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隐喻理论及其批评与发展述评
2015-12-16陈德喜王瑞雪黄焰结
陈德喜,王瑞雪,黄焰结
(安徽工程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隐喻传统上被视为一种修辞现象,起点缀文章、修饰语言的作用,是文人墨客们的专利。上世纪70年代末,这一根深蒂固的传统隐喻观开始遭到了认知理论的强烈挑战。Lakoff和Johnson在《我们藉以生活的隐喻》(MetaphorsWeLiveBy,以下简称《隐喻》)一书中提出,隐喻是人类生活体验在头脑中的映射,本质是概念性的;其作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思维方式,帮助人们更好地认知世界。[1]概念隐喻理论揭示了人类从身体出发来认识世界的思维过程。
虽说隐喻的认知研究最早始自洛克(Locke)和康德(Kant)等学者,但Lakoff与Johnson两人却是从认知角度来系统研究隐喻,去挑战传统隐喻观的。[2-3]《隐喻》拉开了认知语言学隐喻系统研究的序幕,被视为认知语言学中的经典著作,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隐喻革命”。[4-6]不消言,概念隐喻观的革命性提法促进了认知语言学的整体发展,[7]因此又有了“认知隐喻理论”(Cognitive metaphor theory)或“认知语言学隐喻观”(Cognitive linguistic view of metaphor?[3,8]的名号。这些名号反映了认知隐喻理论发展的历史。我们知道,Lakoff与Johnson在受到Michael Reddy“论管道隐喻”(The Conduit Metaphor)[9]一文的启发之后,就急切抛出自己的观点。[10]所以,《隐喻》虽说是认知隐喻理论系统研究的滥觞,但初生的仓促之物必定存在许多不完善、不系统之处,因此不奇怪一直受到批评。实际上,自1980年以来的30余年里,认知隐喻理论就在批评声中逐步发展、成长,形成了一套较完整的理论体系。[3]其中,《隐喻》(1980)是起点,Lakoff的论文“当代隐喻理论”(The Contemporary Theory of Metaphor)[10]可谓中点;中点之后,认知隐喻理论步入盛年。因此,本文欲以“当代隐喻理论”一文为中间点,对认知隐喻理论30年的发展史进行回顾,钩沉其所受到的批评和在此基础上的发展,重点勾勒隐喻在概念、工作机制、与文化的关系及其研究方法论等方面的问题与争论,最后再对这段发展史予以反思和简评,一方面以便我们深入地了解学界对认知隐喻的研究,另一方面也使我们更深刻地认识人类藉以生活的隐喻。
一、认知隐喻理论前期观点述评
《隐喻》1980年出版后,一年左右即销售9 000余册,订货需求仍源源不断,堪称学术出版的高峰,在学术界引起了轰动,[11]三年内就引发了7篇英文书评。[11-17]评论者称赞《隐喻》通俗易懂,是哲学和语言学的完美结合,向破解人类思维和交际的密码迈进了坚实的一步,是隐喻研究史上划时代的里程碑。[11,13,17]然而,同时也出现了一些相关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1)概念隐喻的本质定义不清,语焉不详,理论模式不明显(implicit);[12](2)缺乏足够的证据从语言表达式推断出概念隐喻;[12](3)没有系统收集语言证据和参考前人的成果,自造的概念隐喻和表达式缺乏真实性;[12](4)概念隐喻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构建现实;[17](5)缺乏有力的证据来说明经验与概念隐喻之间的相关性,如概念隐喻HAPINESS IS UP(快乐为上)与人类的感官活动经历难以相符;[15](6)学术研究欠规范,引用文献不全、不规范,无索引,对前人的研究成果视而不见等。[11]
