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娆的如梦流年
2015-12-16王淼
◎王淼
辛小娆的如梦流年
◎王淼
01
是夏，我17岁。空中幕布般的蓝色调被一团团疏松而又轻盈的蘑菇云分解得支离破碎，风带着潮湿的味道，去得急。
很多年后，这日的风和云都牢固地盘踞成我心底无法泯灭的永恒，像千年的根蒂，扎满了我的每一寸肌肤。
一身粉红齐膝褶皱裙，长发披肩的我，左右手各提着一只蔚蓝色长筒帆布球鞋，赤着脚走在纷纷扬扬的雨中，清晰地听见脚丫同地面摩擦的"啪啪啪"声，清晰地捕捉到那丝醒目的清凉正迅速地透过我的脚趾涌向全身，刺激我的毛孔。
当身着灰色外套、碎发齐眸、面容俊朗的孟雨森同我一样提着两只鞋子，赤着双脚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眼底仿佛被谁揉进了许多酸楚的沙子，透明的云开始大片凝结。
孟雨森将两只鞋子握在左手里，翻起黑色卡通情侣图案的宽大T恤擦了擦自己白皙的脸蛋说：辛小娆，以后再有这样的好事能不能带我一个啊？雨中赏景，美不胜收。
我学着孟雨森，将两只帆布球鞋一起握在左手里，然后用右手翻起他的外套擦了擦脸上急速流淌的雨水，仰着头看着他澄澈的眸子问：小屁孩，你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切！他将脑袋偏向一侧做轻蔑状，然后心疼地看了看自己被虐待得不成样子的T恤：辛小娆，你要为自己的话负责啊。
怎么负责?我问。
就罚你给我抄一个月的几何作业吧，本着国际人道主义的原则，我会免费提供给你一个月的冰果。
聪明。我回道。
我要回家的时候，孟雨森说记得吃感冒药。
然后他又说我的褶皱裙跟我的蔚蓝色长筒帆布球鞋一点儿都不搭配，我看着自己手中的鞋子一时语塞。
孟雨森转身的刹那，我一下子哭出声来。我想起了那个叫杜飞志的男孩，他也曾说过我的长筒帆布鞋跟这身粉红褶皱裙一点儿都不搭配，但他还是给我买了这双蔚蓝色的长筒帆布鞋。
02
初遇杜飞志，夏已结束。
新生报到那天，我背着紫色米奇背包在S中繁华茂盛的樱树间心慌意乱，一身青衫校服的杜飞志就出现了。他笔直地走到我面前抚着下巴问，小朋友，找不到教室了吧?
见我默不作声，他挠了下耳根问：哪个班级的？
高一(5)班。我低头回答。
跟我来。
也是这个少年，在此后的日子里，不下几百次地提起这段陈年旧历，强迫我去报答他的恩情。
他将身子靠在路旁那棵长势看好的老樱树上注视着我幽深的眸子说，辛小娆，那天要不是我在你身逢绝境的时候及时现身，你的损失肯定是难以计量的。当然最大的损失就是同我这个绝世帅哥擦肩而过。为了略表你的谢意，我打算给你一个跟我一起吃凉皮的机会算是报答，当然在经济上你要小小的损失一下。
那个夕阳渐尽的黄昏，我们坐在车来车往的马路旁卖力地解决着各自面前的一大碗凉皮。他抹了把大汗淋漓的额头说：实在是太爽了。
我迅速跟他调换了碗，夹起一根凉皮轻轻放进嘴里。随后，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他一边将水放到我手中一边给我捶背：辛小娆，以你现在的功力，很难承受得了我这碗凉皮里的真气，以后还要跟着我多加练习啊。
终于不再咳嗽了，我将两个碗又调换过来，生气地说：杜飞志，你很令人讨厌。随后，将一大筷子凉皮夹进嘴里。泪水空前绝后地流下，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杜飞志一面给我倒水一面说：忘提醒你了，刚才交换的时候，我不小心也给你碗里加了很多辣椒。
杜飞志——我大喊一声。
于是，这个黄昏，他一个人吃完了两大碗凉皮，而我只那么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故作羞涩地说，虽然眼前的帅哥免费看，但你也不能这样贪得无厌吧?
