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忙
2015-12-13李宗祥
李宗祥
帮忙
李宗祥
武汉的秋天来得真快,冷空气一过,温度就陡然降了十多度,即使太阳高照,风也是冰凉的,吹在街上,两旁的树叶被吹得飕飕的响,渐次泛黄,吹在身上,浑身一抖,心不再躁动,人也安静下来,与大自然开始从容地对话。比如我们这些即将步入老年生活的人,已经准备追求壶里藏春,橘中寻乐,对身旁发生的许多事情都见怪不怪了。再比如武汉这座大都市,经过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以及大规模的建设与扩张,如今不再盲目与冒失,单纯求大、求快,而是回归理性,顺其自然地发展,逐步向国际中心城市靠拢。
当潘皓随心说出这些感受时,李娟觉得他除了头上多了几根白发、额上起了几道褶皱、眼神添了几分呆滞,一切都是老样子,甚至连说话的语气、语速、语调和话语中的逻辑性都跟以前一模一样,不禁灿然一笑。
三十年了!分别三十年,三十年后相逢的激动与兴奋,就藏在这一笑当中?潘皓不得不低头承认这个现实,也不得不抬头展望未来,他必须继续呆在武汉,与妻子、与儿子、与朋友、与同事、与那些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与这让人惬意的秋天一起呆在武汉,即使他仍然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说不出几句地道的武汉话,即使他在每一个人的面前毫不避讳宣称自己是辽宁人,每日每夜都思念辽宁老家,但这些都不能否认他已是一名武汉人。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否认他是武汉人。他离不开武汉,仿佛他生在武汉,长在武汉一样,武汉使他成熟起来,使他深刻起来,使他最终明白生活在武汉也是快乐和自由的。当然这种心思仅仅存在于他的心中,而且在他的心中埋藏得很深很深,他是不会轻易地让一般人察觉到的,这其中甚至包括与他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妻子。
潘皓的妻子是武汉人,操一口浓郁的汉腔,是一位能将就着居家过日子,并且能将日子过得十平八稳的女人。能找一个像这样的城里女人是幸运的。从她的身上,潘皓体会出武汉的女人并不像外地人传说中的那样个个都是火辣辣的脾气,相反武汉的女人大都不温不火。似乎这些都与武汉所处的地理位置和一方水土有关。翻开中国地图,武汉位于中华腹地,从逐水而居到依江而建,武汉从未离开过水。水是温柔的,而女人是水做的,武汉的女人与水交融,自然温柔无比。这是潘皓的一家之言,也是潘皓酒后之感。或许大家都这样认为,潘皓是外来人,外来人的感受最有说服力。迄今为此,这就演变成了一种大家都认同的最令人兴奋的也最令人信服的说法。潘皓曾经为此而自豪,好像关于武汉女人的历史是他一笔一画书写的。
站在一个曾经与武汉有关,而现在却与武汉没有多大关联的女人的面前,联想到这些,潘皓猛然感到自己有些唐突和不安。因为面前的这个女人毕竟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年轻时在街头邂逅的那个女人,而是李娟。
李娟是潘皓昔日的同事。在感情上,潘皓对李娟没有太多的寄托。掐指一算,与李娟共事的时间前后不超过一年,只不过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与李娟有些投缘,偶尔坐在办公室里能够说出一两句知心的话罢了,后来李娟随军去了广州,潘皓与她再也没有见过面,相互之间也没有联系,今天能够在中北路上擦肩而过,却能回头相互对视一眼就认出了彼此,确实是一种缘分,确实是一个奇迹,要不然李娟也不会惊讶地问潘皓,你说我去广州你就回辽宁,你怎么啦,你没有回辽宁?你还呆在武汉?
潘皓最怕别人问他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是潘皓被分配到武汉工作的第二天,独自一人爬上黄鹤楼,面对滚滚的长江信誓旦旦地表达的一个问题,这也是他此刻没有直接回答李娟的问话,而是岔开话题,像是关心她,又似回避她的原因。潘皓反问李娟,你现在还在广州?在广州过得好吗?
我现在不在广州,去了北京。李娟见潘皓纳闷,补充一句,我丈夫转业后去了北京,夫唱妇随,我自然也跟着去了北京。
北京好!北京好!潘皓随口应和就没了下文。李娟却打开了话闸,她的述说很随意,像个老婆婆述说普通的家事,说来说去无非是那儿都不好,只有武汉好,武汉的人好,说话中听,武汉的人不贪婪,小富即安。
潘皓刚开始还能装模作样洗耳恭听,听久了就有些厌烦,心想李娟太啰嗦了。大凡上了点年纪的女人都会像这样唠叨不停的。潘皓这样一想转而谅解了李娟。等李娟意识到自己将话说远了,说多了,便抿着嘴角轻笑。潘皓趁机问她,你这次到武汉来干啥的?