应该说,早期的书评多在于对《隐喻》的赞誉,其中涉及的批评多聚焦于认知隐喻理论的表述欠清晰、欠系统性与规范性等问题,批评往往浅尝辄止。实际上,由于Lakoff和Johnson过分简化理论问题,才使得读者和评论者产生以上若干质疑。譬如,问题(3)涉及隐喻的普遍性,恐怕两位作者至今也无法做出量化的回答,这也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问题(4)涉及隐喻的间接经验基础;问题(5)是错误的批评,语言表达式是概念隐喻映射的产物,前者反映后者的存在;问题(6)涉及隐喻研究的方法论问题,下文将探讨。
在《隐喻》书评的基础上,Kronfeld、Holland、Wierzbicka、Ortony、Mac Cormac、Jackendoff & Aaron也陆续对认知隐喻理论提出了批评。[18-23]Wierzbicka通过LOVE IS A JOURNEY(爱情是旅程)为例,质疑该隐喻不能展现LOVE概念的方方面面。可见,她并没有很好理解隐喻结构的局部性特征(见下文解释)。Ortony以EMOTION为例、其他人则通过批评常规隐喻(conventional metaphors)来质疑概念隐喻的泛化,批评常规隐喻的极端性排斥了诗歌中“活生生”(alive)隐喻的事实,尤其Kronfeld对隐喻的工作机制、源域成分到目标域成分的对应关系的形成、只有部分对应的原因等问题进行了质疑。
常规隐喻与新奇隐喻确实存在界限模糊的问题,新奇隐喻逐渐也会演变为常规隐喻。归根结底,二者都是人类藉以生活的隐喻。Lakoff与Johnson属于日常语言学派,他们之所以泛化常规隐喻,就是要从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出发来刻画思维的隐喻性,强调隐喻在人们日常生活概念体系中的重要地位,虽不说隐喻不可或缺,但至少缺少隐喻会造成人们日常生活的困难和不便。上述对隐喻泛化问题的批评以自我为中心,未能抓住两位作者论述的出发点和关键点。至于Kronfeld质疑的隐喻工作机制问题,Lakoff后来也认识到了,遂提出“守恒假说”(the Invariance Hypothesis),即“隐喻映射保持源域的认知结构(即意向图式结构)”。[24]
总的说来,认知隐喻理论初期所受到的批评不是很尖锐,有的甚至不在点上。这有Lakoff与Johnson表述欠严谨的原因,也有传统隐喻观根深蒂固影响的原因。两位作者意识到自己的理论存在着不足之后,也在不断地对隐喻理论加以修补和完善。[25-27]至Lakoff的“当代隐喻理论”[10]发表时,认知隐喻理论的基本框架大致形成。其基本观点可概括如下:
1.隐喻无所不在,是人类生活的基本方式和认知手段,具有普遍性,但同时也有文化特性 (culture-specific)。
2.区分了隐喻概念/概念隐喻(metaphorical con-cept or conceptual metaphor)和隐喻语言表达式(metaphorical linguistic expressions),将隐喻问题从语言层面提升到了思维层面。概念隐喻是第一位的,其本质是“通过另一类事物来理解和经历某一类事物”[1]或“概念系统中的跨领域映射(cross-domain mappings)”,即从具体的源域(source domain)到抽象的目标域(target domain)的系列对应。[10]隐喻表达式指的是“概念隐喻的表层实现”,是在概念映射制约下系统形成的,反映了概念隐喻的存在。[10]可见,概念隐喻具有抽象性特征。
3.隐喻的结构是非对称性(asymmetric)的和局部性的(partial)。[1,10]即,隐喻映射是从具体的源域到抽象的目标域的单向投射过程;投射中,源域仅仅部分成分被使用,以彰显目标域的部分成分,同时其它成分则被遮蔽;隐喻映射遵守“守恒原则”(the Invariance Principle):源域的认知结构以与目标域的内部结构相一致的方式投射到目标域。[10]这样,目标域的内部结构就自动限制了源域意向图式成分映射的可能性。这说明隐喻还具有规约性特点。
