愧领诸君意,愿作申江结客文。
诗歌书写了在上海以知己结交,聚会宴饮,兴致高昂的情形。文士们羁旅飘零,寄寓海上,此时因诗会友,彼此邀约,名妓佐酒,堪称雅意;吟咏赋诗,可当风流。上海新的发展机遇激起诗人们的豪情逸兴,他们不再羁绊于悲伤的记忆,如今汇聚上海,结交新知远远超出旧日乡谊之友朋,视野更加开拓,而拟揭载诗歌写作之大旗。他以“海滨难得订心知”,“但得神交逾旧雨”等表达对吟社雅集成立的欣喜之情,并宣称“旅游愧领诸君意,愿作申江结客文”,吐露了要以吟社倡导诗坛新发展的志向。
龙湫旧隐次韵:“相逢旧雨复新知,酒力难胜强自支。正拟海滨联雅集,漫叫湖上话归期。金樽檀板心常恋,玉轴牙签手乱披。才调如君真独步,不当论友合论师。吟社好从今日启,清歌犹忆昨宵闻。”龙湫旧隐是浙江湖州人,因太平军乱避难上海,他来上海略早,此时已是海上知名的文士。诗中“吟社好从今日启”,是对诗社结成的欣喜与殷切祝愿,尤其提到蘅梦庵主,称赏他高才壮志,卓尔不凡,甚至以“师”相称。“金樽檀板心常恋,玉轴牙签手乱披”是这些海上文人的生活写照,听歌赏曲,诗酒风流,同时又忙于每日报馆写作。云来阁主的和作中也同样推许蘅梦庵主:“孰是骚坛主盟者,醉扛健笔张吾军”,视其为新文坛的盟主,期待他张大诗歌写作之风。
在《申报》刊载的蘅梦庵主首倡诗及龙湫旧隐、云来阁主的和作中都没有提及“聚星吟社” 的名称,后来的读者很容易将之视为寻常的文人唱酬,故此历来探讨《申报》文人的学者也从未曾注意到聚星吟社的存在。蘅梦庵主创立聚星吟社的事实,直到1875年1月15日《申报》载缕馨仙史的《初九日订为消寒之宴》,才首次明确揭示。缕馨仙史即蔡尔康,上海早期报业中一大巨擘,在报纸与诗歌写作中也有巨大贡献。他在诗中热情赞扬了蘅梦庵主的诗才与诗社活动:“徵诗如徵兵,邮筒忽星火。屡约消寒会,迁延终不果。骚坛诸巨手,毋乃太慵惰。因念聚星社,创始非自我,元卿诗无敌,刚健合婀娜。谓剪淞病旅。”“元卿”,即诗中提到的“剪淞病旅”,正是蘅梦庵主本人。查阅《申报》可知,在1874年秋前后,蘅梦庵主在《申报》发表的唱和诗作基本都署名“剪淞病旅”。1874年11月7日《申报》刊载他的诗作《立冬日约聚星吟社诸子雅集城东小筑,为饯秋之宴,先成此诗奉柬并乞和章》,提到:“与龙湫旧隐唱和重九帻字韵,诗各得五叠,往来书间,计当可盈尺也。”多次与龙湫旧隐唱和的人,最有可能是蘅梦庵主。不久后,龙湫旧隐《怀人诗》“剪淞病旅”条云:“忽忽风雪客归家,话到西湖别恨赊。输他逋仙清兴好,孤山冒雨看梅花。”( 《申报》1875年2月20日)诗中表明“剪淞病旅”为杭州人,与蘅梦庵主的身份也是一致的。蔡尔康,上海人,诗文俱佳,因科举失利而加入报界,此时亦参与《申报》编撰。他注意到聚星吟社的新特征,点出 “邮筒”传递,快于“星火”的传播优势。
就在1875年初的消寒社集后,蘅梦庵主已拟离开上海,前往江西,聚星吟社的社集就此告一段落。综观吟社的发展,蘅梦庵主所起到的关键作用不容忽视,而他在吟社活动中寄予的希望和宗旨也值得关注。在离开上海前赴江西之际,他“不胜怅惘,辄成五言二百字,聊抒胸臆”, 回顾了聚星吟社的历程:
诗中所追忆吟社之诗酒宴饮、群贤欢聚,深夜挑灯,吟咏诗赋,字里行间流露出社友间友情的深厚,即便短暂的离别也令人魂牵梦萦。之所以情味深长,不仅仅在于一般的私人交际,更在于“因订群雅材,拟策骚坛动”的共同理想,正如以历史上“南园”之会相期许,他们渴望在上海提倡起新的诗坛风尚。正因为如此,尽管疏离仕途,旅食艰辛,世人不解,但他们相信,时代风云际会,新的浪潮正在兴起。
