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似是而非的清晨

◆ 莫景春

一个似是而非的清晨

◆ 莫景春

一

有些清晨是不能早起的。

醒来时，双眼睁开时，满眼是白色：洁白的棉被洁白的床单，胡乱地搅成一团。自己被团团白色紧紧包住，软柔的被窝暖烘烘的，散发着呛人的酒气。窗前的柜台上，乌黑的电视机依然热热闹闹地播放着激动人心的爱情故事。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喝一半早已冰凉的茶水。茶水混黄不清透，犹如此时刚醒来的心情，迷糊在暂时短路的记忆里。脑里一片空荡荡的，想不起半点什么。

自己怎么来到宾馆里睡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宾馆，柜台上服务指南上赫然写着自己很熟悉的宾馆名。这名字像针尖一样刺痛着我的心，感到丝丝不安。这是一家就在校门口的宾馆，离自己家仅有几步之遥。有家不回，居然在外过夜，特别是又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这是多么意味深长的举动。顿时，我感觉十分的懊恼好和后怕，总觉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清晨的阳光，依然我行我素地窗口透进来，洒到棉被上，暖洋洋的。自己蜷缩在绵绵的被窝里，任由暖暖的阳光把记忆慢慢晒醒：昨天是周六，下午来了几位多年不见的朋友，邀约几个兄弟到一家饭庄喝三吆六地拼了一番酒。俗话说：感情深一口吞。一杯半斤的酒，脖子一仰。咕咚一声，一干二净，全进了肚子。不胜酒力的自己结果是被灌得烂醉如泥，被朋友七手八脚地架了回来。到校门口，酒醉心明白，好像清醒了些，便自尊地要求朋友们留步，自己便摇摇晃晃地爬上四楼。好不容易摸到家门口，酒气越来越冲，瘫坐在门口，抖抖索索地在身上乱摸，发现腰间口袋都是空空荡荡的。钥匙不见了，可能喝酒的过程中推推搡搡给推掉的，或者回来的路上左摇右摆，不小心给弄掉了；总之钥匙不见了，冰冷的铁门毫不留情地把自己挡在了自己家门之外。使劲拍了拍这铁面无私的家伙，回应自己的只有冷冰冰的“砰砰”声，回荡在寂静的夜空，我听得自己吓出一身冷汗。三更半夜归来，到底在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妻女已经回外婆家了，一种深情的思念不可抑制地在心胸里荡漾开来。每每跟朋友相聚深夜归来，不管有多夜，自己总是懒得拿钥匙，随手在门上拍拍几声。那门总是迅速打开，探出妻子一张充满关切的脸，一双纤纤玉手温柔地把我拉了进去。客厅的沙发上胡乱地摆着些正在编到一半的毛衣，或者是一副花花绿绿的刺绣。妻子知道我出去喝酒，没有什么特别交代，总是默默地等，手里漫不经心地弄些手头活，就算在那里呆呆地看些无聊的电视剧。我没有回来，她说她的眼睛总是眯不了，心里像是挂上什么东西，沉沉的，这样便养成这么晚睡的习惯。客厅的桌面总是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飘着温馨的香气。看到我满身酒气，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递过一杯茶，连连打了几个呵欠，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卧室去了。

今夜，那熟悉的面孔不再出现，一扇冰冷的铁门无情地挡住自己跨进温暖的家的脚步。瘫软的身子绝望地靠在硬梆梆的门上，心里默默念着妻女的名字，希望她们能奇迹般出现在门口，热情地把我拥进去，让尽情躺着柔软的沙发，惬意地享受茶的清香。

但奇迹始终没有发生，夜还是墨一样的浓重，风裹着一股寒冷，阵阵袭来。自己咬紧牙关，又在上上下下的口袋里摸了个遍，幸好口袋里还有些钱，今晚得找个地方熬完这个夜晚，明天妻女回来再说，于是拖着沉重的双脚，无可奈何地走下楼去。夜已经很深了，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昏黄的路灯在静静地照着自己那孤独的影子。

酒精的麻醉，使双脚犹如灌铅了般沉重，一步一挪地走着。有些酒的后劲是很足的，深夜在一分一秒地酝酿，实在走不动了，突然想到学校门口就有一家宾馆。于是，像是见到救命稻草般兴奋，自己艰难地往门口挪去，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避免风餐露宿。宾馆招牌霓虹灯闪烁不停，花花绿绿变换不定，像双双魅惑人的眼，似乎要诉说些什么秘密。躺下去，自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进入温柔乡。

像越来越明朗的天，自己脑子也渐渐清晰了起来，昨晚的事情犹如电影画面一样一一在头脑里闪现，一点一点地梳理着混沌的脑子。窗外显得格外的清净，我穿上拖鞋，轻轻走到窗前，撩起窗帘，窥探外面的动静。