我侄子结婚啦,我是回来喝喜酒的!李娟欣喜的心情溢于言表,甚至感染了潘皓。潘皓眼睛放亮,也跟着李娟笑了起来,说了一番祝贺之词。至于道别的时候,潘皓又回到了他一贯的逻辑思维当中,说到了武汉的季节、天气,说到了武汉的人文历史和当今的变化,但就是回避他这么多年来他个人如何随着武汉的变化而变化,却又让李娟从他的话语中窥出一二。
其实,了解他的人都清楚,潘皓长期在单位做接待工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接待了多少天南地北的人,时间长了就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职业习惯,他逢人总是这样介绍武汉的,总能让那些刚到武汉的人感到他把话说得实在而又不失风趣,并且随着他的思绪很轻易地认识武汉和感受武汉。所以,在单位,大家都公认他的工作做得好,都说接待工作只有他有这个能力去做。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一做就是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所有的级别、地位都与他无关似的,要不是快退休了,思维僵硬了一些,行动迟缓了一些,跟不上节拍,厅长也不会为他调整岗位,把他从办公室调到业务处室,并颁给他一个安慰奖,把他从副处晋升到调研员(正处)。他更没想到一晋升到调研员,处长就被派到恩施去挂职锻炼,处室需要一个临时牵头的人。按理说,处室有三个副处长,一个人年轻,是重点培养的对象,一个资格老,威信高,一个是专家,从高校招聘来的,在他们当中挑选任何一个人牵头处室的工作,都是合情合理的,但厅长偏偏挑选他这个调研员负责处室的工作,让他临到退休之前还过一把官瘾。
在厅里,每个处室都有些工作经费,潘皓做处室负责人没两天就通晓了其中的秘密,他总能从中抠出一点私用,而且总能找到一个恰当的借口,说是公用。这是官场上的潜规则,也是潘皓认为当一把手最过瘾的地方。人都一个样,手上有了钱,腰杆也挺得直,说话也理直气壮,可潘皓把胸脯都拍红了,一口一声请李娟吃饭,并再三强调,请几位老同事陪她,叙叙旧,李娟却拒绝了,说车票都买了,今晚非得回北京不可,潘皓只好作罢。但是,没有想到,到了晚上,李娟打来电话,开始话语说得平和,说她侄子平日对人彬彬有礼,做事规规矩矩,虽然做的是小本生意,但也做得红红火火,她们一家人以他为骄傲,后来越说越着急,越说越像屋外起了冷风,天快下雨了,她说她侄子刚结婚就被警察抓走了,一家人不知他犯了何事,也想不出一点办法帮助他,唯独抱头哭得死去活来,她离开武汉多年,人员关系都生疏了,只有请潘皓无论如何都得伸出援助之手,救救她侄子。
这次潘皓认定李娟真的遇到了麻烦,不然她现在一定坐上了回北京去的火车。然而,李娟遇到的事,对他而言,也是一件棘手的事,他都不知道该找谁去帮这个忙。可李娟一口咬定,凭他在武汉工作这么多年,凭他在武汉的人脉关系,只要他多想想办法,一定能帮得上忙的。可潘皓与公安部门的人来往不多,更甭谈与警察打交道,相互之间建立私人交情。办这样的事情,如果单纯靠盲人摸象,那绝对不靠谱。可答应了别人,就得想方设法去帮助别人。潘皓两眼盯着白白的墙壁想了很久,最后绞尽脑汁才想到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儿子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的同班同学——严小宁,在武汉市公安局上班。严小宁一向对潘皓尊敬有加,每次见面都喊他老头子,比喊他老爸都亲热,可潘皓在心里始终认为他是假惺惺的,有些过度做作,所以对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时冷时热,经常责备儿子稀里糊涂过日子,不努力工作,没有结交一个好朋友!从来没有想到他今天反而要利用儿子的朋友关系来替人办事,面子有些拉不下,迟疑了半天,等到李娟打电话催促他两三次,潘皓这才醒悟过来,抱着试试的态度勉强给严小宁打了一个电话,严小宁接到电话,十分爽快地回答,我一定想方设法帮忙!但是,到了最后,严小宁还是在话语中埋下了一个伏笔,留下了一个悬念,说是先要详细了解案子的情况,看事情的好坏程度再来回复他,怎么去帮忙,能帮多大的忙。
不管是什么原因,出于何种目的,一个人被警察抓走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潘皓惋惜之余,只得叹息一声,简单地给李娟回了一个电话,将严小宁愿意出面帮忙的事告诉了她。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李娟的侄子至少犯了两宗罪,一是非法持有猎枪,二是持枪威胁国家工作人员,抢夺工程项目。他已于昨天被开发区公安分局刑事拘留。这起案件是省公安厅督办的要案,根据省领导批示,对于这样的不法分子必须从重、从快、从严惩处。