作为《申报》最早的一任主笔,蘅梦庵主发起成立聚星吟社倒也并非偶然。他曾在《申报》的文学活动中开创了多个第一:《申报》中第一部翻译小说《昕夕闲谈》的作者;《申报》中第一首诗《观西人斗驰马歌》的作者;《申报》第一种文学期刊《瀛寰琐记》的主要编辑。蘅梦庵主对他身边的友人和所处的时代与环境都有清醒的认识,上海是新兴的移民都市,聚集着众多羁旅异乡、客况孤寂的文士们,他们刚刚经历太平天国的战乱,正面对着中西交融、繁华兴盛的都市新境遇。这种千年未有的机遇,给蘅梦庵主及社友带来极大的冲动,“愿作申江结客文”是他们对这种机遇的回应。因此,当蘅梦庵主决定把传统的文人雅集聚星吟社带进《申报》的发行传播时,他已有意赋予吟社新的内涵,并借助现代传播改变了诗社的传统属性,向着现代文人团体的方向发展。
由1872年冬至消寒雅集开启的聚星吟社,唱和活动一直持续到1875年年初。由报中可以见到的雅集,通常是一年四次的常规聚会,春天饯春,夏天赏荷,秋天咏秋,冬天消寒。另外还有社友不定期召集的聚会,比如送行饯别、游览宴饮等。雅集唱酬的诗作大多都刊载于《申报》,成为这一时期报中最引人注目的文学作品。遗憾的是,聚星吟社成立不足三年,蘅梦庵主却离开了上海。清人金武祥的一则笔记透露了他离沪赴赣的原因,其引“蒋子相孝廉酬涤霞司马诗”云:“母老急微禄,时艰狎苦辛”,“各自怜歧路,离怀独鲜欢”,可见蒋其章因为家庭生计,不得不重拾被他视为“歧路”的仕途,这令他郁闷寡欢。笔记标注诗作的时间在“乙亥初冬”*金武祥:《粟香随笔》,清光绪刻本。,即1875年的11月间,距他离开上海不久,与他离别前夕所作《将之江右留别沪上诸君》诗作也可作呼应:“海上成运未易逢,更难情味各疏慵。联盟旧例翻几复,出世游踪想泖峰。旅馆秋灯三载忆,江楼青酒十分浓。无端小住成良会,怕说匡庐第几重。” (《申报》1875年3月18日)江右即江西,匡庐是江西的名胜之地,“怕说匡庐第几重”,流露出惮于奔赴江西的心情。谈起上海的“旅馆秋灯”“江楼清酒”,则称之“良会”,留恋之意溢于言表。尽管江西郁孤台留有辛弃疾的著名词句,令人生出景仰之意,但与沪上社友的盟约难以舍弃。几组情感意象的数次对比,凸显出蘅梦庵主念兹在兹,正是觞咏其间的沪上风情。
事实上,蘅梦庵主以《申报》主笔身份,亦深得寓沪文士的欣赏、赞颂和积极应和。香海词人“屡读消寒雅集大著倡妍酬丽,钦佩实深”,因“僻处海滨,未能与斯盛会”,借邮筒传来和作:“诗才俊逸鲍参军,磊落胸怀酒半醺。鹤氅风姿争艳羡,骚坛姓氏久传闻。名山定有千秋业,入座招来四海云。增羡浦江高会日,梁园宾客尽能文。”(《申报》1872年12月16日)杜甫称李白“俊逸鲍参军”,作者借来称颂蘅梦庵主的诗才,同时还赞美他的风流潇洒,声誉卓著。有《申报》这样可资凭借的“名山”,四方人才才汇聚于此,令人期待这将是下一个“梁园之会”,引领一代文风。慈溪酒坐琴言室主人也寄诗云:“新论朝朝手自披,不同涂泽费燕支。才雄欲继东坡作,名重偏教西海知。扫径无缘迎蒋诩,抱琴有幸遇钟期。”*《遥和消寒雅集诗次蘅梦庵主韵》,《申报》1873年1月6日。梦游仙史称蒋其章:“纵横笔阵扫千军,击钵狂吟酒半醺。愧我粗疏惟好饮,羡君直谅更多闻。雅怀清若当头月,诗思闲如出岫云。