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迪搞得定伊拉克吗
2015-12-15唐恬波
唐恬波
10月4日,伊拉克总理阿巴迪宣布即日起向民众开放首都巴格达的“绿区”,当晚他还亲自来到绿区的一个入口,向首批驾车进入的民众表示欢迎。这个大名鼎鼎的绿区面积约为10平方公里,位于巴格达市中心的底格里斯河河畔,集中了伊拉克的政府机关、外国使馆和政商名流的住所,自2003年以来一直处于严密防护中,外围有重重铁丝网和水泥防撞墩,普通民众长期不能进入。在爆炸不断、治安败坏的巴格达,绿区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也被视作伊拉克政治精英与普通民众之间深刻隔阂的象征。
正如今年2月,阿巴迪取消了在巴格达持续十多年的宵禁,但巴格达恐袭依旧频发,开放绿区的象征意义也大于实际。真正要赢回民众的信任,伊拉克政府必须在整个施政表现上有所好转。上任一年多来的阿巴迪为此做了种种努力,考虑到他从前任马利基手里接手的烂摊子,又倒霉地遇到了油价大跌、政府财政收入锐减,阿巴迪的施政表现可圈可点,但似乎还不足以拯救积弊已久甚至积重难返的伊拉克。
阿巴迪这一年:高开低走
2014年8月,当伊拉克总统马苏姆提名阿巴迪组阁时,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阿巴迪是谁。此前,62岁的阿巴迪从来没有出现在热门总理候选人名单里。他出身什叶派精英家庭,在萨达姆时期长期流亡英国,获得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电子工程博士学位后,一直在企业任职,“业余时间”作为什叶派政党达瓦党的成员在英国参与政治活动。2003年后,阿巴迪回到伊拉克,多次当选议员但并未在马利基政府中任职,其知名度远比不上贾法里、萨德尔等什叶派大佬。去年,阿巴迪以“黑马”姿态出任总理,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什叶派大佬们互不相让,各方妥协推出了政党根基不深、更像技术官员的阿巴迪,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阿巴迪熟悉西方文化、英语流利,容易获得美国的支持。
上任之后,阿巴迪在前六个月里的表现可算亮眼。联合国驻伊拉克援助团副团长布斯廷曾于2014年12月公开表示,阿巴迪“正在做所有我们担心他本不会做的事情”、“我对他的尊敬与日俱增”。首先,他成功遏制了“伊斯兰国”的全面进攻势头,确保了政府的生存。阿巴迪上台之初,伊拉克政府军在“伊斯兰国”的打击下已基本崩溃,后者一度兵临巴格达城下。理论上是伊拉克三军总司令、实际上已经光杆的阿巴迪,成功地借助美国空袭与伊朗支持的什叶派民兵武装,阻止了“伊斯兰国”的攻势,并在少数地区转入反攻。今年3月底,以什叶派民兵为主力的伊拉克军队,还在美国空袭支援下从“伊斯兰国”手中夺回了萨达姆的老家提特里克,获得了开战以来的第一场大胜。
其次,他在推动什叶派与逊尼派、库尔德人的和解上取得了进展。马利基时代,执政的什叶派与逊尼派、库尔德人的关系均十分恶劣,特别是2013年后,逊尼派的多次大规模抗议示威都被政府强力镇压,刺激了一些逊尼派转而支持“伊斯兰国”,借此向什叶派报复。阿巴迪则努力安抚逊尼派,承诺将逊尼派部落武装纳入“国民卫队”,将其变为领政府薪水的国家雇员,并提出修订限制逊尼派参政的法案。此外,阿巴迪与库尔德人也达成了石油收入和预算分配协定。正是由于逊尼派和库尔德人的合作,阿巴迪政府提出的2015年预算才能在议会顺利获得通过(此前因为三方恶斗,2014年预算未获议会批准)。
