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山妖精不比娘

2015-12-16兰三

短篇小说 2015年3期

◎兰三

苗山妖精不比娘

◎兰三

向利发现了一个洞，讲送大家听：

“那里面好看得很啦！盐柱子岩头一根一根倒立起来，根根落落都能滴水，中间那一根盐柱子的水，都像瀑布一样流成一根水柱子冲下来，水柱子冲得也有些年头了，它把下面洞地脚冲出一个圆圆的，像洗澡盆一样的水池子，大大的，让人一看就想跳下去栽个闷拱（潜水）。水池子清清的，看得见底，圆圆颗颗的岩头花花绿绿，光光刷刷（圆润滑溜），穿成一串，可以挂在脖子上当项链。水里还有鱼、虾、螃蟹，搞不其着（搞不好）还有王八，不过我没看到。”

我插一句：“有蚌壳没得？”

陈艳明、王衡两个姐姐同时嗻一声，意思是想喊我莫打岔。

不过向利是听到了：“有的有的，就在水边头，这么大一个。”拿手比划出一张华饼大的样子，我心里就满足了——这么大的蚌壳，可以成精了！

我又插一句：“那有妖怪没？”

“要信科学，不能迷信！”王衡姐讲，她和陈艳明姐姐年龄都比我们大，两个人在山外的学校读书，晓得些事，我们还没上学，是不晓得什么是科学的！

苗家小孩儿缺吃缺穿——大人的日头都是紧巴巴地过，莫讲是小孩儿了——但就是不缺玩，我们可以和狗鸡鱼虾牛羊猪鸟玩，也可以和山水树草花柳茶石玩，总之，只要能入得了眼的，就能让我们发觉它们好玩的地方，越新奇，越热闹，热闹的时间够长，新奇的想法就越多。比如向利讲的这个不见天日又神奇梦幻的洞子，我开口就问有没有蚌壳，那是因为我记得阿派（爷爷）讲过一个海螺姑娘的故事，海螺被年轻人捞转屋之后，她就帮他烧饭做菜，洗衣扫地，最后还给他当了婆娘生了小伢儿，了不得得很啊！

苗寨落在大山里面，当然不会有海螺，我唯一能想起的跟海螺比较像的就是蚌壳了——而且蚌壳也可以长很大个个子，成精成怪也是有可能的——所以向利一讲有蚌壳，我就举手赞同去那个洞里“探险”！只是我很希望向利多讲一句：妖怪？那可能也是有的咧！好坚定我的信心——讨个婆娘，不容易咧！

“探险”这两个字是王衡姐讲出来的，她和陈艳明姐姐两个人是我们这一帮孩儿的“头头”，自然就比我们见多识广些。其实，大家哪里会怀什么虚无缥缈的“探险”心思咧？大家各是各的打算都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打算都很实在！

向利是想有人帮他搭把手，掰根盐水柱子转来；

向峰是想在像澡盆样的水池里头栽闷拱；

周路想捞鱼；

周琴想抓虾；

张顺、王倩要捉螃夹；

付奇他爹脚杆麻，就想吃只大王八；

张卫、张璇想拣石子，穿根项链美到家；

我……

哪个都讲要和王衡、陈艳明一起去探险，实际上各是各的想法！

第二天，大家把牛拴到上窝倆的林子里面，各自面前摆一捆草，出发！留下鲁田田哭天喊地的——哪个喊他昨天讲什么：“莫去，怕洞子里头有妖怪啦！”那个时候大家都讲好了好去，他一个人在那儿扫兴，那就要他一个人留在上窝倆帮大家看牛好了！

孩儿们单个跑的时候脚程都快，呼呼地生风扬土，但大家一起走的时候，就慢得不行了。看见野山茶上新长了个茶盘茶泡（茶树上长出来的一种新鲜果子），向利、向峰是要去摘的，摘下来，大家都有的吃，所以大家得放慢脚步等；路边上有新开的兰花阳春花杜鹃花，女孩儿们就要摘，摘得一手拿不下，就编个花环戴在脑壳上。

“呀呀呀！我们是百花仙子！”女孩儿们娇笑自怜。

“呀呀呀，花姑娘的哟西……”男孩儿们轻狂打闹。

“日你娘麻皮！”

“哎哟，花姑娘嘴巴子臭得很！”

这个骂人的话是顺堂口，“百花仙子”着惹急了，也会不顾形象脱口而出。

太阳公公越升越高，酉水河亮晃晃的，我们看见河面上好像有个影子快脚快脚地在过跳岩：“周路——周琴——你们要是把牛搞打落（丢）了，我硬是要打死你们两个化孙子（孽障）！”原来是他们两个的娘！