03
这个问题是在一个细雨急切的下午我问杜飞志的。
彼时，他将自己的帆布球鞋脱下来提在手里，赤脚走在雨中，脑袋侧向左边45度角的我问道：要不要试一下？
我一面为他的这种行为感到惊奇，一面又渴望这种前所未有的刺激，人的心在面对刺激的时候总是这样勇敢。
杜飞志显然读懂了我眸中的迟疑，缓缓地弯下腰一边给我解鞋带一边说这种鞋子同你的粉色褶皱裙一点儿都不搭配，尤其又是黑色，要买你也应该买双蓝色的吧，等我哪天有时间给你参谋一双吧。
脱下鞋子，看见我双脚的时候，杜飞志的身体轻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那种清凉的痒涩一下子汇聚到我的脚心，沿着脚趾缓慢地朝全身蔓延。我紧攒着脚趾，不敢迈出一步。在他的拖动下才一小步，然后又一小步，脚趾渐渐伸平。
我用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小屁孩，这种感觉真的不错啊。
那是当然。他无比自豪地说道。
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伸着脖子问。他看着我的眼睛期待我说下去。
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表面上似乎漫不经心，可事实上你却一直在打量我的左手手指，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他取出一块洁白的手绢轻轻地擦干我脸上的雨水，然后又擦干自己的，缓缓地抬起头来说：辛小娆，因为你左手中指上的那个水晶青草指环。它让我无法忘记那个叫陈橙的女孩。我们青梅竹马。她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也送给了她一个这样的指环，然后她离开了我。她说她受不了我每日面如纸灰的神情，受不了我沉默寡言的秉性，然后跟另一个男孩走了。我无法忘记那些雨季，我们拉着手指，赤着脚丫在雨中奔跑，无法忘记我们关于水晶青草指环的约定。十六岁的时候我承诺她的要给她的，可她却离开了我。
我开始改变自己，我开朗了许多。原来它们对我来说是如此简单。
然后，我遇见了你，一个同样戴青草指环的女孩，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他深切地看着我问。
雨还在下，灰蒙蒙的街道沉寂而萧索。
空中猛然划过一个闪电，我一下子跌进他的怀里。
两双帆布球鞋悠然脱落，空气中传来它们先后拍打水面的声音。
04
我成了杜飞志的女朋友。我高二，他高三。我见过那个叫陈橙的女孩。很多人看过那张脸后都会生妒，当然也包括我。
很多时候我都会问自己为什么那么匆忙地就接受了这个男孩。
我的双脚先天性畸形发育，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身体颤抖的原因，所以五冬六夏我总是穿着长筒帆布球鞋。
而此后，杜飞志再没说过长筒帆布鞋跟我的千层褶皱裙不搭配。
十七岁生日那天，杜飞志送给我一双蔚蓝色的长筒帆布球鞋，他帮我小心翼翼地穿上后说：辛小娆，世界上也只有你能将这种品牌的鞋子穿得如此正点。
自此，我曾为之感到自卑的装束立刻成为我的全部骄傲。杜飞志肯定不知道，我转身看窗外的刹那，一滴泪快速地划过脸颊。
05
很多个细雨如织的日子里，我们手拉着手，赤着脚走在被雨水冲得光滑的柏油马路上。左右两侧是长筒帆布球鞋。
感冒过三次之后，我终于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那些个瞬间，我总能听见幸福花开的声音，我天真地以为它们是要天长地久的。
06
那个云翳若烟的黄昏隶属于秋，凉意渐浓的秋。
我跟杜飞志坐在茶庵街郁郁葱葱的老树下专心致志地吃着凉皮，现在，就算再多的辣椒也不会对我的脾胃构成一点威胁了。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上他的一切，并渐渐地为了适应他而改变自己。
陈橙来的时候，我刚好把一筷子凉皮放进嘴中，然后就发现了杜飞志眼神中的异常。回过头，我就看见了一身前卫时装、姿色令人生妒的陈橙。
她从容地坐在我身边，用冷漠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可以暂且离开一下吗?我跟杜飞志有话说。我看见那个女孩中指上果真有一枚水晶青草指环。