当潘皓把严小宁了解的情况告诉李娟时,李娟已回到了北京。人都一个样,专门往好处想,谁又把事情想到这么坏的程度呢?李娟苦笑着,嘟嘟哝哝地骂侄子不是人,骂着骂着就从电话一端传过来一阵一阵的抽泣声,让潘皓一时六神无主,脸色开始发白。过了很久,潘皓才稳住心神,脸色有了一丝血色,他一边安慰李娟,说事情并没有糟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一边口头上承诺尽力帮忙,心里却在打退堂鼓。因为严小宁已跟他把话说白了,就当前的政治气氛,对于这个案子,谁都难以保全无事,他能做的,就是从中通融一下关系,看能不能适当减轻点刑罚,但李娟的侄子到底做了哪些坏事,经过侦察、审理、起诉到判决等程序后到底能减轻多少刑罚,他也说不清楚。对于一个说不清楚的事情,潘皓又怎能在电话里向李娟转述得清楚呢?到了这一步,潘皓才切身体会到,人最烦恼的时候,就是想替别人帮忙,却不知如何去帮忙。
帮忙也让人烦恼,不帮忙也让人烦恼,就是因为这些烦恼,潘皓这才感到他的思维瞬间混乱不堪,仿佛他孤身一个人钻进了黑暗的隧道,不明方向,他睁大眼睛思来想去,居然把思绪延伸到他儿子的身上,心里庆幸儿子虽然不安守本分,但从来没有给他惹上这样的麻烦,从来没有让他这样地烦恼过。
潘皓的儿子是靠自己的努力考取的公务员,在武昌区上班。头两年,他的儿子还沉心于工作,后来就不务正业,说是在上班,其实是在江夏、东西湖两地炒房子,转手倒卖赚了三四百万,潘皓以为他结婚生子情况会有好转,哪知他变本加厉,与人合伙在小东门做起了建材生意,而且生意越做越大。但生意做得大,并不等于赚钱多,他到底是赚是赔,潘皓并不知道,也不想去过问,要不然儿媳又会不讲情面,是笑非笑地反讽一句,您看,人家的老子都在省里面当官,子女都安排在省市政府机关里工作,您的儿子呢?为了这句话,潘皓独自怄了几天气,少吃了几顿饭,但终究觉得自己确实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每次见到儿子像欠债似的,躲得远远的,一直到今天,彼此不干扰对方,不介入对方的生活。这一刻,有了李娟的侄子作参照物,潘皓稍微改变了一点对儿子的看法,儿子虽然不算是一个有出息的人,但也算得上是一个比较争气的人,能做成今天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想起来,儿子所做的一些事,有几件还是做到了让他眼前一亮。比如最近这几年,儿子换了几处住房,一处比一处大,一处比一处装修得富丽堂皇,儿子从未让他从荷包里掏出一分钱,也没有开口向他要过一分钱。妻子心里过意不去,备份贺礼送去,儿子却让她捎回一大堆礼物,潘皓掂量掂量,分量更重。可今天毕竟不同于往日,潘皓经过一番高兴之后,突然感到眼前的光芒迅速地消失,因为他发现他与儿子之间隔着的,不是汉江,却是长江,而且不是在长江上修几座桥,在江底修几条隧道就能将两个人的心连在一起的。
潘皓努力地回忆,有几分惊喜,也有一些懊恼和失落爬上他的脸。他脸上的肌肉左右运动,却掩饰不住他内心的烦躁与困惑。他转移目光,私底下认为,这与雾霾有关,反而与他的儿子无关。
武汉在秋天有雾霾还是头一回。有了雾霾天空就灰蒙蒙、阴沉沉的。天不高了,地不阔了,气不爽了,风不清了,这哪是秋天?这哪是收获的季节呢?潘皓试图寻找这个季节的真谛,但他天天呆在城内,而不是乡下,城内除了有风转向,带来川流不息的车声,就是高楼林立,终日灰头土脸,比田垅里的黑土还失色,他从中又能寻找到什么呢?
没有兴兵百万,没有摇旗呐喊,一眨眼的工夫,秋天就包围了武汉这座城市。街道两旁的樟树仿佛褪色了许多,蜷缩起绿叶,打不起精神。潘皓仔细观察,发现树叶被一层灰尘包裹着,无法伸展腰身,无法向外传递绿意,由此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城内的秋天不仅表象是灰色的,而且内核也是灰色的。这种扰乱心智的颜色如同一张失血的脸,很难看,很容易让人心生厌恶,让生活的节奏随着季节的更替不经意间变得错乱。但是,整座城内人们依然行色匆匆,街上依然车水马龙,每一双行走在街道上的脚,每一对滚动在街道上的车轮,急促地弹奏出城市的每一个音符,这些都使潘皓陷入了一种孤独之中,觉得自己已过知天命之年,心头有异物阻塞,很难提口气跟上城市的快节奏。实际上潘皓看清了别人,却没有看清自己,他早已融入了这座城市,他生活的节奏,与城内的每一个人都差不多,什么都要赶时间,什么都要瞬间作出决定,即便他懒洋洋地行走在街上,他行走的速度一点都不拖沓,一路上也有自己追求的目标,否则此时他一定不会冲破雾霾,看到西斜的阳光。
阳光金黄的,尽管已经被北风吹得干透了,但还在用力地拓展空间,想在大街小巷里占个温暖的地盘,和一些熟人唠叨一些闲话。可武汉就是这个样,或许说如今的大城市都是这个样,一到下班的时间满街都塞满了人塞满了车,一丝冷风溜不进,一缕阳光钻不进,要不然时下也不会流行一种说法,要是谁解决了城市塞车的问题,老百姓就会推荐他当市长、省长,甚至国家领导人。用潘皓的话来说,要是城市解决了塞车的问题,阳光就会多拥有一片土地,市民就会多拥有一份愉悦的心情。
潘皓是迎着夕阳行走的。在这一刻,夕阳落不到街上,却落在他的头上,银光闪闪的。潘皓又笔直向前走了一二百米远,没想到夕阳掉落到他的脸上,恣意地发出尖细尖细的爆破音,他的脸好似被撕裂了,流出了鲜血,一时间他竟然被吓得喘不过气来。为了躲避夕阳,为了躲避来自心底的恐慌,潘皓眯着眼,急忙拐上八一路,多转了一圈才到墨绿轩。一脚踏进墨绿轩,潘皓立即感到一身轻松,第一次体验到没有阳光的地方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