自是捷才推蒋诩,一编日日读奇文。”*梦游仙史:《红梅四律》,《申报》1873年1月8日。上述诗作,赞美蘅梦庵主,无一例外地都提到他报馆主笔的身份,“新论朝朝手自披”, “一编日日读奇文”,是说报纸的写作特点;“名重偏教西海知”,“拭目争看锦绣文”,是说他名传海内外。相对于仕宦,报馆文人不为得意,但作为中下层文士,能跻身报馆,不失为好去处,并且,每日诗文论著,雄辩卓识,一纸写就,天下传观,报人的声誉自然提升。同时,报人放弃科举,疏离官场,为民众之喉舌,人生品格可与高人隐士相比拟,故蘅梦庵主屡被称作“蒋诩”。“之子游申浦,清才莫与京。龙文延雅誉,牛耳执诗盟”*鹤槎山农:《喜蘅梦庵主见过,即以话别》,《申报》1873年4月3日。,人们欣赏他的“清才”,寄予他主盟诗坛的厚望。
蘅梦庵主珍视与沪上诸文士之间惺惺相惜、互为知己的友情,对上海格外难以割舍。他在去江西的途中写下《舟中怀人诗》,云:“惭负诸君嗜芰心,异苔何幸托同岑。讲堂月旦名谁匹(指海上诸友学),典郡风流契更深。”*蘅梦庵主:《舟中怀人诗》,《申报》1875年5月29日。“嗜芰”出自《韩非子·难四》,本指“味不必美”之物,这里指海上文士对他的赞誉和期待;“异苔同芩”语出郭璞《赠温峤》诗,为志同道合之意。诗中书写沪上同人的期待和自己的辜负愧疚之情,同时也表达了对提倡诗坛活动的自我肯定。正如滇南香海词人云:“贵馆握江淹之彩笔,携李贺之锦囊。论事则琴座生风,摛词则银毫浣露。鸡林贾客愿易名篇,凤诏诗仙争钞杰句。固已播誉风流之窟,蜚声翰墨之场矣。”(《洋场咏物词四阙调倚沁园春并附来书》,《申报》1872年9月4日)几乎把报界视为文坛。近代文人借报纸以“维持风雅,振兴坛坫”,汇聚同人群体,自觉建设现代文学空间,带动文学变革的发生。
二、“从此海滨添韵事”:上海文坛观念与文人群体的汇聚
寓沪文士以《申报》为平台发起组成的聚星吟社,与传统的诗人雅集相比,有以下新的特点:
其一,聚星吟社以团体相标榜,具有鲜明的交游酬应色彩,凸显了同人群体意识。文人结社是中国历来传统,或者同题竞咏,切磋诗艺;或者分题咏物,抒发情怀,其成员大多以血缘、学缘或故交好友等圈层组成。聚星吟社则五湖四海,“嘤其鸣兮,求其友声”,结交新知,声气相应。聚星吟社的唱和诗作,一般都署“同社诸吟坛斧正”“同社诸吟坛玉和”“并祈遍示诸吟坛”等字,以明示诗作所具有的特定空间性。这种有意识的群体归属感,正是上海文人群体意识的萌动。上海开埠以后,繁华兴盛,甲于天下,全国各地文人士绅纷纷涌入,使这里成为五方杂处的移民城市。不管是家园残破而“避迹沪上”,或者因都市繁华而谋求生计,异乡漂泊,故交隔绝,是这座城市最常见的人生形态。这些以“酒豪诗圣”自称的文士们经历丧乱,劫后相聚,吟诗饮酒,不但涤荡忧伤情怀,而且同声相应,结交新知,其乐自不待言。鹤槎山农便表达了这种欣喜之意:“座上新知与故知,得占丽泽喜难支。苔岑结契应前定,萍梗相逢岂预期。”*鹤槎山农:《奉和蘅梦庵主消寒雅集首倡原韵》,《申报》1873年1月9日。不期而遇,前生缘定。梦游仙史有“青灯有味怜同调,白社联吟缔夙缘”*梦游仙史:《消寒第四集同社诸君公饯》,《申报》1873年1月25日。,绿天居士有“天涯多旧雨,吟社结新盟”*绿天居士:《前题次鹤槎山农韵》,《申报》1873年4月3日。,都显示出缔造吟社团体的同人意识。