那一刻，杜飞志的目光完全忽略了我。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将自己剩下的凉皮推到杜飞志面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只是，杜飞志再也没有看我。
07
然后，我的杜飞志永远地丢了。
我将那枚水晶青草指环压在枕头下面，期望杜飞志会来找我，醒来时却只有潮湿的枕头；我将杜飞志送我的蔚蓝色长筒帆布鞋刷得一尘不染，抱在怀里偷偷哭泣。
这个夏天杜飞志高考落榜，我一个人提着帆布鞋在雨中漫步。
听说杜飞志复读了，我也去了另一个城市读高三。
然后我结识了孟雨森。
08
孟雨森夸张地说：不是吧，女生竟然也这么能吃凉皮，而且放这么多的辣椒？小的委实佩服。他洁白的衣领上泛着暖暖的光泽，使我禁不住想起杜飞志。
接着，眼泪便哗啦啦地流下。他一面给我擦眼泪一面说：不能吃辣椒就不要吃嘛，这下好了，浪费这么多纸巾。
我抹了抹眼睛，破涕为笑。他也笑，傻傻的。
我恍然明白同桌孙心丽为什么会如此眷恋这个少年，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阳光的味道。
语文课上，孙心丽趴在桌子上用黑色圆珠笔在洁白的笔记本上不断地写着孟雨森、孟雨森，然后带着顾虑的眼神问我：辛小娆，你跟孟雨森没有什么吧?
没什么。我一边解一个二次方程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然后，她继续在纸上写着：孟雨森、孟雨森……
09
孟雨森躺在广场宽大的草坪上，叼着一支烟，翘着二郎腿跟躺在旁边的我说：辛小娆，你穿长筒蓝调帆布球鞋跟你的褶皱裙很不搭配。
知道为什么吗?我努力地寻找着天空中飞鸟划过的痕迹。
他将头迅速地扭过来：为什么?
我一点一点地解开鞋带，脱下杜飞志送我的长筒帆布鞋。
看到我的双脚时，孟雨森突然笑出声音，他说：辛小娆，你的脚长得简直是太有创意了。
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听到的最美丽的答案。他笑得整个身子都颤起来，烟灰抖落在我的胳膊上，很疼，我“哎哟”一声惨叫。
这件事情的最后处理结果是，他请我吃了一顿凉皮，并且义务帮我穿好了鞋子。
10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3月的某个周末下午，学校墙角处那几株不起眼的迎春花都开出了黄黄的花蕊，几只鼓眼睛的蜜蜂匆忙飞过。
从清晨到放学，孙心丽都固执地没跟我说一句话。
终于放学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短暂的沉默过后，孙心丽呼地站起来将我桌子上的书全部推到地上，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辛小娆，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你不是说孟雨森跟你没有什么吗，既然没有什么，他为什么还会说他喜欢的人是你?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的。
随后，她将我一把推倒在地，扭头跑出教室。
她走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压抑，拿起板凳疯狂地朝四周砸去。
孟雨森进来的时候，我恰巧砸完最后一根灯管。他将我拖出教室，迅速地锁上门。
这个下午，我跟孟雨森闭着眼晴安静地躺在广场宽阔的草坪上，偶尔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时光正懒散地爬过树梢，朝楼顶驶去。
夜晚来临的时候，孟雨森拉着我手说：辛小娆，送你件礼物。说完，就将一枚水晶青草指环戴在我的左手中指上，他看着我的眸子，表情认真，这个季节里所有的女孩都有的，你怎么能少了?
我所有的委屈瞬间潮水一般崩塌，泪水似涌动不平的狂澜即刻淹没了视线。我突然想起了杜飞志，或许是因为我一直未曾忘记。
午夜，我将杜飞志送我的那枚指环从六楼扔了下去，戴上了孟雨森送我的。
11
第二天，孟雨森在全校师生面前做检讨，他向学校领导承认那些东西是他砸的。
我坐在台下，一个劲儿地抚摩手上的指环，像抚摩自己酸楚的心，每抚摩一次都会流下一行泪。
孙心丽调了位，躲进了教室最为安静的角落，我们的距离突然间延长到几光年之外。
孟雨森满面春光地对我说：辛小娆，我现在可是名人了，要不要签个名?