这个墨绿轩,是既能喝茶,又能吃饭,更便于私底下谈事的地方。墨绿轩的房间是用茶名来命名的,你想喝什么茶就走进以那道茶命名的房间。走进“铁观音”房间,严小宁果然应约坐在里面等他。
老头子,我早就知道您喜欢喝“铁观音”,今天我请客,请您喝茶,然后再请您喝酒,请您吃饭!严小宁见潘皓推开房门,赶忙起身,迎了上去。
不,不,今天是我找你帮忙,哪能让你破费呢?潘皓挺直腰板,爽朗地说。
我请您!我已给潘刚打了电话,也叫他过来陪您!严小宁话音未落,潘刚左手拿着一个棕色的小皮包,右手拿着手机,晃着脑袋进了门。
同在一座城市,已有一两个月没同潘刚见面了,今天见到他仍然是一副傻笑的鬼样子,潘皓不免瞪了他一眼,希望他快点成熟起来,但随之又后悔,在心里埋怨自己一辈子对儿子太严厉,太苛刻了,没给儿子一点好脸色看,便连忙调换脸色,不痛不痒地说,坐吧,咱们父子今天能坐在一起吃顿饭,得感谢严小宁,你得替我好好陪陪严小宁。
爸,您坐!您坐!严小宁已打电话告诉我您为什么请他吃饭,既然是您请客吃饭,我是您儿子,我在场,您尽管表态,我出钱,我有的是钱,您只怕从来没花过我挣的钱,您花一点我挣的钱,我会高兴,您也会高兴的。
不想替李娟办事,却引出与儿子见面,尽管只说几句话,哪怕他们心与心之间仍然被长江、汉水阻隔,但无需架桥了,就这几话,句句都是连心桥,把他们父子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面对儿子的巨大变化,面对儿子的一番真情表白,潘皓一时间有些不敢相认了,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闪出朵朵泪花,他也看到了满屋五颜六色的灯都闪现出他的泪花,他有了一个最新的发现,原来自己的泪花是五颜六色的,是秋天这个收获季节的颜色。谁说城内没有秋天呢?秋天就在眼前,就在心中,就在平日一些琐碎的事情当中展现出来。
一旦改变了对儿子的看法,也间接地改变了对严小宁的看法,接下来不论是品“铁观音”,喝“五粮液”,吃“扬州花饭”,还是严小宁把他在电话里讲的话扩充成一个故事,再向潘皓讲述一遍又一遍,潘皓眼中没有了一丝抱怨的神色,他认为天下的事、未来的事其实就是把复杂化为简单,把深刻化为寻常,时间到了,没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
爸,像这样的事,今后您就别管了。这些事,看似简单,其实牵涉面广,错综复杂,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左右得了的。我说句您不高兴的话,严小宁是为了您高兴才四处向人低头求情,但他有多大的能耐,能起多大的作用,他清楚,您也清楚。为了这件事,既然大家都尽力了,那大家都心安理得,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了。
潘刚突然插进的这句话像根针刺了潘皓一下,潘皓如坐针毡,急忙挪了挪屁股,别扭地看了潘刚一眼,除了感到像吃了一口另类的苦菜,嘴内有些微微的咸涩外,接下来潘皓表现得并无异样。就在大家都陷入沉默之时,潘皓好像找到了人生的兴奋点,抬手拿张餐巾纸揩了揩嘴,脸上露出笑,咂巴着嘴,喝了一口酒,居然喝一口酒就喝出了幸福,潘皓禁不住指着潘刚和严小宁得意洋洋地说,你们说说,我这个人哪来这么多的福气?
半夜起风了。有风和没有风完全不一样。有风就会吹走空中的霾。果然像潘皓想的那样,第二天清晨空中宛若被水冲洗过,洁白、明澈、悠远,涌现出无穷的生命力,仿佛一切的创造和意境都在这里孕育并诞生。很快太阳爬了出来,月亮却留恋这良辰美景,依旧挂在天边,不想回家。而整个小区安静至极,好像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偶尔才有丁点鸟鸣,偶尔才有溪水淙淙。这如玉石般的点点音符投入心湖中,击起圈圈美丽的涟漪,让潘皓觉得自己轻轻一步就跨上了人生的制高点,用心灵领悟到这城内的世外桃源的诗情画意,忘却了自己笔直向前不经意间走出了小区。
像往日一样,潘皓循着晨曦的足迹,拐过一个街口就到了东湖边。
站在东湖边,脚踏黄叶,沐浴晨风,听细微的涛声,望磨山秋容浅淡、红叶欲燃的气象,潘皓体验到历史名人那种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恬淡心境,心里弹奏出生命的乐章,每一个章节都没了城内的喧嚣,而是武汉繁华背后的淡泊致远与几分秋的朴素自然。
要不是漫步,好多良辰美景便一晃而过,要不是设身处地、身临其境,人一辈子很难像这样触景生情。当潘皓自言自语地说出这句话时,月亮已被太阳慢慢地吞没了,满耳塞满了车轮滑过路面的摩擦声。这些摩擦声纵横交错,时而模糊,时而响亮,时而消逝了。新的一天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开始了,这种留给人紧张记忆的摩擦声使潘皓心里刚刚泛起的一片太极虚境即刻消失,他重新回归到城市的喧嚣当中,抱着如常人一般的情怀和感触从东湖边出发,稳固地举步,走七八公里的路程,到单位去上班。
