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欧洲与老欧洲裂痕再现
2015-12-15孔田平
孔田平
2015年10月29日,大量难民聚集在斯洛文尼亚与奥地利交界的边境地区,等待进入奥地利。
难民危机是冷战结束后欧洲面临的最严重的危机之一,其影响很有可能超过欧元区债务危机。根据国际移民组织的估计,截至10月底,今年抵达欧洲的移民人数已经接近70万。面对汹涌而至的难民潮,欧洲疲于应付。
德国对难民问题采取积极态度,赢得了国际赞誉,提升了自身的软实力,并站在了前所未有的道德制高点。然而,在崇高的道义和冷峻的现实间,德国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围绕着对难民危机的应对,欧盟的新成员国与老成员国之间裂痕再现,欧洲团结的原则受到挑战。经希腊、马其顿、塞尔维亚、匈牙利或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的巴尔干路线成为难民进入西欧的主要通道,沿线国家应接不暇。10月25日,欧盟与巴尔干国家特别峰会在布鲁塞尔举行,奥地利、德国、希腊、匈牙利、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马其顿和塞尔维亚等国领导人参加,欧盟试图与沿线国家共同应对危机。峰会之前斯洛文尼亚总理采拉尔提出警告,如果欧盟不采取具体措施,欧盟将解体。
欧洲一体化基石受到侵蚀
面对战后欧洲最严重的难民危机,以匈牙利为代表的中东欧的欧盟新成员国与以德国为代表的老成员国立场相左,双方各执己见,使作为欧洲一体化基石的“团结”原则受到侵蚀。
在对待难民的态度上,德国等欧盟老成员国持积极态度,而匈牙利则强硬以对。9月,德国总理默克尔宣布,抵达德国的叙利亚难民不会被遣返到第一个入境国,德国将直接处理其庇护申请。德国单方面终结了“都柏林原则”即难民必须在其入境的第一个欧盟国家申请庇护,这事实上鼓励了大量难民不惜一切代价前往德国。德国对待难民的慈悲胸怀和宽宏大量使德国赢得了国际赞誉,叙利亚等国难民对德国更是感恩戴德,一些难民亲切地称呼默克尔总理为“默克尔妈妈”。默克尔总理自豪地宣称,德国成为了德国之外人们的希望所在。
欧盟新成员匈牙利则以强硬手段对付从匈牙利过境的难民。为阻止难民流入,匈牙利6月中旬决定在匈牙利与塞尔维亚边界长达175公里的沿线架设铁丝网围栏。随后,匈牙利在其与克罗地亚、罗马尼亚和斯洛文尼亚边界也筑起围栏。为应对难民危机,匈牙利修改法律,将非法穿越边界围栏的行为列为刑事犯罪。匈牙利还授权军方使用橡皮子弹、催泪瓦斯和网枪对付难民。在与情绪激动的难民的对峙中,匈牙利出动防暴警察,强硬驱散试图闯关的难民。西方媒体抨击匈牙利冷酷无情,以野蛮手段对付无助的难民,匈牙利成为了欧盟内部的“坏孩子”。面对西方的批评,匈牙利总理欧尔班进行了辩解:“他们不只是敲门,而是破门而入。我们的边界受到威胁,匈牙利受到威胁,整个欧洲受到威胁。”德国对难民的“门户开放”政策引起中东欧国家的强烈反弹,继而匈牙利总理欧尔班称,难民问题不是欧洲问题而是德国问题。
在难民安置问题上,德法等老成员国支持欧盟委员会的强制性配额安置方案,而“维谢格拉德集团”(成员国为匈牙利、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等欧盟新成员国则予以抵制并与波罗的海国家立陶宛、拉脱维亚、爱沙尼亚公开拒绝强制性的难民配额。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则将接收难民与加入申根区问题挂钩。
针对欧盟拟议中的强制配额安置方案,“维谢格拉德集团”四国进行协调。9月4日,四国总理举行会晤,就难民问题协调立场。四国明确拒绝强制配额的安置方案。总理会晤后发表的联合声明呼吁“保持团结措施的自愿性质”,强调任何强制性和永久性的配额建议都是不可接受的。波兰总理科帕奇认为,难民配额会吸引更多的难民前来欧洲。捷克总理索博特卡认为,目前关于难民配额的讨论并未切中要害,核心的问题是欧盟缺乏控制难民和叙利亚局势的能力,配额问题的讨论转移了对真正核心问题的关注。