校门口冷冷清清，少见一个人影，平时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场景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天是星期天，学生不像平时那样那么早早来到学校，老师们也好不容易有个懒觉要睡，特别是这么一个清冷的冬日早上，除非有什么特别任务的老师，或者是有晨练习惯的中老年老师，才看到他们匆匆忙忙的身影。说来也奇怪，早起锻炼的总是一些中老年人，也许岁月让他们感到了体力的不支，需要锻炼强身健体。而年轻人，现在还没有感觉。这么难得的清静的早上，应该好好享受。

二

可我无法像往常的周末一样，安静地躺在床上，寻找一个甜美的梦；或者躲在暖融融的被窝里胡思乱想，那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现在我的肚子在“咕咕”地闹个不停，因为昨天晚上跟兄弟朋友杯来盏往的时候，没能往肚子里填上一些饭菜。肚子也被酒精麻醉了，没有饥饿感，现在酒醒了，肚子醒得更快，浑身冒着冷汗，得赶紧洗漱，出去弄点早餐吃，这样下去，恐怕要饿昏。

“咚咚”快步赶下楼梯，却在拐弯吃碰见本校一位中年男老师。啊！双方不约而同地叫起来。他那白皙的脸，有些不自然，先是僵硬了一下，接着强作放松，还挤出一两丝鬼秘的笑，最后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漫不经心地问：春哥，跟弟妹吵了？我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啦，住宾馆跟老婆吵架有必然的联系？也许他看了我一脸的疑惑，赶紧换成漠不关心的样子，连声说没什么没什么。也许他还有什么急事似的，匆匆忙忙赶路了，扔下傻愣愣的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停留在他刚才那意味深长的话语以及那意蕴丰富的表情。我把脚步放得慢慢的，边走边回味，在门口顿了顿，向前面望了几眼。那中年老师已经走出很远，跟一个披肩发的背影重合在了一起，我记得他的爱人似乎不是长发，而且他们家一出现往往都是三口人，我又想他那躲躲闪闪的样子，顿时理解了他那奇特的表情。

起那么早，一个人？校门口跑来一个头发有些苍白的老教师。他的眼神也是那么充满疑惑，又有一种想看透别人秘密的欲望。他故意停下脚步，不自觉往前后左右地看一遍，仿佛要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也许没能寻出什么，他有些失望，扬起那枯瘦的手臂，作个告别的动作，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咚咚咚”地往前跑，还不时回头望望我，有些不甘心的样子。那犀利的眼神逼得我的心仄仄地跳，似乎有些不祥之感。

我渐渐有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落荒似的逃离了那家宾馆。刚才两位老师锐利的目光似乎还在脸上燃烧，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不正常：放着好好的家不住，住到花钱的宾馆里？那么冷的冬天早上，起那么早，是避人耳目，怕别人发现？故意一个人在路上磨磨蹭蹭，似乎有所等待，那又在等什么人？这些说也说不清的疑惑，除了我，还有谁在相信？我都快怀疑自己了。我们正是年轻力强的时候，手头有些小钱；又是七年之痒，正是感情危机时候，平时自己又喜欢写点小文。各地文友多，女文友也少不了一些，这么特殊时间特殊的地点，换上谁，谁都会产生无限丰富的联想，更何况是当下“小三小四”纷飞的时代，网友约会一夜情到处上演。我越想心里越感到害怕：这等婚外情出轨的闲事自己少去沾惹，但也怕那些捕风捉影的人，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躺着也中枪。更何况门前宾馆已经上演了类似的剧目，一家人闹得天翻地覆，最终分道扬镳，就是那些有家不回的人，比如刚才那位偷偷摸摸的中年同事。

夫妻呆在一起久了，平淡无味，总想找点刺激，便容易出轨。现在又是网络时代，男的便把精力放到网上交友上，打发些时间，聊来聊去，聊上一个女网友，两人便频频约会，校门口这家宾馆便是感情迅速滋长繁茂的肥沃土地。离家近，可以随时回家，可以随时上班，非常方便，工作生活两不误。比如学校里的某君总是趁着妻子不在家的短时间里钻到宾馆里，玩得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竟是数年后才东窗事发，大家才恍然大悟般地想起某君先前那神神秘秘的奇异的举动，惊叹他奇妙的伪装。学校门前的宾馆便是最好的故事发生地。

关于某君的印象我特别地有印象。要出差很远的地方，便在这么清冷的早上，我早早赶到车站赶车，很偶然在学校附近的这条路上遇见了他。他想拐过弯，绕过去，但路就那么一条，便低着头，尴尬地打个招呼，便迅速闪开。我很奇怪：他这么大早一个人在这里晃悠干什么？自然而然地把学校里的绯闻牵连起来，总觉得这样的诡秘的举动的背后肯定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果不其然，一段时间后，一段绯闻便沸沸扬扬地传开了。