4.隐喻的系统性。在语言层次上,由同一个概念隐喻派生出的不同隐喻表达式具有系统性。在概念层次上,概念隐喻的次范畴(subcategorization)之间存在系统的蕴涵关系;同一源域可能有不同的目标域,或者同一目标域可能有不同的源域,形成不同的隐喻,它们彰显的内容各有侧重,彼此之间具有统一协调性。[1]
5.按照认知功能,概念隐喻分为结构隐喻(structural)、方向隐喻(orientational)和本体隐喻(ontological)。[1]按照常规性概念隐喻及其表达式都可分为常规性的和非常规性的(新奇的),后者是前者的延伸,它们是我们藉以生活的“活生生的”隐喻;相反,孤立的、不成系统的隐喻则是“死”隐喻。[1,10]
6.隐喻的经验基础。隐喻的产生不是基于相似性,而是基于身体的和物理的经验。[1]前人通过生活经验制造出来的概念隐喻和新的对应关系很有可能形成后人接受相关隐喻的经验基础,[10]这就是概念隐喻的间接体验基础。可以说,隐喻映射在经验基础上寻求和创造相似性。
二、对认知隐喻理论的批评及其进一步发展
上世纪90年代以来,认知隐喻理论初期的光环在渐渐褪去,所受到的批评亦愈来愈尖锐,尤其在概念隐喻本身、定义、工作机制、隐喻与文化的关系、隐喻研究方法论等方面质疑最为集中。[3,7,8,28-30]与此同时,Lakoff、Johnson及其同事、学生和支持者一方面提出反批评,另一方面则提出对策,进一步对理论体系进行完善。
第一,概念隐喻真的存在吗?譬如,“how far we’ve come”、“we’re at a crossroads”、“we’re stuck”等隐喻表达式就一定能显示概念隐喻LOVE IS A JOURNEY的存在吗?面对此质疑,Gibbs、Redden、Kövecses等一批学者通过一系列心理语言学实验,提出一些心理证据来表明概念隐喻具有心理现实(psychological reality),以解释隐喻的概念本质。[31-34]以习语为例。传统隐喻观认为习语的意义是可以预测的,而认知观则认为习语的意义是由隐喻、转喻和常规知识等三种认知机制驱动的。当习语被隐喻驱动时,习语的最精确意义在心理现实的指引下建立在最相关的概念映射之上。也就是说,存在着一个概念系统来驱动习语意义的呈现。
但习语的理解能否成为概念隐喻的理据呢?这里的关键是心理现实问题。而心理现实如何证明,它又是如何运作的,不得而知。也许,心理机制还需要推进到神经机制才能阐释这些问题,从而进一步探讨隐喻的生成、习得和理解。几个心理语言学实验止于心理机制的分析,还未能上升到脑机制问题的探讨,所以其实验过程需要修正调整,结论也有待进一步检验。退一步讲,即使可以假设LOVE和JOURNEY之间存在概念映射,但这样一个概念结构就一定存在于人们的脑海中吗?隐喻映射中的源域特征应与前概念结构相一致的观念值得怀疑,心理现实不足以解释隐喻的理解就是两个语域之间的对应。所以说,最终的证据应该来自神经科学领域的发现。Lakoff等学者近年来已朝这个方向努力,希望能找到解释这些问题的证据。
第二,在找到证据证实或否定概念隐喻存在之前,我们承认认知隐喻假说的开拓性贡献。但隐喻映射是如何产生的?隐喻结构的部分性本质是如何形成的,又是如何工作的呢?“守恒原则”难以清楚解释。譬如,表达式“He’s a budding artist”、“She is in the flower of youth”的概念隐喻为什么是PEOPLE ARE PLANTS(人是植物),而不是PEOPLE ARE FLOWERS(人是花)呢?难道植物都开花吗?“守恒原则”解释说,映射只在上位词层次(superordinate level)上进行,[10]“花”是“植物”的下义词,所以概念隐喻是PEOPLE ARE PLANTS。但概念隐喻MEANS ARE PATHS(方式是路径)就难以解释“中国教育逐渐走上发展的轨道”这个表达式。[35]这里,“走”暗含着所采用的“路径”是“人行走的道路”(road),而“轨道”(railway)却是只有火车才能在上面行驶的另一种“路径”。很明显,这是一种混合隐喻(mixed metaphor),如何解释呢?
