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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语

2015-12-16魏鹏

短篇小说 2015年6期
关键词:服装厂妓女稻子

◎魏鹏

无语

◎魏鹏

赵远银和方一玉一进离婚室就泪如雨下,女的哭,男的也哭,但都没有哭出声,只是泪水流了一把又一把。刘主任像往常一样沉默不语,等着他们开口,可赵远银和方一玉只是泪流不止,整整一上午,都没有哭出一个字。

退休前,刘主任在婚姻登记处工作了十多年,经手颁发的离婚证少说也有上千对了,但还从未见过像他们这样来离婚的。那女的,方一玉,年方二十七,短发齐耳,五官周正,衣着朴素,一眼就看出她是个纯朴的村妇。只是白里透红的面颊上挂着两串饱满的泪珠,像梨花沾着春雨。那男的,赵远银,比方一玉年长两岁,瘦高个,瓜子脸,衣着时尚,一身的名牌,是个标准的帅哥。让刘主任想不到的是这么个大男人也会泪如雨下,而且一下就下了一个上午。刘主任向他们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们哭够了再来,可他们谁都不肯动步,依旧哭,仿佛在比谁的泪水多,谁的冤屈大似的。直到下班时刻,他们才恋恋不舍地从离婚室里走出来。

第二天,赵远银和方一玉又一同走进了离婚室。刘主任连忙接待他们,给他们搬板凳,倒茶水,等他们开口。可他们只把嘴张了张,一个字还没有出口,泪水就夺眶而出了。

第三天,和第二天一个样,仿佛时间的流逝真的与他们无关似的,仿佛日出月落都不在他们的世界似的。

第四天,刘主任没让他们一同走进离婚室。“一个一个进来。”刘主任左手往里拉右手往外推,用手示意。刘主任的法子果然灵,当他们单个坐到刘主任跟前时,眼里的泪水就有一半化作了哭诉,天一句地一句地哭出了心底的压抑。

想不到他进了城就变了心。

我和他是自由恋爱,自主结婚。我和他家相距不到二里地,两村相邻。我家住村东头,他家住他们村的村西头,两家隔河相望。有一次他到河里捉虾,我到河边洗衣,我不小心落水下河,被他发现时已喝了一肚子河水。是他,把我救上了岸;是他,倒出了我肚子里的水;是他,口对口地往我肚子里吹气。我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

想不到他进了城就变了心。

我和他结婚时,他家只有一堆虾篓和一张破网,穷得我连要彩礼都不好意思开口。但我不嫌他穷,我和他约定,结婚后就进城打工,等赚了钱再返乡发展,养猪养羊,养鸭养鸡,养蟹养鱼,开商店,办工厂,干啥都行。可结婚不久,公公就出了车祸,连公安局都不知道是谁把他父亲轧死的。公公死后,婆婆又得了抑郁症,好不好就要跳河。我只好留在家里照看婆婆,让他一个人进城打工。

想不到他进了城就变了心。

我在家里,日思夜盼,满心里装的都是他。他到哪个城市,我就看哪个城市的天气预报。城里下雨,我穿雨衣;城里飘雪,我心里结冰。其实,那雨那雪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因他热而热,因他冷而冷。长夜无眠,我因想他而辗转反侧;白天说梦,梦里仍是他的身影。有一次看电视,看到城里出了车祸,我整整一夜都没有合眼,一天三个电话打给他,让他不要乘车,公交车有歹人放火,出租车有司机宰客。要乘就乘地铁,地铁人多,不着火,安全。每一次他说回来,我都要到村口等到夕阳西下,等到月出星移,然后才踏着自己的脚步声独自回家——他说来没有来。三个月没有回来,半年也没有回来;五一没有回来,十一也没有回来;麦收没有回来,稻收也没有回来。

想不到他进了城就变了心。

我的婆婆,整日里神经兮兮的,见谁都要说她的男人,说她的丈夫,说我的公公。说男人一大早出门时还是油光粉面的,怎么回来就变得血头血脸的呢?是谁轧死了这个男人?是谁?谁也不能告诉她。她忧郁成疾,常要随她男人而去。本来能自理的生活也不愿自理了,仿佛活着只是为了等死。我为她洗衣,我为她做饭,我知道她心里郁闷,我一天三餐地服侍她我没有一句怨言。有时等她睡下了,我还要披星戴月地到田里收种庄稼。

想不到他进了城就变了心。

我一个人,又要照看病人,又要料理家务,还要到田里收种庄稼,我一个人容易吗我……秋季里,阴雨连绵,眼看黄熟的稻谷泡在田里,我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婆婆睡下后,我又跑进田里,把捆成捆的稻子往田头抱,那捆好的稻子本来就沉,加上雨水的浸泡,重如死猪一般。我抱起死猪般的稻捆,一步四摇地在稻田里来来回回,汗水和雨水湿透了全身。正当我筋疲力尽时,被村长看到了,村长二话没说,就帮我把捆好的稻子全都抱到了田头。稻子抱完了,村长就来抱我。我也二话没说,上去就给村长一个巴掌,那巴掌真响,响声至今还在我心头回荡。

“哦,嗬嗬嗬——好人不得好报!”