想着想着，我内心涌动着一股强烈的后怕，有些后悔昨晚那么草率地住在这片滋养感情的肥沃土地上。我不敢站在这家宾馆的门口了，我得小心翼翼保护自己。想到刚才遇到的两位同事，想到他们那充满疑惑而犀利的目光，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的目光就像一把剑一样宰割着自己的灵魂，让自己不寒而栗。我不由自主地躲回宾馆内，不再摆出刚才那“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坦然样子。我四处张望，小心翼翼地探着，看有没有熟人在晃悠。一个锻炼的阿姨跑过去了，又来一个昂头挺胸跑步的同事。好险呀，若是再被他们发现，回去不知又有多少绯闻满天飞。我庆幸自己的小心谨慎，我承认自己向来是个喜好面子的人。

看到我探头探脑的样子，那宾馆的服务员忍不住笑了：“春老师，侦察兵呀，侦探敌情，我知道你的清白。你这么做亏心事似的，倒是让人产生不必要的误解。”也许是这位服务员的鼓励，也许是肚子闹得太厉害，我瞄准了一个没人来往的那一刹，冲了出去，直奔自己在心里早已盘算好的早餐店。

三

还好，早餐店里冷冷清清，尽是些饥饿之人。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只顾低头呼啦呼啦地扒着早餐。店里全是滋溜滋溜的声音，我赶紧找了个座儿落下去，不想在鹤立鸡群，引人注目，带来更大的怀疑。

春老师早！一个熟悉而清脆的声音不知从哪儿冒出，把我叫出了一些冷汗。我慌慌张张地四下里寻找。一个姣好的面容钻进了眼帘，是同个教研组的小菲。名如其人，刚刚入校那会便吸引来了很多追求者。只可惜当时我已过而立之年，且拖儿带女。要不，我也会情不自禁地加入她追求的行列，勇敢地追逐这朵花。我心里残留着一些对她莫名其妙的丝丝牵挂，她也从来没有表示对我明显的反感。在办公室，两个人倒是经常凑在一块讨论些教学问题。现在她已为人妻，却没有像其他妻子一样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那种活泼开朗的性格依旧，喜欢结交朋友。自然而然，关于她的绯闻自然也不少，这些年头是盛产绯闻的岁月，特别是一些有些不安分守己的人。

看到这么活泼开朗的人，我情不自禁地将座位移到了她的旁边。平时的熟悉自然使我们毫无顾忌，有说有笑。她说家里来了乡下亲戚，早早送亲戚去赶车回乡下，顺便在这里吃个早餐，说得是一脸的坦然。我也没有任何怀疑，我向来以善意去推断别人。她笑呵呵地问我怎么那么早，也不带小孩嫂子一起过来。我忙不迭地解释那醉酒的丑态，她回应我一个信任的表情，使我刚才忐忑不安的心情有所平静，并且渐渐地温暖起来。如果人与人之间都那么坦诚相待，每个人都会过得那么舒坦愉快。也许是同一个办公室，平时关系就很融洽，多几分理解，又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了。于是我们更是肆无忌惮地说说笑笑，一口米线一句笑话。

两位早！刚才去跑步的中年同事回来了，来到米粉店，估计也准备吃早餐。屁股没有落座，声音先发出了来，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他在我们身后晃悠转了几圈，像是在寻找比较合适的位置，又像是在饶有兴趣地想发现些什么令人回味的东西。许久，才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目光还在不停地寻找着，像破案人员带着警犬那锐利的眼睛。

哦！哦！早起锻炼身体好！我礼貌性地应了应，微微感到他那认真的样子有些可怕，特别是那犀利的目光，似乎证实了先前跑步时产生的怀疑。那女同事漫不经心地地回应了些含糊不清的话，也许是不屑这样阴阳的问候，或者说平时已经习惯了这种别有用心的的关心。

两位早！两位早！进店的熟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夫妻小两口或者拖儿带女的。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但都没忘记跟挤在一桌上吃早餐的我们打招呼。他们的眼睛里偶或多或少带些异样的目光。他们一家人快乐的情景让我们感到有些惭愧，似乎我们怎样无情地抛弃了家人，独自偷欢呢。这样的疑问会深深地扎在他们灵魂深处，让无辜的我们不可避免地受到莫名其妙地谴责。

我想起了平日里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对着某某人背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大概是某某早看见某某人干那样不可告人的事情。那不依不饶的表情，那义愤填债的激愤，使人对那些背弃家庭的丑恶行径充满一种厌恶憎恨。

一股冷风呼呼地浇进店里，扑到我身边。自己不由全身颤抖，喝下去的两口热汤也没有起到暖身的作用。我不想再说话了，迅速扒了几口，赶紧向那女同事告别，向店里的熟人告别，落荒似的逃回那尚存余温的宾馆，躲开那些烧人的目光。

等太阳再升高些吧，把一些阴暗的角落照亮，把外面的空气晒得暖乎乎的，至少是临近中午时间，人们已经正常地在户外活动了，自己再出去，享受一些平和而温暖的目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