9月22日,欧盟内务部长会议举行,以多数表决方式通过了12万难民的摊派方案,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罗马尼亚投了反对票。捷克内政部长霍瓦内茨称欧盟的决定缺乏常识;斯洛伐克总理菲佐强调不会执行欧盟的强制安置配额,扬言将诉诸欧洲法院;匈牙利总理欧尔班指责欧盟老成员国的“道德帝国主义”。而法国总统奥朗德则对不遵守欧洲价值观的新成员国提出警告。在接收难民问题上,斯洛伐克总理菲佐称斯洛伐克只接收信奉基督教的难民,斯洛伐克内务部发言人明确指出“我们没有清真寺”。波兰最初表示只接纳信奉基督教的难民,后改变立场。保加利亚总理鲍里索夫警告,更多的难民进入保加利亚将改变国家的民族平衡。
在难民问题的解决之道上,欧盟老成员国支持欧盟对难民问题采取集体应对措施,强调控制难民流动是当务之急,而新成员国则希望欧盟从源头上解决难民危机。在欧盟巴尔干特别峰会举行之前,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和塞尔维亚三国总理在索菲亚举行会晤。三国共同强调,如果德国、奥地利和其他国家关闭边界,它们也将同时关闭边界。10月25日,在德国支持下,欧盟和西巴尔干国家(阿尔巴尼亚、克罗地亚、波黑、马其顿、塞尔维亚和黑山)特别峰会举行。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提出“16点计划”,希望通过峰会复兴合作和信任精神,使巴尔干沿线国家在控制难民流动上互相协调。克罗地亚总理米拉诺维奇称,该计划是不现实的,是由从数月的长睡中刚刚醒来的人制定的;问题的解决在于希腊和土耳其。德国总理默克尔则称,会议的目的是控制局势,而不是解决难民的根源问题。如果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离不开土耳其的合作。峰会取得了有限的成果,如西巴尔干国家在放行难民之前需向其邻国进行通报、欧盟向希腊和土耳其提供更多的边防警察以及在西巴尔干国家沿线建立难民接待中心。在寻求难民问题的持久解决上,老成员国比新成员国更沉得住气。
认知的巨大鸿沟
欧盟新成员国与老成员国之间在难民问题上的裂痕反映了新成员国与老成员国之间对难民问题认知的巨大鸿沟。
德国联邦移民和难民局局长称,难民是对劳动力市场和德国社会的补充,可以抵消人口老化的影响,增加德国社会的活力。德国总理默克尔自信能够解决难民的社会融入问题。
而中东欧国家则视难民为威胁。最近几年,中欧国家政治生态发生重大变化,具有排外倾向的右翼民族主义政党成为主导的政治力量。继2010年匈牙利青年民主联盟执政后,2015年10月波兰的法律与公正党赢得议会大选胜利。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强调,那些到达欧洲的人受另一种宗教的培养,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文化;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是基督徒,而是穆斯林。“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因为欧洲和欧洲认同植根于基督教”。他宣称要保护欧洲的基督教遗产,不受穆斯林的“威胁”。由于对难民采取铁腕手段,欧尔班的支持率再创新高。在10月25日波兰议会选举之前的竞选活动中,保守的民族主义政党法律与公正党领导人卡钦斯基在波兰选民中制造恐惧,称难民会给欧洲带来热带疾病,如霍乱、痢疾和原虫感染等。他声称,外国移民不会尊重波兰的法律和习俗,以后会在不同的生活领域咄咄逼人地实现其要求。斯洛伐克总理菲佐不失时机地诉诸激进的文化保守主义、排外和反美情绪。最近,斯洛伐克极端民族主义团体举行了反移民游行。应当说,在一些中东欧国家右翼民族主义政党中存在着根深蒂固的“伊斯兰恐惧症”,它们对“伊斯兰文化侵蚀基督教文化”心存恐惧。
