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静静淌过（组诗）

■张怀帆

延河静静淌过（组诗）

■张怀帆

延安

那么那么长的影子，绕过多少弯

还是来到我的住处

繁星一样的颂歌，包围着我

每一枚都会成为

我胸前的别针

在一个黎明的早晨，当我醒来

我看见星辰已经散去，而延河就在我身边

静静地流淌

那些沉默的窑洞，像一些安详的长者

不再说话

宝塔把夜晚最后一缕光

投向我

那时，我在街道上

已看不清长长短短的倒影

二水三山

幽幽的笛声或者嘹亮的小号

都已听不到回声。我如果是歌者

身上却无一把像样的吉他

我打的路过

王家坪 杨家岭 桥儿沟，直到南泥湾

我只能挥一挥手，再挥一挥手

在一个也许留有体温的地方

我躺下来

任凭瓦蓝瓦蓝天空的照耀

我身边的谷子

在脆脆地生长

延河

现在，我静静地坐在河边

这是秋天的下午，树叶像时间一样

一页页凋落

宁静的河水，绕过时光的村落

只留下高高的岸，和深深的

河床

我不想从一棵棵同样宁静的树那里

打听曾经峥嵘的往事

颂歌像金黄的落叶一样叠起

又在哪个夜晚

静静地褪色或深沉

没有喧嚣的流水，不像奶奶的絮叨

从远处来，沉默着

走向更远

轻佻地翻起那一页，并引以自豪

也许是我的浅薄和误解

我看见河水泛起

宽容的笑涡

一条河流，只留给我

一个背影

在河岸，我会老去

而河水还将流着

夕阳把一河流水

缓缓收起。坐在岸边

我已看不清水里的倒影

只听见身体里涌动的

水声

宝塔

几百年了，他就那样

站在那里，独立的姿态

让我心存敬畏

并一次次仰望

也有多情的人还在梦里

双手搂定。这样的单相思

总让我感到轻佻

作为一个走进历史深处的伟人

作为一个时代的背影，或者仅仅作为

一座城市的魂

当一座桥

一次次去映衬，并被广泛复制

那些概念化的定影

其实多么单薄

扮演形象大使，或者一张城市的名片

我不知道这里面的误解

有多深

有时，和众多的人一样

我也像韩东，在塔下指一指风景

甚至还会写一点到此一游的小文

或者骂几句时下的豆腐渣工程

我相信，更多的时间

他是寂寞的。就像我相信

有一种高度，高过

灵魂

拂去尘埃，走在河边

我常常张望，仿佛张望

彼岸的塔

枣园

红色的果实从枝头落尽

冬日的阳光以雪为鉴

把整座园子豁然打开

主人早已搬到远处，甚至远方

窑洞空着，并且会永久地空着

夏暖冬凉

我不知道是太阳还是雪的光芒

是雪还是蓝天的圣洁

那些朝圣者——南来的都已北往

在一孔窑洞前

我背立着一棵枣树苦苦地想

明明是一座空空的园子

却为什么没有丝毫荒芜感

恰恰是我那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像我拙劣的诗行

成为破坏和践踏

这有点像上帝的那座园子

我却找不到一枚喧嚣以外的禁果

更有哪片叶子可以遮挡我浅薄的羞涩

园子空了

园子却永在

能得到雪

却永远不要指望得到雪光

这样的园子

也许本来不宜开放

就像高山上的雪

只供人们

以心张望

枣园的红枣熟了

一颗红枣熟了

五角星闪闪亮了

一枝红枣熟了

红军四面八方来了

一树红枣熟了

穷人翻身得解放了

满园红枣熟了

祖国的江山红遍了

一颗红枣熟了

先让阳光品尝

一枝红枣熟了

摘下来大家尝尝

一树红枣熟了

发散到全国尝尝

满园红枣熟了

出口到世界品尝

南泥湾的花篮

春风抹动琴键

满山摇曳花树的乐浪

一脚掉进南泥湾的琴箱

看不见蜂的琴师

只听见工厂酿蜜的轰鸣

蝴蝶换了新衣衫

摇响野花清脆细碎的铃铛

哪个仙子沿着蜿蜒山径

追逐太阳东躲西藏的小镜片

遗落一路蘑菇伞

山回路转，鸟鸣隐约在背后

面前，铺开稻田新翻的泥浪

一条炊烟，拴住

一座桃花溪水的村庄

离开南泥湾

见花喜鹊绕树三匝

对杏花桃花取舍不定

而我决定要做一只蜜蜂

嗡嗡嗡，去干

甜蜜的事业

延河绕过我的小镇

太阳走在半坡伸个懒腰

花喜鹊喳喳飞过上空

拉开小镇的一天

手推车的罐馍热情四溢

肉夹馍店的香气穿街走巷

卖红薯的大爷，开始出炉烫手的作品

红风车旋转着悠悠飘过

挑担的货郎嗓子清亮

篮子里的土鸡蛋在花头巾下羞怯躲藏

鞋匠的榔头把日子铛铛敲响

卖凉皮的女人，低头调出酸甜苦辣的生活

修表的人，埋头校正着小镇经年的慢板时光

夜晚，星辰的锦被轻覆小镇婴儿安憩

我在一间小屋的灯前铺开素笺

听见延河熟悉的问候和

妻儿翻身的呓语

小米

小到最小

却又大到最大

秋天，我看见一垛一垛的谷堆

沉睡在田间，多么沉默

这些中国作物

金黄的穗

也许该嵌在国徽里

麻雀飞来飞去

谷垛上，阳光丰收

这样平凡的日子

在蓝天下多么美丽

只有鸟儿和农民

会把小米悉心珍藏

我手持一枚谷穗，走过陕北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深情地问候

养育我的父老乡亲

和脚下的土地

像一粒小米

卑微却又健康地活着

身子是一把草

却永远保持阳光的颜色

小米粒

我住在小米粒大的小镇

小米粒大的瓦房

颜面上小米粒大的黑痣

把小米粒大的秘密珍藏

我仰望小米粒大的星星

闪耀小米粒大的光

俯视小米粒大的蚂蚁

把小米粒搬进我的洞房

我怀着小米粒大的情爱

小米粒大的梦想

我的生活有小米粒大的疼痛

小米粒大的蜜糖

我坚信小米粒的金黄

小米粒的香

死后愿做小米粒被麻雀衔走

种在陕北向阳的山坡上

其实，地球在宇宙里

也只是一颗小米粒

安静地，闪着

小米粒的光

窗花吉祥的老家

那一年我娶妻回乡下过年

我家窑洞的土炕上

挤满了笑眯眯打量的奶奶、大娘

窗外围了一群七嘴八舌品头论足的孩子

看得我妻子害羞脸红手足无措

我只是一个劲儿地问候、发糖

妈妈也兴奋得看上去比以往年轻

好像我娶回一个大明星

小山村好像迎来一个节日

过年的几天

我俩被挨家挨户请去吃饭

饱嗝都是米酒的香味

妻子也似乎有了酒瘾

每天早晨从鸡鸣声中醒来

看见窗花轻盈，躺在身边的妻子

像山里的公主

走的时候，来了一群人送行

他们拉起我妻子的手，竟有点留恋

有人向包里装梨、苹果

有人往兜里塞核桃、红枣

还有人送来绣了福字的鞋垫

妻子骑上一头毛驴

我看见她回头告别时

嘴角抽动，眼里迸出泪花

走出村时，我远远地望见

山脚下安静地躺着的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