周路、周琴就这样着周家娘喊走了，是押转屋的！

一开始哥哥周路不肯，周家娘随手捏着一根竹条条。周路还没开口讲话，只是把“不肯”挂个表情出来，竹条条就扬起来了……美眉周琴人小鬼大聪明得很，马上闪到周家娘身后，会“站队”的人永远都不会吃亏。

少了周路、周琴，队伍忽然有点冷清，大家虽然探险的势头不减，但就像是终日跟火坑打交道的铁夹，本来着烧得红红的了，一瓢冷水浇过来，嗞……烫还是那么烫，但“身上”已经不是红滚红滚的了。

陈艳明姐的领导能力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她讲：“我们继续！”大家好好好地应和，想必是所有人都感觉到那一瓢冷水了，现在要齐心协力再把铁夹烧红起来！“来，大家一起唱个歌！”

风吹吹，吹响牛儿铜铃铛，

雨打打，打湿屋檐石板巷；

苗家屋，姊妹家家下凤凰，

染绿了，南长城每块砖墙。

哎……

下凤凰……

歌是学堂师傅教送王衡、陈艳明，然后由她们俩再教送我们的，学堂师傅是凤凰人，但凤凰是哪里我们不晓得，之所以听了就唱，唱了就喜欢，那是因为牛铃铛、屋檐巷、苗家屋等等都是我们见过的景物，如果那个叫凤凰的地方也有这些东西，那它和苗寨可能就是一样的，落在这方山水里面，我们唱它，也就是唱我们苗寨。一想到躲在这个深山老林里的苗寨能上到歌上去，还和“长城”有勾连——长城哪个会不晓得咧——大家就无比兴奋！着泼了一瓢冷水的铁夹被歌声送进火膛，渐渐烧红了起来。

一行人在冷水溪的口口上碰见了一个人：陈艳华。

看这个名字，就晓得她和陈艳明是姐妹关系。陈艳华是姐姐，但这个姐姐又不完完全全只是姐姐。她屋爹娘死得早，一直以来陈艳华是“姐”但是都当“娘”在用，屋里冷了热了漏雨了破壁了缺吃少喝了着别家屋欺负了，都要她出面。她对陈艳明，那是绝对的束手束脚，管天管地。

陈艳华问：“你想到哪里去？”她把手中的洗衣棒槌甩了甩。

“我没到哪里去。”陈艳明答。她是孩儿“头头”，但仅限于孩儿群中间，面对陈艳华，她气短声虚，在气势上就输了。

陈艳华问：“你要是把屋里牛搞打落了怎么搞？”

陈艳明不讲话了。大家不由自主地上前小半步想跟陈艳华解释牛的去向和目前肯定安妥稳当的局面。但陈艳华冰冷的眼睛一瞟——她不是转过脑壳来正正地瞪着，而是脖子也不转，头也不扭地只用眼睛又冷又硬地斜漂着上前半步准备开口的大家——这个架势一出来，大家就感觉到了杀气，好像在讲：哪个不晓得死路的家伙敢开口，我就那洗衣棒槌一锤一锤地把他锤死到冷水溪口口儿上！大家不自觉地都把刚刚跨上前的小半步又收了转来。

“跟我走。”陈艳华下了最后通牒，陈艳明抽抽搭搭地走了。大家都有点傻，好不容易又烧红起来的铁夹好像一下子着人杵在水里头：嗞……

用的还是冷水溪的水，比平常水更加冷！

“领头羊”走了一只，“探险”队伍受到了重创，大家进冷水溪的脚步都有点犹豫了，一同犹豫的，还有去洞里的那颗心。

“到底有没有鱼？”

“虾子怎么可能生在那个四周不见河路的水池子里面咧？”

“螃夹是自己爬进去的？爬到半山腰，再爬进去？”

“真的有王八没？多不多？我爹要喝王八汤，大家莫和我抢好没？”

向利耐烦心思一个个解释：“有的，真的，我也不晓得，反正就是有……”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有耐心，那个盐水柱到底有多漂亮才让他这么“不达目的誓不休”！

“还有好远？我走不起（走不动）了！”陈艳明姐走后，王衡姐成了“探险队”唯一的灵魂支柱，但连她都有些烦躁了——她和向利各拿一把竹竿竿走在最前面打蛇开路，向利有盐柱子支撑信念，她则没有，全队就属她最劳力又劳心了。

“没得好远了，就在对面，你们看，洞口都可以看得到了。”向利讲，“再拐过前面那个山坳口，就到了。”