我抹了下眼角，仰起下巴问：你该怎么感谢我呢?
请你吃凉皮。他拉起我的手朝校外走去。
我还要长筒帆布球鞋。我一边走一边说。
没问题。他大声回道。
就这样，在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我成了孟雨森的女朋友。
他开始跟我一样穿长筒帆布鞋；他开始吃凉皮，放很多的辣椒；他开始跟我拉着手提着帆布鞋在雨中漫步……
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杜飞志的最爱。
12
高考过后，是一波一波的同学聚会。雨下得没有边际。
同我一起赤脚走在雨中的孟雨森时常感冒，可是他依然倔强地拉着我的手走在蒙蒙细雨中，他说：我怎么能忍心叫你一个人走呢?
孟雨森看不到我的眼泪，因为我在雨中。
孟雨森终于习惯这样的天气，他不再感冒了。
忘记了是在哪次同学聚会上，孙心丽喝了一点点酒，微醉的她搂着我的脖子说：辛小娆，对不起，对不起。
我用力搂着她颤抖的身子回道：其实，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
就是这个傍晚，天空又下起了绸缪的雨，我放开孟雨森拉着我的手。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低沉地说：孟雨森，对不起，我不想再欺骗自己，更不想再欺骗你，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我喜欢的孩子叫杜飞志，从来都没有改变过，谢谢你这一年来对我的照顾。
说完，我提着孟雨森送给我的长筒帆布球鞋慢慢走远。
雨越下越大。
是的，我心底容不下杜飞志以外的别人，就算我一次次地逼自己走进孟雨森的世界，可结果却是我对杜飞志的怀念越来越强烈。
大雨倾盆，大街上到处是齐腰的急流水，天似乎要塌下来了，江南的第一场水灾来临。
而孟雨森走了，就在我们分别的这晚，为了救一个跌进水中的孩子，他纵身跳到川流不息的水中，孩子救上来了，他的鞋子却不慎脱落……
听说他一直死死地抱着那只鞋子，蔚蓝色的长筒帆布球鞋。
我喉咙干涩，却哭不出声响，大脑里似乎有什么一直在膨胀。桌上，孟雨森送我的那双同一色蔚蓝长筒帆布球鞋还散发着点点光泽，手上的青草指环似乎还带有他的余香，那么阳光活泼的孟雨森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我不信，我不信。
孙心丽来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呆滞地看着窗外明亮的阳光，她将我轻轻地拥进怀里说：娆娆，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13
9月再来的时候，我离开了这座城市，奔往北方的一所大学。
北方的雨要比南方的雨凉得多。有雨的时候，我还是会一手提着一只鞋子在雨中漫步，只是这条路上只有我一个人。
杜飞志来的时候是冬天，同寝室的小雯说：辛小娆，楼下有人找。
我就穿着蔚蓝色的长筒帆布球鞋 “咚咚咚”地跑下楼去。
我知道是他来了，他早晚是要来的。
楼下的杜飞志高大了许多，下巴上也多了些许成熟的味道，还是那熟悉的气息。
他走过来说：辛小娆，我找了你三年。
我默不作声地站着，等待他的解释。
辛小娆，你听我说，陈橙来找我的那天，身上携带着大量的安眠药，如果我不答应她，她就会当场吃下去。她求我离开你，希望我重新给她个机会。因为当时已经接近高考，怕出什么意外，我就答应了她，想以后再给你解释，可是等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却已经离开了。
他上前一步想拉住我的手，我后退半步与他保持距离，他拉了个空，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对不起，您认错人了。说完，我回过头，匆忙朝楼上跑去。
如果没有遇见杜飞志，我想我会爱上孟雨森。可事实上不是这样，我知道自己心底自从有了杜飞志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于是我拒绝了孟雨森。但是如果我现在接受了杜飞志，我想那会是我对孟雨森永远的痛。
14
自此，我再也没有动过那两双蔚蓝色的帆布鞋，再也没戴过那枚青草指环。
不是不喜欢，而是怕会磨灭掉它的一些色彩，再换不来。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些个面孔，关于青草指环、帆布球鞋和那一碗碗辣辣的凉皮。
它们是我青春岁月里最珍贵的纪念。
责任编辑／何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