寄居沪上的文士们普遍脱离了原有的社交网络,结交新知不仅有着情感上的慰藉,也有现实的需要。背井离乡的文人士子失去了以前的声望地位,需要建构新的社交空间。以诗会友,扩大交游,形成同人群体是一种重要方式。钵池山农《次韵》云:“风尘相赏真奇士,声气能通即故知。如此知交浑似水,倘非唱和更无诗。”*黄天河:《金壶七墨》,清光绪刻本。“风尘相赏”“声气能通”,显示出基于性情和价值观念认同的群体观念。当时上海,“富商大贾,云集麟从,以佻达为风流,以奢豪为能事。金银气旺,诗酒情疏。求如昔之月地花天,唱酬风雅者,盖已可望不可即矣”*黄式权:《淞南梦影录》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在商业化的都市中,富商巨贾在经济和社会影响力上占有优势地位,成为上等阶层,逐渐失去“四民之首”地位的士人阶层,不得不适应商业空间而开拓新的生存渠道。聚星吟社以同人相标榜,正是在这一社会转型过程中寻求彼此间的身份认同的自觉意识。
其二,聚星吟社体现出上海的地域特点。社名“聚星”,指社友如群星璀璨,汇聚齐集,其所在的上海,以“海滨”“海曲”等词屡屡出现在唱和诗作中。慈溪酒坐琴言室芷汀氏“争传海曲开吟壘,难得他乡合酒军”,侣鹿山樵云“从此海滨添韵事,却叫吴下播新闻。豪怀欲挽东流水,壮志曾攀南浦云”*《遥和消寒雅集诗二律即次蘅梦庵主原韵》,《申报》1872年12月28日。,梦游仙史云“海滨雅集订心知,酣战骚坛力不支”*《消寒第一集即席次 蘅梦庵主韵录》,《申报》1873年1月8日。,这多少反映出东南文化中心向上海转移的趋势。上海最初不过是“海滨”小渔村,刚开埠时,大名士王韬以为这里“风俗鄙陋”,“海氛甚恶,非可久居”,“读书子弟也皆俗氛满面,绝无深识远虑可与谈者”*王韬:《瀛壖杂志》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如今它繁华兴盛超过金陵、苏州、扬州等历史名城,各地名流,联镳接轸,络绎而至,成为文人渊薮。1873年,瘦吟生将赴金陵,龙湫旧隐为之饯别,诗云:“自古才人归白下,于今名士聚江州。”将金陵与上海之今夕不同相对照。瘦吟生诗也云:“今夜文星耀海洲,黄公垆畔集名流。人来北郭开吟社,异地南皮续盛游。”(《申报》1873年7月18日)黄公,即春申君黄歇,黄公垆畔代指上海,强调上海已是名流汇集、文星璀璨。北郭,是上海城北,即沪北租界区,是聚星吟社的社集地。建安时期曹丕及七子在邺城的文学盛会,是他们对聚星吟社的期待和向往。
其三,聚星吟社不再拘于真实的在场感,而更多通过《申报》构筑的虚拟文学场进行文学活动,唱和的形式更自由、开放,范围更拓展。聚星吟社多次雅集,社友并非都能到场,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唱和。通过阅读报纸,那些未能参与社集的社友也能知晓诗题,他们以邮寄的方式传来诗稿,互为唱和。如爱吾庐主人的诗中附跋云:“各大作无不清新风雅,各擅胜长,惜草草劳人,未得一亲雅教。”*爱吾庐主人:《和蘅梦庵主消寒雅集诗原韵》,《申报》1873年1月4日。这显示出他们不过以诗神交,并未谋面。慈溪酒坐琴言室芷汀氏《遥和消寒雅集诗次蘅梦庵主》(《申报》1873年1月6日),诗题即已说明是“遥和”,这些都表明借报纸以传播的事实。