按照Grady的说法,概念隐喻可以分解成若干“基础隐喻”(primary metaphor),基础隐喻直接来源于人的体验,若干个基础隐喻组合成“复杂隐喻”(complex metaphor)。[36]这样可以说,MEANS ARE PATHS 是一个上位的复杂隐喻,由A MEANS IS A ROAD(方式是人行路)和A MEANS IS A RAILWAY(方式是轨道)等基础隐喻混合构成。各种各样的隐喻表达式反映了若干基础隐喻,而基础隐喻又纳入到统一的概念系统中。就隐喻映射的工作机制来说,基础隐喻由人脑中的神经联系构成,隐喻两个语域相一致的成分在脑中产生联系,从而发生映射,若有冲突或不一致的地方,神经联系就不会产生。[37]也就是说,概念隐喻中源域的“主要意义中心”(main meaning focus/foci)投射到目标域之上,产生中心映射(central mappings),由此再派生出其它相关的映射。[3]隐喻映射在实际使用中的在线即时识解(construe)就产生隐喻最相关的意义。譬如隐喻表达式“She is in the flower of youth”的意义识解。众所周知,“开花”是一般植物生长的一个阶段,而且一般是其最美的阶段;人,特别是女人,一般也有其成长过程中最美的阶段。这两个最美的阶段的重叠提供了隐喻WOMAN ARE FLOWERS的认识论基础,在大脑中形成神经联系,产生主要中心意义。同时,花或flow-er也有开花植物的意思,如牵牛花、茉莉花等。因此,从“花”同时是植物的角度来看,WOMAN ARE FLOWERS是复杂隐喻PEOPLE ARE PLANTS的一个基础隐喻,而该复杂隐喻则由PEOPLE(MAN,WOMAN,etc.)ARE FLOWERS/TREES/FRUIT 等基础隐喻构成。所以说,隐喻表达式“She is in the flower of youth”直接源生于基础隐喻WOMAN ARE FLOWERS,也就是来源于复杂隐喻PEOPLE ARE PLANTS了。
我们知道,“守恒原则”是从目标域出发解释隐喻的工作机制,目标域的内部结构限制了源域成分的投射,而由上可以看出,神经理论则从源域出发,源域内部发生的隐喻推理制约映射的可能。这是认知隐喻理论发展中的一个变化。隐喻的神经理论从神经学角度出发,着眼于人脑结构的研究,以深层次探讨人类的理性思维和语言交际,为以身体和经验认识为本的认知隐喻理论提供了根据。至于成果如何,我们拭目以待。
第三,在认知隐喻系统中,源域和目标域是两个极其重要的概念,Lakoff和Johnson仅描述源域是具体的语域,目标域是抽象的语域,对它们的范畴没有提及,这就使得隐喻的理解不免发生混乱和见仁见智的各自看法。认知隐喻理论坚定的支持者Kövecses总结出了共同源域(common source domains)和共同目标域(common target domains),前者包括人与身体、健康疾病、动植物、房屋建筑、工具机械、体育运动、钱财与交易、烹饪与食品、天气冷暖、光线明暗、力、物体移动与方向等与人类生活切切相关的具体范畴,后者包括人的情感、欲望、心态、思想、社会、国家/民族、政治、经济、人际关系、交际、时间、生死、宗教、事件与行为等人类活动的抽象范畴。[3]隐喻就是从源域到目标域的单向映射,具有不可逆性。
共同源域和共同目标域明晰了隐喻的两个语域,增加了隐喻的系统性,但它们的范畴不是绝对的二元对立,而且不可逆性也不是绝对的,如概念隐喻HOME IS JAIL(家是监狱)和JAIL IS HOME(监狱是家)。“家”(HOME)与“监狱”(JAIL)哪一个更具体或更抽象呢?二者的范畴区别似乎难以分辨。Kövecses说,诸如此类的隐喻随方向变换,意义中心也发生转移。[3]的确如此,但这个反例至少说明共同源域和共同目标域也只是具有模糊范畴的概念,不能否认隐喻中存在抽象隐喻具体和抽象隐喻抽象的现象,而且所谓的不可逆性也应该是受语境制约的。