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对面山，瞬间后悔了。那片山不比我们现在走的这片，我们走的这片是冷水溪进口，经勤快点的人踩垦过，已经有包谷田、菜园子、油菜坪了，而那一片是在溪深处，杂树乱生，灌木横长，我们要过去，还要开路——大家走得比较急，根本就没有带柴刀，又如何开路咧？

再讲那个洞口，只有人的腿腿高——我们是孩儿，腿腿短得很，具体讲洞口的高度就齐一个成年人的膝盖——要是想进去，得趴在地上往里面爬。趴在地上得多邋遢？衣服肯定就脏了，衣服要是脏了，转屋少不了一餐打。

大家都犹豫在原地了，既不愿继续前进，也没有人往后撤，因为向利苦口婆心地讲：“里面真的好看，真的！”他是真的想要一根盐水柱子。

“你们莫不是怕了？”向利使出杀手锏。

苗寨上哪个要是承认了一个“怕”字，那真的没得办法抬头——鲁田田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佐证。

大家只能抬起步子继续往前赶路。“探险”变得有点不情不愿的。心头那支铁夹，冷手得很，大家再没人愿意花时间烧热它了。

虽然很累，我还是想着我的蚌壳姑娘，只是深刻体会到讨个婆娘转屋真心是件不容易的事儿！脚上打起了虚浮，我就多一句嘴：“洞里面到底有没有妖怪？”

“妖怪？怎么可能咧！”向利讲。

“那也不一定。”我有点失望，但又不甘心，于是引导向利讲出我希望的。

但是向利就是不上套：“不可能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我都进去过，又出来了，要是里面有妖怪，我哪里出得来咧！”向利有点急了，他一直坚持着大家“探险”的念头，鱼啊、虾啊、螃夹啊、王八啊他都恨不得拍起胸口讲里面真的有，要是没有，他当即捉一些放进去让大家抓！但是我拿妖怪说事儿，这就真的有点扯了，他又不能当即在里面捉一只妖怪出来当着我的面捏死它然后讲：看，妖怪着我捏死了，里面真的没得妖怪了。

向利是没有体谅到我这颗心啊！蛇分好坏、狐狸分好坏、妖怪自然也就分好坏了。我讲的妖怪，主要是讲我心里的蚌壳姑娘！但我又不能把要讨蚌壳姑娘的念头拿出来讲送大家听，所以只能反着问，只想求得向利一句话，“那可能也是有的咧！”

“有妖怪”的洞子，哪里敢进？我当时真的是走累了热糊涂了，但一行人里面还是有没着热糊涂的，张卫讲：“哎呀真的咧，我看见那个洞口，矮矮小小，阴森森的，里面莫是真的住着一个妖怪咧！”

王衡姐瞪了瞪眼睛，她本来是又要提“科学”什么的，但腿肚子酸外加劈山开路的麻烦让她的 “天平”也在往某个方面倾斜了一个大角度，扶都扶不回去：“向利你会不会是让妖怪蒙了，要领我们一起去送妖怪吃？”她想到的是更深一层，连给大妖怪巡山打更的小妖怪都想出来了。大家都瞬间想到了电视《西游记》。

向利慌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

王衡姐又加了一句：“你进洞了没着附身了吧！”《西游记》里面，一个影子站在人后面，一晃就不见了，后来那个人就不正常了，变成两个人住在一个身体里了。那个影子肯定是真的，要不然两个人哪里拍得出来照得下来，最后还拿到电视盒子里面放出来咧。

张璇都啊地喊出来，一蹦就躲到她姐张卫身后去了。

前进的队伍，正式停了下来。向利还在解释：“不是的，我不是的，你们掐哈我看看我是不是向利。你们问我什么，看我答得出来没，我要是答不出来，就说明我不是向利。”

大家都不接他的话，半山腰有鸟叫：“咕——叽咕怪！”

我有点想哭，恨我自己怎么就把“妖怪”讲出来了。现在不仅污了我心目中的蚌壳姑娘，还害得“探险”队伍走不下去，我真的是想好生甩自己一耳屎（耳光）。

“张卫——张璇——你们把牛守到哪里去了？我硬是要打死你们！”张卫娘拿了根擀面杖，从山底下冲上来了，她是在厨房得了“探险”的消息的。

这一次，张卫娘不客气了，她骂骂咧咧地，挥舞着擀面杖，像赶牛一样把我们一行人都赶下山，赶出冷水溪，赶进了寨子。寨子口上站了好多牛，鲁田田在路边上屙尿，小鸡鸡一弹一弹的——是他告的密——我恨不得把他小鸡鸡从他身上扯下来，甩到地上踩三脚。

后来放暑假，大家又在一起放牛，我们还会讨论那个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