有时,甚至不是个别人爽约,整个雅集都是借助报纸召集和举办,如1872年消寒第四集,因“下雨未果”*蘅梦庵主:《诸同人雅集已举三次矣,适蘅梦庵主将返西泠,同人拟于十四日举行四集预作江干之饯,以雨不果》,《申报》1873年1月16日。,然而,借由报纸刊载,依然往来唱酬,如鹤槎山农有《消寒第四集,饯蘅梦庵主回武林,予因疾未赴,即次龙湫旧隐原韵》诗(《申报》1873年2月19日)。可见,现代媒介为吟社活动提供了新的形式,也极大地扩展了吟社的活动空间与影响范围。来自安徽宣州的绿杉吟馆安吴琴生,阅报后寄来消寒雅集的《红梅四律》,表示“即求粲政,并请贵馆吟社诸友教政”*《俚句奉和蘅梦庵主红梅四首》,《申报》1873年1月18日。,他既不在上海,又与吟社同人互不相识,却可以参与唱和,这正是报纸的优势所在。
聚星吟社的出现,与近代上海的社会文化变迁密切相连,反映出上海文人活动的一个侧影。太平天国占领江南后,数量可观的文人汇集上海,寓沪文士们需要建立新的交游网络,“莺声蝶梦之区,尽成兵燹;诗虎酒龙之客,半属飘零。然而,旧雨虽离,黄浦羁留,新知可订佳宾”*龙湫旧隐:《 白桃花吟社唱和诗·序》,《瀛寰琐记》卷一,上海《申报》馆,1872年。。传统的诗社则是一种有效的形式。早年由浙江来上海的龙湫旧隐在《白桃花吟社倡和诗并序》中有这样的描述:“壬申暮春,梦游仙史召集同人于怡红词馆。时柳絮初坠,梨花欲飞,竹外一枝独横倩影。此白桃花社之所由作也。”*龙湫旧隐:《白桃花吟社唱和诗·序》,《瀛寰琐记》卷一,上海《申报》馆,1872年。反映了当时文人结社的情形。在19世纪60、70年代的上海,这类诗酒联谊的文人小群体倒也不少。如以滇南名士杨稚虹为首的海滨诗社群,龙湫旧隐为其《海滨酬唱词》作序云:“杨君稚虹,滇南名士,授江苏令,困处青村者将十年,其间与黄君天河、马君湘庭、陆君少葵、贺君少楼、林君仲夔、味荪唱和。出其余绪,维持风雅,振兴坛坫。”*见杨稚虹《海滨酬唱词》,光绪香海阁刻本。还有《寓沪七子诗》的七名成员,这就是玉豀生齐学裘的序中提到的:“同治丁卯,余来申江,得识历城蔡君宠久锡龄,嘉兴杨君,南湖伯润,南昌万君剑盟,晨夕过从。”以及“陈君曼寿鸿诰,上海葛君隐耕其龙、海昌杜君煃求”*《寓沪七子诗》,光绪刻本。。这些诗社社友成为聚星吟社的重要主体。
龙湫旧隐在寓沪文士中声望颇著。其名葛其龙,字隐耕,号蒲仙,又号寄庵。袁祖志说:“海上为商贾辐辏之区,人物繁庶,甲于他所。然萦情会计者多,从事吟咏者少。提倡有年(按指葛其龙),乃渐有起而附和者,主持风雅之功在此邦诚可首屈一指。”*袁祖志:《 谈瀛阁诗录·春秋吟》,光绪刻本。蘅梦庵主主持聚星吟社,借助龙湫旧隐之力不少。云来阁主《消寒雅集唱和诗》序:“昨甫解装,蘅梦庵主告余曰:自子去后,吾因龙湫旧隐得遍交诸名士,颇盛文。余甚羡之。”(《申报》1872年11月25日)
兹考略聚星吟社部分社友情况如下:
鹤槎山农,名江湄,隐居药肆生活。鹭州诗渔,名黄小园、字天河,著有《胠集》《重游沪上吟》等诗集。他的侄辈黄文达、黄文翰弟兄亦为吟社社友。黄文达,字笠雨,著有《石菖蒲馆诗抄》、《绿梅花庵龛词》等,与龙湫旧隐葛其龙、咏雩子曾嬾萍一起被誉为“浦上三子”*绿梅花庵主:《石菖蒲馆诗抄》,民国八年铅印本。。黄文翰,字师竹,号瘦竹,别号揖竹词人,又号双井花佣,工诗、词、篆,有《揖竹词馆吟草》*揖竹词人:《揖竹词馆吟草》,民国八年校印。。钵池山农,名黄钧宰,著有《金壶七墨》。