第四,隐喻的经验基础对隐喻的普遍性和文化特性的解释力备受质疑。既然隐喻是从人的体验出发,而我们人类都有共同的身体结构,那么何以解释隐喻使用中的文化差异呢?从一开始,Lakoff与Johnson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将隐喻的经验区分为直接的物理经验和间接的社会文化经验,[1]但有学者质疑说,身体经验只告诉人们有可能产生哪些隐喻,而选择合适的隐喻则是特定的文化决定的,因此难道不能说是文化模式决定隐喻的选择吗?[38]这一质疑实际上承认了隐喻的体验基础,只不过说文化限制了隐喻的选择。考虑到许多文化模式本身也是隐喻性的,[35,37,39-40]通过隐喻得以概念化和范畴化,该质疑也就容易化解了。但经验基础是否可以同时解释普遍性和文化特性的问题仍悬而未决。Lakoff只好说,“隐喻映射的普遍性不尽相同,一些隐喻似乎是普遍性的,另一些是广泛的,还有一些可能是文化特有的”。[10]何以如此,语焉不详。
于是,Grady的“基础隐喻理论”又帮上了忙。基础隐喻直接源于人的体验,具有普遍性;若干基础隐喻结合隐喻蕴涵(metaphorical entailments,即来自源域的丰富文化知识)就形成复杂隐喻,复杂隐喻是文化特有的。这个解释是认知隐喻理论的一项突破,但在批评者眼中又有些机械和简单化。Kövecses又进一步完善,区分出不同的体验焦点(experiential focus),在不同的文化和语境中,人们体验的侧重点不同,由是引起隐喻在不同文化中的变化,同时也给隐喻带来创造性。[41]换句话说,隐喻普遍性与文化特性取决于(神经中枢——身体的)体验、社会文化经历(语境)和认知过程(认知选择)。
第五,在方法论方面,Lakoff团队的隐喻研究方向是自上而下的,他们根据各自收集或者内省自造的隐喻表达式设定隐喻概念,然后考察分析隐喻的结构(如设定映射和隐喻的蕴涵等),不仅很多语料缺乏具体的使用环境,而且分析过程好像是就事论事,很不严格。因此认知隐喻理论的系统性、科学性、真实性和经验基础受到质疑。有批评者(Pragglejaz Group)建议使用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首先使用大型语料库进行检索,通过隐喻识别程序(metaphor identification procedure)确定隐喻表达式,然后根据这些表达式在具体的语境中的详细特征(语义、结构、语用、美感等)进行分类核定,再一步步建立概念隐喻。[42]
针对这个批评,Kövecses提出,隐喻研究有三个层次,即超个体层次(supraindividual)、个体层次(individual)和次个体层次(subindividual)。[3]隐喻的超个体层次指从约定俗成的语言表达式中分析归类、抽象出概念隐喻,自然研究的是缺乏语境的日常表达式(如词典中的表达),因为只有这些表达式才能真正反映人类群体的思维特征。Lakoff等人的研究就属于超个体层次。而强调自下而上的研究者们聚焦的是隐喻的个体层次研究,即研究具体使用者在具体场合特定的隐喻表达式。Kövecses认为,个体层次的隐喻表达式瞬息万变,往往具有非固定性和一次性的特征,不一定能体现人类群体的概念系统。[3]况且,即使利用大型语料库,也不可能穷尽搜索个体层次的隐喻表达式,系统分析也很有困难。至于所谓的次个体层次,指隐喻概念化时获得自然属性和理据(认知的、生理的、神经的)的层次,这为认知隐喻理论的体验观点提供了依据。
隐喻研究的超个体层次与个体层次分别代表直观的质性研究和客观的量化研究,它们之间的差异不意味着二者完全割裂开来。个体层次的隐喻表达式可能产生未知的语境隐喻(context-induced metaphor),对超个体层次的概念隐喻加以补充和完善。也就是说,超个体层次的隐喻表达式可以融合个体层次的隐喻表达式,系统地抽象出的更大的概念隐喻范畴。因此,这二种研究方法应该是互为补充、相辅相成的。
三、认知隐喻理论发展史的反思与简评