最后,他也宣布了一些大快人心的改革措施,包括整编军队(撤换了大批不称职的军方将领、清除5万多名领空饷的幽灵兵)、调查涉嫌贪腐的官员等。2014年10月,阿巴迪获得了伊拉克什叶派最高精神领袖西斯塔尼的破例接见,得到了后者的公开支持,而在伊拉克,无论是什叶派政治大佬还是民兵组织领导人,基本上无人敢公开反对西斯塔尼。今年4月阿巴迪访问美国时,奥巴马也表示“完全同意阿巴迪总理的政治愿景”、“相信阿巴迪是正确的人选……将会取得成功”,令阿巴迪的国际声望达到了高峰。
但是从2015年春夏之交起,阿巴迪执政的一些问题开始暴露,对他的批评逐渐增多。最直接的挫折是打击“伊斯兰国”的战事陷入僵局。5月,伊拉克政府军在“伊斯兰国”的攻势下,丢掉了安巴尔省省会拉马迪,这一重大失败直接导致一些议员要求阿巴迪辞职。拉马迪的陷落,反映了阿巴迪在重建和加强政府军方面成果有限,使击败“伊斯兰国”的目标显得更加遥远。此外,阿巴迪也没能兑现许多对逊尼派和库尔德人的承诺。由于中央政府的财政危机,他无力向库尔德自治区拨付足够的财政款项(库尔德人也未按协议规定足额向中央政府提供石油)。尽管释放了一些在马利基时代遭到逮捕的逊尼派,并停止轰炸逊尼派聚居区,但阿巴迪关于建立“国民卫队”和修改限制逊尼派参政的法案,迄今都卡在议会未能通过。更关键的是,阿巴迪在什叶派阵营内也受到了强大的反制。在议会,阿巴迪的议案因马利基的掣肘无法通过;在战场,阿巴迪也无法完全掌控什叶派民兵武装。例如,尽管阿巴迪三令五申,什叶派民兵还是在攻占提克里特后实施了抢劫。而且,什叶派民兵由于作战英勇且牺牲巨大,在普通民众中积攒了很高的人气,有人甚至担心什叶派民兵可能借此发动兵变,利用民众对民选政府的失望情绪建立军政府。一种更现实的前景是,什叶派民兵将在2018年的伊拉克议会大选中组织政党参选,对阿巴迪和其他民选政治家形成强有力的挑战。
逼上梁山的改革祸福难料
今年7月,阿巴迪遭遇了上任以来的最大政治危机。彼时,伊拉克多地气温超过50摄氏度,可停电却频繁发生,引发民众强烈不满,在巴格达等地举行了大规模示威游行,在抗议缺电的同时,将矛头直指政客腐败与政府不作为。可以说,阿巴迪如果再不改革,很可能会被“改革掉”。此时,阿巴迪一直以来最强大的政治助力西斯塔尼又送上了一份大礼。他公开发声,呼吁政府展开勇敢的改革,特别是要重拳反腐。这相当于指出,阿巴迪是当前腐败的受害者和未来改革的推动者,而不是过去错误的主要责任人。阿巴迪的反应十分迅速,在几天之内就推出了一个十分激进的政治改革方案。
8月9日,阿巴迪宣布立即取消所有副总统和副总理职位,其中包括担任副总统的马利基;削减高级官员的数量,取消对现任和退休官员的特别津贴,削减政府官员和议员的安保人员;停止根据教派背景分配官职,改为按照能力和品格,由专门的委员会选任等。这些措施得到了西斯塔尼的认可和多数示威民众的欢迎,对政客们形成了强大压力。一向行动迟缓的伊拉克议会,在8月12日全票通过了阿巴迪的政改方案。尽管政改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比如每名议员由政府付薪的安保人员由30人降到了8人),但没有人敢在此时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上“阻碍改革”的骂名。随后,阿巴迪通过取消或合并政府部门,将内阁成员减少了三分之一,还宣布解职123名副部长或司长。
然而,除了疾风骤雨式的人事改革风暴,阿巴迪实际上并没有触动伊拉克政治的核心,即大佬共治、教派和政党分肥。例如,虽然马利基被解除了副总统的职位,但他还是达瓦党的政治领导人,仍可凭借议会中听命于自己的议员呼风唤雨。阿巴迪虽然把内阁的职位从33个减到22个,但什叶派、逊尼派和库尔德人所占的比例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显然并没有废止按教派分配官职的传统做法。再比如,被阿巴迪解散的妇女事务部,每月预算只有15万伊拉克第纳尔(相当于120美元),实际意义微乎其微。至于被阿巴迪大书特书的反腐,可能也注定无从谈起:伊拉克长期是世界上最腐败的国家之一,现在的政坛大佬们几乎都有过涉贪丑闻。尽管阿巴迪自己素来官声清廉,但他若真的厉行反腐,只怕伊拉克官场上的一大半人都得搭进去。