在武汉,人们出行的习惯都是紧跟着时代的节拍不停地改变。现在,一般的人出门,要么自己开车,要么打的,要么坐公共汽车,极少有像潘皓这样长年累月步行上下班的人。开始单位的同事戏谑他,说他是古董,顽固不化,后来都叹羡,说他是神灵,死而不僵。这其中的优越性不言而喻,一是他的住房离单位近,二是他在武汉最典雅的小区购房表明他的地位和最独到的眼光,三是他的妻子说一不二,她挑选的绝对错不了……
当着众人的面潘皓从不否认这些。另外,潘浩还可以一口气说出诸多别出心裁的理由,但有一种理由一直给他带来一丝丝奇妙的感觉。他难以言传这一丝丝奇妙的感觉。这是他清早走出小区,晚上回到小区,走在月亮的下面,看到月亮与自己一同行走才感悟出来的。这种理由,他从不愿对人说出,也是别人想不到的,特别是他现在做了处室负责人,他更深藏于心,不愿说出了。
虽说是临时做个处室的负责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潘皓是个顶差的,过的自然是舒坦的日子,可自打坐上这个宝座,别看他经常不吭一声,其实他心里装着许多事,忙得不停。人忙活的时候就感到充实,就不会顾忌到身边暗流涌动、矛盾丛生,倘若顾忌过多,对谁都客客气气的,那肯定做不成事,也做不好事。潘皓这种做法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压得身边的人喘不过气来,他们都说潘皓是个不会做官的人,连处室里的三个副处每天都伸着脑袋,祈祷潘皓的身影能早点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潘皓攒了一大把的年龄,有了一部自己的历史,这部历史让他洞明世事。显然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缺失,潘皓暗中决定换种面目示众,以便让其他人换副目光来看他,于是他逐步改变工作方法,尽量把处室的事分给三个副处做,让他们在繁忙中专注事业的成功,而不是把审视的目光始终放在他的身上。很快他就取得了成功,但这种成功反而让他很颓废,觉得做一个处室的负责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也不是那么省心的事。
最寻常的、最简单的,却是最深刻的。潘皓没想到自己到了这把年纪才体会到这一点,自己将继续这样,慢慢地体会,一天一天地活下去,一天一天地变老吗?就是在这一秒钟的时间里,潘皓觉得自己不服老还真的不行,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掌管好处室,只是完成领导交代的一个方面的工作,培养年轻人,则是领导交代的另外一个方面的工作。尽量让自己少挑点担子,让年轻人多挑重担,既是顺其自然,也是理所当然。一旦跨出了这一步,潘皓陡然发现自己真正变得像这个处室的负责人,每天处室里每一个人碰见他,脸上都堆满了笑容,问候他的声音也比以前更响亮了。
但是,时不时也会出现特殊的情况。就在今天上午十一点,省里临时召开一个紧急会议,副厅长到咸宁市去检查工作,一时半刻赶不回来,就叫秘书通知潘皓,要潘皓代他去参加这个会议,潘皓稍加思索,就转身派最懂业务的那个副处长去了。潘皓本以为那个副处长是从全国招考而来,他知识渊博,专业能力强,业务能力熟,可以称得上是知名专家,派他去参加这个会议再合适不过了,哪知省里领导坐在台上扫视了一眼台下参加会议的人员就变了脸色,一针见血地指出,遇到紧急情况,召开紧急会议,说明省里有紧急的事情要布置下去,如果你们都说厅长有事不能来参加会议,难道处长也有事吗?我是省里的领导,是我的事多,还是你们的事多,如果下次再这样,干脆就把会议开到你们厅里,看你们这些人在忙什么。
潘皓知道,省领导气上心头,说的是气话。对付这种局面,潘皓积累了一些经验。不是有人讲相声,忍一忍,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潘皓是一个能忍的人,听得进批评的声音,也明白下一次再也不能出现这种情况,否则拨出萝卜带出泥,不高兴的可不是省领导一个人。这不,还没过四五分钟潘皓就接到了副厅长从咸宁打过来的电话,从头到尾都是副厅长的笑声,但潘皓听得出来,与平时相比,副厅长的笑声怪怪的,比大声粗俗批评他的话语都难听。这让潘皓有点忍不住了,浑身的气血随即停滞下来,他挪动双脚,尝试着带动筋骨,但唯独嘴唇能颤动一二下,午饭的食欲都没了。最后,副厅长近似下命令,一再地强调,凡是我不能参加的会议你都得去参加,而且必须是你本人亲自参加,不得再另行安排其他人去顶替。
宛如是个犯下错误的小学生,当面向老师承认错误,写保证书,潘皓低下头连嗯了几声。放下电话,潘皓搓了搓手,等双手发热了,又搓了搓脸,揉了揉太阳穴,这才觉得自己全身气血顺畅了,这时也发觉处室里没有一个人。潘皓猜想,那些人一定下楼去吃工作餐去了。潘皓正准备下楼去吃工作餐时,手机嘟嘟嘟地震动,接连不断地拍打他的大腿,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是李娟发给他的一条短信:我正坐在从北京到汉口的高铁上,估计下午四点半到汉口火车站。我晚上请你吃饭,吃饭的地点由你确定,你定好位置后给我回短信。