以上对认知隐喻理论的批评并非涵盖了所有的批评,只是对其存在的主要问题进行归纳,并在此基础上描述其发展。显见,认知隐喻理论在批评中发展成长,在过去的三十年里,研究层逐步形成了“语言——思维——文化——身体——大脑”的发展路径。[3]
这是一良性的发展轨迹。首先,概念隐喻理论正确看到了人类认识世界的规律——从自身的身体和能够直接体验的物理世界出发,由此及彼,由已知走向未知,简言之,揭示了“心寓于身”的认知体验观。该理论用隐喻这个“旧瓶”重新盛装了认知世界的“新酒”,为人们认识世界和语言提供了宗教和科学途径之外的新视野。所以说,将隐喻从语言层面提升到思维层面是认知隐喻理论的贡献,正如有些批评者所说,为打开人类思维和交际的密码提供了视角和方法。之后,认知隐喻理论迅速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开来。渐渐地,通过英语之外的语料应用和验证,隐喻与身体、文化的问题凸显出来。语料库等现代化的研究工具虽可以为隐喻研究提供便利,但在Lakoff等人看来,也仅是工具而已,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于是,Lakoff领导的研究团队开始结合神经语言学来试图揭开隐喻性语言的本质。这是认知共识的要求。有意思的是,Lakoff和其观点相左的乔姆斯基最后竟殊途同归了。看来,这也是语言学研究的共识要求。
认知隐喻理论的发展史也帮助我们进一步解读经典著作MetaphorsWeLiveBy一书的书名翻译。国内的研究文献几乎全部将其翻译为《我们赖(依)以生存的隐喻》。①“live by”是“生存”吗?“生存”意味着离开了隐喻人类就无法存在,在英语中的对应词应是“live on”。可是,Lakoff等学者自始至终并没有声明人类对隐喻的绝对依靠。相反,认知隐喻学者只是声称隐喻在日常生活中很广泛,至少有70%的语言表达是隐喻的,[1]而且,“虽然我们概念系统的大部分是隐喻的,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非隐喻的。隐喻理解建立在非隐喻理解之上”。[10]后来,认知理论强调隐喻的认知工具手段,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们的生活方式。[1]由此看来,隐喻只是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尽管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可见,MetaphorsWeLiveBy翻译成《我们赖(依)以生存的隐喻》欠精准,夸大了隐喻的重要性,也违背了认知隐喻理论的本意。因此,我们认为,《我们藉以生活的隐喻》是较恰当的翻译,这也是本文选取该译名的原因。
四、结语
总之,认知隐喻研究的中心论点是隐喻在本质上是认知性的,反映在语言层面上的隐喻表达为我们了解人类认知的奥秘提供了重要线索,它们或许可以证明人类的概念体系从根本上来说是通过隐喻构建起来的。然而,认知隐喻理论体系在批评中走向成熟,但也不是尽善尽美的。今天对隐喻的概念本质和工作机制仍然存在批评,认知隐喻理论的本身仍然存在不足,跨语言跨文化验证亟待更广泛的铺开,神经理论能否帮助隐喻研究取得突破需等待时日,等等,所有这些都是认知隐喻研究将来面临的课题,也是认知隐喻理论发展的动力。试想,如果一个理论已经尽善尽美了,没有任何批评了,也就没有发展空间了。批评与发展是孪生姐妹,认知隐喻研究日前如火如荼的鼎盛势头离不开批评的力量。本文钩沉认知隐喻理论的批评,意义就在揭示其发展,从而更深入了解隐喻研究和我们藉以生活的隐喻。
注释:
①陈国华在《人体器官的故事——从“头”说起》载(《英语学习》2011年第4期)一文中将该书名译作《我们赖以生活的隐喻》。本文观点受此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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