梦游仙史,名苏稼秋,又号朵红仙侣。他喜爱苏轼,曾绘《梦游赤壁图》,号召友人唱和。绿天居士,姓王,生平待考,工书法,善刻石*香海词人《岁暮怀人诗》称他“雪里羡君披鹤氅,江头迟我泛鸥波。图书有癖真潇洒,金石联盟当切磋。蒙镌赠石章一方。”载于《申报》1873年12月2日。。百花词人,名华钓渔,字孟玉,亦号“潦倒江干一酒徒”,在《申报》常有诗文发表。瘦吟生,名王寿芸,金陵人。爱吾庐主与蘅梦庵主为旧交*爱吾庐主:《和蘅梦庵主消寒第四集诗原韵》:“因忆家乡联旧榻,为留知己话萧斋。”《申报》1874年12月27日。,钱塘人,暂居沪渎。不愁明月尽馆主,名王静,字志安,《申报》编撰。其他如白门青琅玕馆主、梦蕉仙史、香山居士、慈湖小隐、弇山逸史、瑟希馆主、味道馆主、慈溪酒座琴言室主人、啖华阁主等等,则难以详尽考述。值得注意的是,吟社还吸引了两位女诗人,补萝山人和雅如女史,其中补萝山人在早期《申报》的诗歌活动中尤其活跃,常有作品见诸报端。吟社后期,缕馨仙史蔡尔康是社中积极分子,其生平多有介绍,兹不赘述。
吟社社友,除了蔡尔康为上海本地人外,绝大多数都是外地寓沪文士。他们常常有着坎坷的境遇,如绿梅花庵主写王寿芸,有《闻王寿芸下第感赋即以寄怀》《夏夜石菖蒲馆怀王寿芸》《寿芸自白下来沪航海之津门应李伯型公子之招,赋此饯别》等,可以看出王寿芸科举未中,辗转谋生的经历。曾嬾萍亦是如此,绿梅花庵主《嘉平十二日雪夜读嬾萍咏稿奉题一律》:“青衫久困志未酬,意气浩浩凌沧州。狂歌当风唾成玉,硬语盘空笔挟秋。半生几历桑海变,奚囊满载古今愁。寒宵披读竟忘倦,风雪一灯江上楼。”*绿梅花庵主:《石菖蒲馆诗抄》,民国八年铅印本。可见偃蹇不遇。他们文才高妙,性情淡雅,是纵情逸志的名士,在时人眼中,却不过是“落拓文人,疏狂学子”。揖竹词人“间为人镌印,必以秦汉为规模,然所得甚微,炊烟仍屡断,中岁有贾人子延司笔札,市廛溷迹,益复无聊,所为诗郁悒寡欢,更有甚于穷居委巷之日者。”*揖竹词人:《揖竹词馆吟草·序》,民国八年校印。更是到了托迹商贾谋生的地步。因此,他们的诗歌酬唱不在于诗艺之竞技,而是寻求声气相通的理解。强烈的交流意向和共同的情感需求,是上海文人潜在群体意识的一种表现。
三、“清樽小榼写江楼”:聚星吟社与上海诗歌写作的新动向
聚星吟社的社集唱酬,尽管存在着交际酬应的目的和功能,但作为一个特定时代中的文学活动,因情景感发而互相唱和,吟咏诗作又超越了应酬,体现了诗学主题随时代变迁的发展,具有文学审视的意义。聚星吟社的社集诗作,以下两种主题最为突出:
一是书写个人在时代变迁中的怀抱、性情,这主要体现在一些咏物诗和咏怀诗中。聚星吟社的社集,一部分以时序更替的物象为诗题,如“红梅”“雪和尚”“雪美人”“寒鸦”“寒鸡”“花朝”“消夏”“九秋”等,虽说契合时令的应景之选,但诗作仍显示出作者的识见与个性。如首次冬至雅集第一集诗题为“红梅”。蘅梦庵主《红梅八律》中云:“要为名花商位置,素香绿萼尽称尊”(《申报》1872年11月27日),以对梅花地位的重新评判,表达了作为吟社主盟者的决心和气派。云来阁主称红梅“天生丽质宁谐俗,林下丰姿故可人”,“高格孤标迈等伦,却从烂漫识天真”。 “红梅”,诗家之语多称颂其冰清玉洁的精神,其实,它的风姿艳若桃李,亦为大众所喜爱。云来阁主赞扬红梅秉承“林下”之风,具有“高格孤标”之性情,却不一味孤芳自赏,其天真烂漫,性情赤诚,与普通大众亦能相融共通。鹤槎山农的诗中说“宜把绛梢笼玉骨,莫嫌素面污燕支。浓妆不入罗浮梦,艳体原非高士诗”*《红梅八律》,《申报》1872年12月30日。,则从反面立论,以“玉骨”替代“绛梢”,替代,“素面”舍了“燕支”,流露出远离浮华,追求孤冷的个性。啖华阁主的诗:“太息豪华相尚日,独留清节伴松筠”*《红梅四律》,《申报》1873年1月7日。,亦是如此,表达了在繁华之中仍坚守清高节操的追求。