“你是好人?”

“这一堆稻子,是谁帮你水一把泥一把地抱到田头的?好心帮你,你却对我这样,真是不识抬举!”村长一边把手掌在腮帮子上上下地擦着,一边说,“我这样的好人,你就是打着灯笼,如今也找不到了。不信,你去问问青梅,你去问问三丫,你去问问金凤……她们的男人进城后,是谁在帮她们?她们可曾动过我一个指头?乡政府搞民意调查,她们没有一个不说我是助人为乐的好人!”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我的身子只给一个男人!”我说。

想不到他进了城就变了心。

凭心而论,我们的村长真的不坏。村里的年轻人大都进城打工去了,留守的都是妇女和儿童。见谁家有困难,村长都不肯袖手旁观。他帮青梅办过低保,他帮三丫收过麦子,他帮金凤生过儿子。用金凤的话说——我们的村长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我有时也想,她们能把身子借给村长用用,我为何又不能?她们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她们想的我何尝又不想?想到这里,我就觉得那个巴掌打得太重了,甚至后悔打那一巴掌了。有一天夜里,我还想跑进村长家,向村长认错,向村长赔礼。但又一想,我的身子只能给一个男人,就如同那个男人跟我说的一样,他的身子也只能属于我一个女人,若是和另一个女人睡觉……就……就……

想不到他进了城就变了心。

早知道他会那样,我……我……我忘了我是个女人了……

我一个人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举目无亲,两眼乌黑,我容易吗我!

我先到建筑工地上学砌墙,结果从墙上掉进安全网里,把安全网都砸了个大窟窿。

后来,我又进了一家服装厂打工,想学点本领回家和她一同办个服装厂。在服装厂里,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每月可以拿到1400多元,而我的工资只有800元,干的是勤杂工。我并不计较这些,我非常珍惜这一职位,因为勤杂工种上可接触老板,下可亲近职工,便于我学知识、学技术、学管理。不瞒你说,在服装厂里,我干过包装车间的勤杂工、干过缝纫车间的勤杂工、干过裁剪车间的勤杂工、干过质检车间的勤杂工、干过经理办公室的勤杂工。正是这个让人看不上眼的工种,使我学会了服装裁剪、缝纫、包装、检验和出口等一整套的管理经验及操作技术。

正常生产时,工厂都是晚上九点钟下班,但在勤杂室里,却依然亮着灯。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拉住一两个技术师傅或是管理人员问这问那,不懂就问,不会就学。有时独自一人,也要学到深夜十一二点,直到把白天遇到的难题学会了弄明白了才睡觉。遇到外商到工厂里检查,我就悄悄地跟在他们后边,他们满嘴伊里哇啦的,我一句都听不明白,但我仍不肯错过学习的机会,我要看一看他们检查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检查。有一次,外商一进车间,什么都不看专看工人的鞋架。还有一回,外商到车间里检查卫生,竟然让工人挪动机器,他们要看看机器底下的地面是否也打扫干净了。有时还会把机器拆开,看看机器里边是否落有灰尘。他们走后,我又从翻译人员那里了解到,他们不许在成品里边夹有虫子、发丝和机针,如发现一个虫子或一根发丝或一根机针,都要罚款20万。我一边听,一边记,不仅记在心里,晚上还要写在学习笔记上。几个月下来,这样的学习笔记我记了满满四大本,放在床头就像是一部《静静的顿河》。

老板看我这样勤奋好学,就对我这个勤杂工刮目相看了,不仅破例提升我为经理办公室副主任,还将我的工资增加了一倍多。说实话,老板对我样样都好,就是不批假让我回家,说老板不近人情吧,可有时又让我盛情难却。

“想家?想女人了吧!我们服装厂有这么多女工,难道就没有让你动心的?”

“我有女人,她在家里等着我呢!”

“等你?你以为没有你地球就不转啦!你以为天底下就你是个男人啦!你以为你村里的男人全都进城啦!你以为她身边连一个男人都没有啦!”