不过,阿巴迪的这次改革,反映了伊拉克政坛的一个关键变化,即民众对政府的期待不再仅限于“战时政府”。实际生活质量的改善而不是打击“伊斯兰国”,正逐渐成为伊拉克民众的首要关切。然而在当前伊拉克的政治环境下,阿巴迪的改革注定雷声大、雨点小,更不要说能直接影响到民众生活了。其最好的结果莫过于阿巴迪能借此换上一些忠诚、能干的人马,为自己改善局面争取一点时间;最坏的结果则是打开潘多拉盒子,让伊拉克民选政治体制的所有缺陷暴露无遗,最终使国家陷入进一步的动乱。如果年事已高的西斯塔尼有什么不测,阿巴迪的麻烦还会大得多。
外交上的挑战也在增大
阿巴迪面临的挑战还不仅限于内政方面。作为总理,他治下的伊拉克在外交上的最大特征,就是国家主权已不再完整,高度依赖美国和伊朗提供的外部安全保障,比如美国在伊拉克已经部署了3000多名军事顾问,正在紧张训练伊拉克政府军,并为打击“伊斯兰国”提供指挥、情报等方面的支援。伊朗则对伊拉克什叶派有着重大的、基础性的影响,不仅经常充当伊拉克什叶派各大势力间的仲裁者和调停人,“协调”内阁部长乃至总理的人选,也能遥控部分什叶派民兵,影响伊拉克的战局。
2015年8月28日,伊拉克民众参加游行集会,声援伊拉克总理阿巴迪。
阿巴迪就任总理,既是因为美国和伊朗下定决心让马利基下台,也是因为两国都将阿巴迪视为可接受的人选:美国认为阿巴迪对逊尼派和库尔德人相对宽容,有望能维持一个“包容性政府”;伊朗的主要关切则是确保什叶派政权能在伊拉克继续维持。这就注定阿巴迪上台后面临双重挑战。一方面是确保美国和伊朗对自己的持续支持。阿巴迪既要利用伊朗和美国对伊拉克彻底倒向对方的担忧,为伊拉克争取最多的援助和最大的好处,又要在两国之间保持一定程度的平衡。所以,尽管伊拉克政府同情同样由什叶派掌权的叙利亚阿萨德政府,却很少予以公开支持。在美国的压力下,伊拉克也减少了允许伊朗军机经由伊拉克领空飞往叙利亚的数量,不过也没有完全禁止。又比如,伊拉克也希望美国和伊朗的关系有所改善,因此阿巴迪是伊朗核协议签署后最早公开表示欢迎的中东领导人之一。
另一方面是分别在美国和伊朗面前保持独立性,捍卫伊拉克所剩不多的尊严。对于伊朗,阿巴迪不愿其过多干预伊拉克内政。阿巴迪对伊朗深度介入伊拉克什叶派民兵的指挥和训练体系一直心存警惕,据说他将伊朗在伊拉克军事领域的最高负责人、伊朗革命卫队“圣城旅”指挥官苏莱曼尼逐出了伊拉克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西斯塔尼据称也写信给伊朗最高精神领袖哈梅内伊,斥责苏莱曼尼不把自己当客人,反而表现得像伊拉克实际上的总参谋长。至于美国方面,阿巴迪坚持美国必须通过伊拉克中央政府向库尔德人和逊尼派提供武器,而不是直接对其进行武装,以避免损害伊拉克中央政府的权威。
近期,俄罗斯突然加大了对伊拉克的投入,值得高度关注。9月底,俄罗斯宣布与伊拉克、伊朗和叙利亚政府签署了一份关于共享打击“伊斯兰国”情报的协定,随后四方在巴格达的绿区内建立了情报共享中心。美国对此自然大为光火,因为这一机制不仅事先没有通报美国,还囊括了不被美国承认的阿萨德政权。可是,伊拉克此举却获得了广泛的国内支持。不少伊拉克人、特别是什叶派人士抱怨美国对伊拉克投入不足,甚至出现了有关邀请俄罗斯参与在伊拉克空袭“伊斯兰国”、在伊拉克给予俄罗斯空军基地的讨论。不管阿巴迪是有意请俄罗斯入局,还是被俄罗斯当成对抗美国的棋子,当俄罗斯这样的重量级玩家到来后,阿巴迪的外交难题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