总体而言,这些咏物尽管仍有传统“寄托遥深”的特点,但主旨和题意并非着意于家国之忧,而多书写个人的出处行藏、性情旨趣,尤其表现出对繁华都市,浮沉世俗处境的思索。诗题“雪美人”“雪和尚”也是如此。“雪美人”即雪雕成的塑像。啖华阁主《雪美人》中云:“写就淡妆空即色,闻来小字是耶非。却惭时俗趋炎惯,巾帼须眉似汝稀。”(《申报》1873年1月16日)其以冰雪为貌,遇热而化,诗人借此书写不趋荣华、甘居冷落的情怀。瘦吟生《雪美人》则以“玉貌有谁怜寂寞,水心怎禁阅炎凉”(《申报》1873年1月23日),描写雪雕栖身荒寒,冰清玉质,不趋炎热,流露出诗人的旨趣所在。绿梅花庵诗隐笠渔的“红尘小谪非无意,拟把升沉问玉皇”(《申报》1873年1月7日),咏雩子的“银海暂留欺国色,琼楼小住傲春光”(《申报》1873年2月10日),这两首同题诗或者是写搔首问天的愤懑,或者是写暂居的困境不平,言外之意,都流露出作者孤标傲世之意。联系到近代文士在上海的普遍处境,可以看出,诗句折射出他们渐渐边缘化的那种不甘失落的心态。如咏雩子的《寒鸡》云:“壮志偏从冷处生,听来喔喔总关情。雄才独受水霜炼,食客难将口舌争。”诗中 写“寒鸡”境遇之冷落,但仍卓然独立,历经磨难,赋予“鸡”以“鹤”的品质,期待有朝一日“惊人在一鸣”(《申报》,农历1873年2月10日)。
聚星吟社社友大多是秉承士大夫教育的传统文人,有着儒家的理想化情怀,但在上海都市中首先面临的是个人的生存问题。他们不得不思索“拯世济民”的抱负与“审时度势”的现实之间的关系。蘅梦庵主《岁暮感怀》云:
一襟愁话诉谁知,静对冰荷冷不支。眼底未堪容俗物,胸中苦想合时宜。尽除龋齿驹偏病,纵因樊笼鹤尚饥。可惜临窗呵冻笔,未曾亲制送穷词。*《申报》1873年4月26日。
作者写岁暮之际的处境,感慨无奈。居所之冷清,生活之困顿,是很真切的现实。摆在面前的“俗物”和“时宜”,令诗人莫名的压抑,他深深感到,孤标傲世会带来生存的困境。这种理想追求和现实生活的冲突和矛盾,交织在诗篇的咏叹之中,也切中许多社友的心绪。鹤槎山农云:“蒋羽名高妇竖知,胸罗锦绣似三支。英雄入榖由前定,用舍因时得制宜。”龙湫旧隐云:“十年情绪一灯知,冷极还凭傲骨支。贫女自媒原不屑,狂夫入俗岂相宜。”不管是强自安慰,还是故作旷达,都反映出他们在时代变革中的矛盾和困惑。在逐渐疏离“士”阶层的趣味,融入市民阶层的过程中,他们所经历的独特体验,成为吟社诗作的新主题。