“老板,她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老板看着我哈哈大笑,笑得我莫名其妙。那晚,老板带我到红灯区洗脚。有一个洗脚女孩和老板眉来眼去的,转眼间就把老板带进包间单独服务了。另一个洗脚女对我也是笑脸相迎,一副小鸟依人百依百顺的模样,还差点栖到我的大腿上。洗完脚后,我对老板说:“洗脚女是假,妓女是真……”

“妓女怎么啦?妓女出卖肉体,不像有些人出卖灵魂。妓女只在有限时间内出卖肉体,不像有些人一辈子出卖灵魂。妓女交易明码标价,妓女凭信用赢得顾客,我们经商做企业的,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以妓女为榜样才对!”

“可是,妓女毕竟……”

“妓女怎么啦?妓女自己说真话也让别人说真话,不像有些人自己说假话也逼别人说假话;妓女只希望你说她年轻漂亮,并不需要你去爱她;妓女不去勾引儿童,不像一些校长连儿童也不放过;妓女不强奸别人,不像有些人既奸民身又奸民意。”

“可是,妓女毕竟……”

“妓女怎么啦?妓女不摆架子,不像有些人前呼后拥;妓女靠自由竞争生存,从不垄断行业;妓女洗你身体征求你同意,不像有些人洗你的脑子不同你商量;妓女对顾客总是笑脸相迎,不像一些衙门对你傲慢;妓女有羞耻感,做妓女的都怕父母知道,不像有些人没有羞耻感,公开招摇过市。”

“可是,妓女毕竟……”

“妓女怎么啦?汶川大地震时,有八名妓女联合捐款一百万重建家园,比一些所谓的明星捐得都多!”

“可是,妓女毕竟……”

“妓女怎么啦?茶花女不是妓女吗?一部《茶花女》让玛格丽特名满天下。她就像最高尚的女人一样冰清玉洁。别人有多么贪婪,她就有多么无私。莫言的老师福克纳,就喜欢在妓院里写作,他的好多作品都是在妓女的肚皮上写成的。据说,他和莫言还双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对世界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嘞!”

在老板的影响下,特别是在他的言传身教下,我对妓女有了新的认识,对洗脚女的亲近也就不再反感了。

从那以后,只要我有回家的念头,老板就带我到红灯区理发、洗脚、洗荤澡。在红灯区,妓女不叫妓女,叫性工作者,她们靠肉体挣钱,从不立牌坊宣传自己,不像有些人喜欢为自己涂脂抹粉。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有一次我和老板陪客人喝酒,酒喝高了,一进红灯区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其实,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我心里想的还是她——方一玉。我虽然和那个小姐做爱,嘴里喊的却是她的名字——方一玉,方一玉!我把那小姐当作方一玉的化身了。

你知道,不知道也会想得到的——那事,有了第一次,就难免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第三次……

但是,这决不能怪人家小姐,是我自己坚决不同意使用安全套,才得上性病的……

我……我……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得了性病……

管局长到婚姻登记处调研时,恰好赶上了刘主任给赵远银和方一玉颁发离婚证。

赵远银把离婚证揣进怀里,双手捂着脸退出了离婚室。他刚一出离婚室的门,泪水就透过指缝里流了出来,像止不住的血从伤口向外汹涌。

看到赵远银走远了,方一玉才迈着送殡似的脚步,从离婚室里走出。刚一迈出离婚室,她就撕心裂肺般地哭喊起来。管局长连忙上前架住她,也迈着同样的脚步,把她一步一步地送出婚姻登记处的大门。

管局长转过身来,望着木头似的刘主任说:“你可真能沉得住!大过年的,她都哭成这样了,你怎么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这时,刘主任像吃了枪药似的,猛地从桌边站了起来,因身贴桌子,她站了起来桌上的茶杯却倒了下去,茶水洒得满桌满地,但刘主任也顾不得擦抹茶水了,她睁着鸡蛋似的大眼向管局长吼道——

“对于一个,对于一个男人常年在外打工的女人;对于一个,一年中只见到自己的男人一次的女人;对于一个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女人的女人;对于一个一年,才做了一次爱的女人;对于一个一年中,才做了一次爱就得了性病的女人!你,你,你让我对她说些什么?”

听到刘主任的吼声,一向出口成章滔滔不绝夸夸其谈的管局长,嘴巴张了张,想合上又没合上,像不小心卡了带刺的鱼骨头,表情极为纠结,说不出半个字。

离婚室就这样沉默着,仿佛是下葬后众人散去的冷清清的坟墓。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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