昨天晚上同严小宁、潘刚分手后,潘皓立马就给李娟回了话,告诉她,严小宁暗中在活动,可能得等几天才会有结果。可李娟并不放心,忧心忡忡地对潘皓说,我只有这么一个侄子,他出了事,你叫我怎能呆在北京享清福呢?我一定要回武汉,等到事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潘皓理解李娟的心情,开导她,好事多磨,不要心急,要有耐心。潘皓以为李娟听进了他的话,会呆在北京,没料到李娟这么快就要到武汉了。不过现在从武汉到北京的高铁修通了,坐高铁,一天可以跑一个来回。潘皓想,李娟从北京到武汉,就相当于从武昌到汉口走亲戚,来一趟也未尚不可。可是,让潘皓着急的是,他俩今天晚上会面时,讲来讲去一定还是昨晚在电话里说来说去的那几句话,那几句话除了安慰人,又能给人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呢?俗话说,吞吞吐吐害死人。自己再不就此事跟李娟当面摊牌,说清自己的能耐,而一股劲地拖下去,结果只会导致李娟错失拯救她侄子的良机,给李娟带来的恐怕是更大的失落和悲伤。潘皓自知他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虽谈不上面临生死考验,但还是让他感觉到有些措手不及。
然而,生活在继续,在不停地变化着。这种折磨人的变化,似乎与武汉秋天的气候有关。武汉的秋天昼夜温差大,早晚冷得像冬天,中午热得像夏天。在酷似冰与火的交替中,潘皓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把持住性情,也渐渐地失去了激情与活力。如同这天中午吃饭,他拿起筷,端起碗,吃进了鱼肉,却尝不出鱼肉味。但尝不出鱼肉味,仍然要照常进餐。这是生活规律,是人一辈子做不完的事情,哪怕像应付差事,每天都得一日三餐,强迫自己应付过去。这是人的悲哀。在悲哀中寻找漫长人生无限的情趣,就超越了悲哀的本身。不然怎么说,人生如行云,看似有,握似无。实际上,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物表现出来的很少是庐山真面目,但不可否认,不管是真是假,都真实地展开了人生千姿百态、瞬息万变的那一幅幅画面——
囫囵吞了小半碗饭,一把扔下碗筷,潘皓像发泄了心中的不快,便笑嘻嘻地打电话,与酒店预定晚上进餐的单间。
这天下午,潘皓坐在办公室里发现自己头脑中的杂念很多,自己很难像打开电脑清除病毒那样立马将这些杂念清除干净。整整一个下午,他对周围的一切表现出一副冷淡与麻木。不知过了多久,做了些什么,告诉他时间的,是李娟发过来的一则短信,言明她已到了他预定的餐馆,潘皓这才关注时间,下班的时间已过,都快到晚上六点钟了。
在这个季节,在这个时间段,武汉的夜幕正徐徐拉开,街上的灯渐次亮了起来,高楼大厦上的霓虹争相变幻出一幅幅美丽的图案,引诱人迷醉于都市梦幻般纸醉金迷的生活。但对于像潘皓这样从苦难年代走过来的人来说,不是他们现在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而被排斥在这种生活之外,也不是他们囊中羞涩,没有钱财来消遣这种生活,而是他们只有内在的冲动和无奈的向往,因为他们的身体已经老得无可救药,丧失了革命的本钱,哪来冲破牢笼般禁锢的勇气,他们不得不在迷惘中转而怀旧,在茫茫夜空中搜寻他们曾经主宰过的峥嵘岁月。每当他们年纪增大一岁,这种遗憾就倍增,感觉到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感觉到在都市里行尸走肉的人也包括他们这些人。所以,反过来,在这样孤独的夜晚,潘皓去履约的冲动就特别强烈,即便不是李娟约他,而是其他人相约,他也会欣然赴约在一起坐坐,唠叨几句,慢慢地累积心中的快慰之感。
直到同李娟在酒店里见面时,潘皓才从这种感觉中走了出来,他瞬间头脑清醒,发现自己少做了一件事,自己应该先跟严小宁联系,邀他一起来吃饭,并请他亲口告诉李娟真实的情况,好让李娟做到心中有数,也算对李娟有个交代。潘皓一心想弥补这个过失,但没想到电话打通了,严小宁却一口谢绝了,并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们今天晚上有特别行动,就没了下文。潘皓知道,面对这种情况是勉强不得的,他只好把昨晚严小宁跟他说的话又重新向李娟叙述了一遍。李娟听后莞尔一笑,连忙解释,这次请他吃饭,一是为了感谢他,他为这件事已尽力了,至于事情办得怎样,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另当别论。二是准备了一笔钱,想委托他交给严小宁,以便打点一些关键人物,打通关键环节。潘皓听后戛然失色,坦言,饭可以吃,忙可以帮,至于钱的事,虽说严小宁嘴上油滑,但他也算得上是一个比较正直的人,办事一向比较稳重,他得问问严小宁,并同他当面把话说清楚,该花钱的时候也得花钱,再看看他是一个怎么样的态度,再送钱给他。
到了这个时候,李娟显然表现得比潘皓性子急,好似急病乱投医,她反复强调,现在是经济社会,关系很重要,钱也很重要,靠关系请别人帮忙就得花钱。潘皓也算一个在官场上混的人,自然通晓李娟的用意,但就钱的事再继续在言语上纠缠,僵持下去,只会越发引起李娟的猜疑,感到心里没底。为了不让气氛接近于冰点,潘皓一心想绕开这个话题,可绕了一段时间,等饭吃到一半却又不知不觉回到了原点,他只得当面表态,一定会把她的话转告给严小宁,要严小宁放开手脚去“营救”她的侄子。
