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缘何自我解构
2015-12-14李径宇
李径宇
有些话题很古典了,但还是有必要多说几遍,“理想”就是。现在很多人不怎么谈理想,觉得太不正经,如果非要谈,那就说说“目标”吧,说说“规划”吧,稍显情怀点就说说“愿景”吧。这些词汇都无关精神,基本可以用钱度量。
理想已经远离公共话语体系,十年前觉得是好事,现在觉得有点邪门了。说是好事,是因为理想曾被宏大的语境加持,终于多元了,变成了各自活泼的意志。而现在我们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挣脱了一根绳索,又盲目被裹挟进了另外的绳索。这根新的绳索就是钱,这几年被包装为成功学。虽然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理想,并且不能用一己的标准去评判别人的选择,但集体无意识地以金钱主义为内核之理想,是需要警惕的。
这些年闹哄哄地视金钱为信仰的劲头,已经给公共社会造成了难以清扫的垃圾。义利之辨错配,一些人习惯于借公义营私利,表达义的时候咄咄逼人,私下里却全是金钱交易——自我开解道,没有钱怎么两肋插刀,总不能在肋骨上插两把刀子说,“够意思吧”。
够不够意思,自在人心和公义,但很多人会说“别整这些没用的”,视其为迂腐的,虚伪的,没效率的表现。而钱被认为是最直率高效的表白方式。
在金钱的丛林里,但凡有点理想的人是“可耻”的,因为他不合时宜地烛照着有的人不想被见光的东西。我们说的理想是关乎人们心灵和精神的,不是物质化的。有的人觉得自己不仅有理想,而且比别人霞光万丈。但是,你和他总是话不投机。你说的是节操,他说的是钱;你说的是对错,它说的是钱;你说的是底线,他说的是钱;你说的是时不我待,他说的是钱;你说“滚”,他说“钱”。
于是,你只能沉默。而你的沉默也会被认为是闷声发大财——沉默真的是金。你的举手投足,在他眼里都是金光闪闪,都是钱。如果你没有挡到他的财路,他看都不会看你一眼,因为看你的这时间这表情都是钱。
钱已经成为他的血液,他的氧气。所以,你别再说那些没用的,因为他认为这都是你赚钱的独家秘笈。你敲下的每一个文字,你保守的每一个意义,你对他无理要求的拒绝,你对别人的赞美,在他眼里,都是为了钱。
在这样的环境里,理想主义者逐渐自我解构。理想主义同盟随之瓦解,淹没在貌似理想主义者的“成功教”的门徒中间,一个个失联成为孤岛。殊不知,“成功教”的门徒们,不过是被心灵鸡汤灌醉的打了鸡血的金钱主义者,包装好点的,就是钱理群先生说的那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金钱主义者则极易找到同类,只要嗅一嗅,就知道来者何人,就知道从哪里下口便可以搞定。
当绝大多数理想主义者混同在金钱主义者中间,世界上就只剩下金钱主义者的同类。于是大家的沟通成本貌似特别低,各取所钱,然后一拍两散,哪管公共空间洪水滔天。
这样一路沙化下来,所谓理想主义者,就成了奇男子和奇女子,成了人间罕见的高蹈远举的物种。
可是,理想主义者究竟是些什么动物,还有没有存在的价值?人类群星闪耀时的理想主义者还值不值得效仿?不追求钱,理想主义者一定会被饿死吗?
答案当然都是正向的,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终留下的不是金钱,而是精神,而且两者并不冲突。有的人对“理想”一词过敏,估计是以前被理想折腾够了,现在报复理想。有的人本来就将理想等同于金钱,现在可以直接赚钱,“谈理想多俗”?
如果非要说,追求金钱也是理想的一种,也没什么大错。但本质上,理想是对完美事物的执念,是人之于这个世界的精神创造,是尘归尘土归土后仍然驻世的灵魂的原乡。
金钱的大潮冲刷至今,已经容不下诸如“理想”这些大词。人们过着琐碎而精心算计的生活,在互相权衡中维系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由金钱主义支配下的工作和生活,难免呈现空洞化状态,而精神空洞又不断被额外的物质消费所填充,进一步加剧了金钱的需求鸿沟。
内心的暗物质越积越厚。每个人只顾追求自己想要的,而给公共空间留下了大家都不想要的东西。金钱之交若没有理想主义人格做底子,最终不过是互害型关系。被利益绑在一起的朋友,只是彼此的人质,随时都是被勒索的对象。金钱主义者是将一架飞机上关键的那颗螺丝钉揣在怀里的那种人。与无利益往来的人一起飞翔是他们的伪装,梦魇就藏在他们的口袋里。
我们向来不反对有规则的利益获取方式,但唾弃一切无节操无底线的金钱主义者。他们聒噪着,扰乱了公共空间,挟持了理想主义者搭乘的飞往远方的那架飞机。
(作者系《中国新闻周刊》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