欧盟新成员国不同于西欧国家的历史经验,对其民族心理和行为方式具有深刻的影响。与西欧国家不同,中东欧国家在剧变之前生存在封闭社会里,转型之后走向开放的时间并不长,没有接纳移民的经验,因此对移民的到来有恐惧感,从心理上排斥移民。西欧曾有过多元文化共处的历史经验,而中东欧国家则缺乏类似的经验,对外来文化的侵入感到不安。
波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为一个波兰人占绝对多数的同质化的民族国家,天主教会对波兰社会影响颇深,波兰社会对外来移民问题十分敏感。而在捷克,目前有45.8万移民合法居住。除了融入当地的越南移民之外,大部分为白人,穆斯林人口仅仅不到两万。显然,捷克社会对大量穆斯林的到来也没有做好准备。斯洛伐克中欧政策研究所所长米兰·尼奇认为:“我们的社会不是很多样化和开放。像斯洛伐克这样的中欧国家移民迁出的历史只有400年,移民迁入的历史只有数年。”斯洛伐克总理菲佐甚至宣称,欧洲遭到移民的“袭击”。正如中东欧100位政要和知识精英的公开信所言:“与二战后接收了大量移民的原殖民地国家不同,我们缺乏与来自遥远国度不同文化的人们共处的经验。”
解决欧盟制度性缺陷的紧迫性
欧盟新成员国尽管完成了经济转型的任务,建立了市场经济体制,在经济赶超上取得长足进展,但是在经济发展水平、福利水平以及综合国力上与欧盟老成员国之间存在着很大差距,在应对难民危机上缺乏足够的资源。而德国作为经济大国拥有应对难民危机的财政手段,据估计,德国本年度安置难民的支出将达到110亿欧元。
值得注意的是,在应对难民危机问题上,不仅欧盟新成员国与老成员国之间存在分歧,而且欧盟新成员国(匈牙利与克罗地亚)之间也出现了争执,甚至欧盟新成员国与非成员国之间也存在着争执(匈牙利与塞尔维亚、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难民危机导致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关系恶化,塞尔维亚将克罗地亚封锁边境的行为与二战期间克罗地亚“乌斯塔莎法西斯”的做法相提并论。匈牙利总理指责欧洲政治家不负责任地向难民许诺更好的生活,鼓励他们抛弃一切,冒着生命危险前往欧洲。他认为,“如果欧洲不回到常识的道路上,欧洲将在为自己命运的抗争中败北”。而在欧洲议会议长舒尔茨看来,这是“利己主义”的做法,而非欧洲常识。
这些争论表明,在欧盟内部弥合分歧非常困难。最近包括波兰前总统科莫罗夫斯基和克瓦希涅夫斯基、匈牙利前总理鲍伊瑙伊、波兰前总理齐莫谢维奇、立陶宛几任前总理等百位政治精英和知识精英签署公开信,强调“作为人类,我们有责任寄予同情,向他们提供帮助。作为欧洲人,这是我们的责任。欧洲共同体是建立在基于团结的原则上的。今天我们既不应拒绝为欧盟承担共同的责任,也不应对人类苦难和受难民潮影响最深的国家的形势视而不见”。
欧盟有共同的边界,但没有共同的移民政策,这是欧盟的制度缺陷。目前的难民危机提高了解决欧盟制度性缺陷的紧迫性。可以预期,在形成共同的移民政策之前,特别是在面对难民危机冲击的背景下,欧盟新成员国与老成员国之间的分歧难以彻底根除,欧洲团结仍然面临挑战。意大利外长真蒂洛尼7月底曾表示,不能假定欧洲团结可以解决难民问题,迫在眉睫的是在成员国之间合理分担难民配额。尽管欧盟国家在解决难民问题上存在分歧,难民过境国与目的地国、南欧与北欧、西欧与中东欧之间的关切不尽一致,但是从长远看,应对难民危机需要强化欧洲团结的理念,进一步推进欧洲一体化,特别是要形成共同的庇护政策。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欧洲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