潘皓表完态随即陷入了苦恼与尴尬之中,他觉得自己的表态并不斩钉截铁,当中隐隐含有模棱两可的成份,因为严小宁曾经向他暗示过,事情的进展如果朝好的方面发展就好办,如果出现了未知的不可控的因素就难办了。严小宁毫不含糊着重点明了一点,如果李娟的侄子涉黑过深,或有前科,定性的结果自然会不一样,成为阶下囚也是迟早的事。可是,到了今天,潘皓都不敢随意地跟李娟讨论这些,他的犹豫好像是在打埋伏,让李娟明显地感到黑云压城,知道了形势的严峻,也好像是让李娟看到了云开雾散,有了希望。倘若看不到一点希望,李娟还会一股劲地找他吗?到那时,李娟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心情,潘皓不敢想像下去了。潘皓无意中抬手摸了摸额头,发现额头上微微冒汗,他不再是来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样子,他懂得了像这样的饭不是好吃的。吃这样的饭,还真不如请李娟到家里坐坐,喝喝茶,拉拉家常。
结束饭局,进入夜色当中,潘皓机械地审视一眼街道。由于街道底下正在修地铁,街道中间被栅栏围住了,要绕一圈才能走上回家的路。李娟则打的回汉口。因为她侄子的家在汉口,她得到她侄子家里去过夜。李娟的离开并没有结束潘皓对夜色的审视。潘皓好久没有在夜晚出门了,他对这夜色的陌生程度并不亚于一个刚到武汉的人,或者说武汉这几年的变化太大了,连身在武汉的人都叹为观止,那一座座高架桥在夜晚就像一条条彩带,在高楼大厦之间飘忽,经常使人忘记回家的路途。这就是常人为什么说在城市发展的年份总会冒些新鲜的事情,总会冒些奇怪的事情,总会冒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原因。
一阵警笛唿嘟唿嘟地从身边响过,不远处,一群人很快就散开,没了踪迹。但有哭声传来,低沉而又痛楚。从这哭声判断,一定是位女孩子发出来的。不过街上亮堂堂的,如同白昼,不见一人,直到警车停下,下来两个警察,潘皓才将目光聚焦到他们所在的位置,只见高架桥的桥墩下坐着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孩,她一侧面,潘皓就认出了她是谁。
她同潘皓住在同一个小区,她会唱歌跳舞,经常在附近几个酒吧里走台,前不久在一个电视台的选秀比赛节目中得过奖,最近成了一支乐队的驻唱歌手,有不少铁杆粉丝,出门时总是前呼后拥,地位一点都不比前来小区检查工作的领导差。今晚,潘皓见她这副模样,就知出事了,但不知出了什么事。
不管出了什么事,毕竟他们是住在一个小区,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潘皓顿时心生同情,快步走上前去想帮她说几句话,替她解围,警察却丝毫不给他面子,制止他:我们在办案,请您赶快离开。潘皓没了言词,怔住了。警察侧过身,严肃地问她报警的原因,她像演戏,扭扭捏捏了半天才向警察坦言,刚才斗殴的两拨人都是前来捧场,听我唱歌的,开始在歌厅里对骂了一会儿,出门没走多远就对打起来,我劝不住他们便打110报了警。警察说,既然是你报的警,那就请你到派出所去做笔录,详细说明事由。她装疯卖傻,说我怕,就赖在地上不愿意走。警察有些不耐烦了,脸上现出怒色,潘皓见状忙拉着警察的手向他赔理道歉,说,她是我的女儿,是个孩子,还不太懂事,让我把她带回家好生生地教育她。警察像审查犯人,拿眼瞪了瞪潘皓,有些不相信他说的话,态度随之变得倨傲,训斥他,反复重申,请您赶快离开,别在这里干扰我们执行公务。潘皓不假思索,即刻表明身份,还一本正经地申辩,如果你不相信,就请你到市公安局去问问严小宁,他是我儿子的同学,他知道我这个人。
话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潘皓才意识到,在市公安局严小宁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也许警察听都没有听说过他,说出他的名字能起什么作用呢?潘皓感到腿脚有些发麻,脸变得煞白,十分尴尬。警察确实不认识严小宁,但瞧着潘皓心急的样子,权且相信了他,又顾全他是一位省厅的领导,立马转变了态度,诚恳地对他说,现在的年轻人思想不成熟,做事大多荒唐,是该把她领回家多多教育!便上车走了。
警察走了之后,街上仿佛突然安静下来,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令潘皓始料不及的是,这女孩非但不感谢他,反而从地上霍地蹿了起来,冲着他大声地嚷道,哪个要你来打岔的,谁是你女儿,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省长吗?你是市长吗?这是在武汉,不是在乡下,一个芝麻大的官,什么事都敢管,邪门了,我认识当官的可多啦,哪一个像你这样多管闲事?今晚不是你出来瞎搅和,我现在就该进派出所了。我明确地告诉你吧,我本来就想到派出所去把事情闹大,让报纸电台都知晓,天天跟踪报道,把我炒出名。你难道不知道吗,哪一个歌星没有绯闻,哪一个歌星不是隔一段时间闹出一段绯闻,不然能红遍大江南北吗?哎呀,我想起来了,你刚才不是说你有个女儿,莫非你怕我出名,挡了你女儿的道,心里难受,才强行出头的?