二是描写都市风光与生活情景。近代上海与众不同,地介华洋,中西融通,就城市风物来说,可资代表的新“沪北十景”——桂园观剧、新楼选馔、云阁尝烟、醉乐饮酒、松风品茶、桂馨访美、层台听书、飞车拥丽、夜市燃灯、浦滨步月,已然不复过去田园风光的幽韵情怀,取而代之的是由中西合璧的建筑奇观,喧嚣热闹的娱乐消遣等构筑的“海上乐园”。尽管这不再适于幽居隐秘的高士情怀,倒也渐渐滋养出洋场才子的名流风度。“却逢裙屐联高会,自哂疏狂愧不文”,“金樽檀板心常恋,玉轴牙箴手常披”,文人们在“飞笺招花,弹筝侑酒”的文娱生活中,参与了近代上海文化的形成与建设。而热衷于游目动心,极视听之娱的休闲消遣同时,文士们以抗衡尘俗的诗酒之趣味,展示了近代上海都市中新型文人群体的精神气象和追求。蘅梦庵主《消寒第二集 招同人小集江楼,龙湫旧隐诗先成,依韵奉酬,即希吟坛同和》写道:“感喟无端拼痛饮,知交如此数清游。朗吟颇愧诗中虎,静习宜忘海上鸥。料得消寒图好补,清樽小榼写江楼。”(《申报》1873年12月28日)黄浦江上千轮并发,尘氛万丈,文士们闹中取静,以高怀雅致,觞咏其间,为上海平添了几分文艺色彩。
上海缺乏雄伟壮丽之自然山水,小巧精致的园林倒别有情味。聚星吟社常以公园为活动场地,体现出都市文人交游的一种新方式。诗社同人聚集赏荷,以《七月七日同人集也是园赏荷,即席赋诗》,诗人们因“池中莲花十余年不见矣,今秋始盛”(《申报》1874年9月3日),不胜今昔之感,今日莲花之盛,则喻示经历太平天国十年摧残之后,今日上海的繁华昌盛。又有宜园观荷。百花词人《甲戌六月偕双井花佣宜园观荷,即赴同社诸子》曰“已满花间坐,同移石上樽”,写花间、石上之怡人景色。“到此诚非易,幽局启两重。生机鬼在沼,幻境鹜为峰。入座视而笑,论诗知所宗。后来翻在右,谈笑抗尘容。”*百花词人:《甲戌六月偕双井花佣宜园观荷,即赴同社诸子》,《申报》1874年8月7日。都市中寻求自然,诗人们谈诗论文,相交莫逆。梦樵仙史诗:“且喜群贤集,堂开绿墅时。晷移花影乱,风定鸟声怡。谐俗谈何健,清扬曲度迟。酒阑人未倦,还欲斗新诗。”双井花佣诗:“朋侪联小社,雅集亦风流。醉折花簪影,狂歌酒润喉。”(《申报》1874年8月7日)这些诗作记录了诗人们聚会宴饮吟诗的愉快时光,其中有令人陶醉的自然风光、天机生趣,有狂歌饮酒、评书听琴、拈笔弄砚、吟诗作赋等,江南文人的情韵在上海租界中又延续下来。
诚然,表现在聚星吟社雅集唱和诗作中的主题和诗风,与古典传统尚未有根本的决裂,甚至某一些只是粗浅的交际应酬之作,还称不上时代的强音。但是,这批最早融入新生活,开始适应新风气的文士们,在新旧交替、中西文化交融的上海都市环境中,积极展开自我体认,书写他们的彷徨和探索。是第一次,人们如此鲜明地意识到报纸的新媒体功能,主动以报纸为中心,构筑文学发展的平台。随着报纸广泛传播,聚星吟社的诗作和风气逐渐扩散,进一步启发上海文人群体意识的萌生,其宣扬和树立的上海文坛概念逐步深入人心。在此之后,《申报》的诗歌刊载蔚为大观,形成上海报纸中诗歌刊载风气的兴盛,并延及十数年,为上海文学兴起之重要表现。当我们关注到上海作为近代报刊中心,近代文学发展中心的事实时,不能忽略这微风起于青萍之末的变革滥觞,正是这些小小的文学单元,才串联起近代文学变革的网络。
责任编校:刘云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5.03.009
作者简介:何宏玲,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江苏 南京210097)。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5)03-006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