霎时,潘皓被这女孩戗得脸色由白转青,由青变红,脖子上青筋暴突,整个人狼狈不堪,差一点跳了起来。难道这样的人不是一个坑蒙拐骗的小无赖吗?人们为什么争先恐后地捧她呢?潘皓后悔不该无缘无故出手帮她,转而愤怒起来,他瞪着双眼,恨不得挥手抽她两耳光。这女孩也很快意识到了她在情绪激动之下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看到潘皓眼睛白多黑少,一副想吃人的模样,吓得像惊弓之鸟飞快地跑掉了。潘皓望着空空的街道,不知该和谁去计较心中的委屈。他怀着一肚子的怨气回家,忍不住把这件事原汁原味地讲给妻子听。妻子正半靠半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剧,乐得时不时嘻嘻笑,当她漫不经心听出了大概的意思,脸色一沉,不耐烦地说,都什么年头了,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助人为乐吗?你以为你是活雷锋吗?就是雷锋活着,他管得过来吗?你怎么不回头想一想,你这一辈子走的不都是霉运,许多事经过你的手末了都是本末倒置,帮人家倒忙,最后自己把自己弄得左右不是人……
你看,你快来看,电视里的这个人真的有点像你!妻子像发现外星人似的,指着电视机不停地摇着头,笑着。
一种不祥的兆头袭上心头,潘皓眼神阴郁,朝他的妻子斜视了一眼,本来想大声责怪她,叫她不要天天站在黄鹤楼上看翻船,骂她是张乌鸦嘴,吐不出一句吉利的话,但看到她沉迷于剧情当中,一副忘我的样子,潘皓选择了沉默。他忽然想到,要是儿子媳妇回家住,一家人聚在一起,或许这个家又不一样。片刻之后又不以为然,认为人生不可能快乐地、有价值地活过每一天。前思后想,潘皓唯独觉得对不起严小宁,今天三番五次借用他的名号来做事,倘若把事情做得好便好,做得不好便有损他的名声,那内疚和负罪感就会折磨他后半辈子。潘皓完全没有预料到,就是在这个晚上,自从心中隐隐有了内疚和负罪感之后,反而一举释放了心中那道不安的情怀,他不想理睬妻子,便伸了个懒腰,跑到卧室仰面倒在床上,一会儿便鼾声大作。已有些天了,潘皓难得像这样睡一个安稳觉,呼呼一觉睡到天亮。
过了两天,潘皓的妻子说的话果真被应验了。
那天下午,严小宁打来电话,告诉潘皓,事情已变得相当复杂,其中有几句话竟让潘皓听得双耳发麻,耳朵里咕咚咕咚作响,他怀疑是自己年纪大了,听力下降,把话听错了,不禁大声地反问一句,李娟的侄子是涉黑团伙的三号人物?严小宁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他还说,这次特别行动由省公安厅厅长坐阵指挥,这个团伙的一号人物是在昨晚逃往境外的途中被抓捕的,通过连夜加急审理,根据他提供的名单和线索,今天凌晨在全市实施了紧急抓捕行动,涉案人员全部落网,整个案件也就彻底告破了。这个团伙罪大恶极,涉及持枪杀人、抢夺工程项目、贩卖毒品、开设赌场等诸多罪行,对于犯下这些罪行的人,人人都深恶痛绝,就是不经过审判,立即执行枪决,也没有一个人会同情他们,说杀错了人。李娟的侄子是这个团伙的三号人物,播下罪恶的种子就难逃法律的制裁,不过他供出了一号人物,并配合公安人员对一号人物实施抓捕,有立功表现,估计要适当减轻处罚,但从整个案件的性质来分析,主犯绝对是死刑,李娟的侄子判二十年或一个无期徒刑也不为过。
好似厚重的阴影兜头罩下,潘皓坠入了黑暗之中,惊慌得目瞪口呆,摸不着东西南北。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不是严小宁说帮忙就能够帮忙的了。潘皓转而求其次,试探着请求严小宁想要他能帮多大的忙就尽力帮多大的忙。严小平严肃地说,李娟的侄子犯下的案子实在是太大了,不光超出您的想像,也大大超出我的想像,目前整个案子事实清晰,证据确凿,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就是神仙下凡也没辙。潘皓听后像是自己犯了王法,倏地掉入了十八层地狱,他嘴巴哆嗦,不敢要求严小宁再去为他做什么。他也清楚,在没有把事情考虑周全之前,他不敢把这些大大超出他预料之外的消息传递给李娟。因为人都一个样,谁也不愿意往最坏的地方去推测。潘皓担心李娟从事情发生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更担心李娟想不到事情有这么严重,她没有做最坏的打算,哪能有足够的承受力来面对现实,接受这一切呢?
与严小宁通话后,潘皓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眯紧眼睛靠在办公室的坐椅上,无聊地打发着午后漫长的时光,像喝多了酒,昏昏欲睡,至于下午办公室里来了什么人,说了那些话,他一概不知。冷不防副厅长突然闯进他的办公室,要不是随行的秘书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潘皓似乎呆在恶梦中醒不过来。
副厅长没有生气,反而显得特别热情,特别尊敬潘皓,笑着对他客客气气地说,潘处长,晚上有个接待,请您参加!
不爽快地回答副厅长的邀请,显然不合时宜,也辜负了副厅长的一番好意。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潘皓在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在行动上慢了半拍,让副厅长明显地感到他是非常勉强地接受他的邀请的。当副厅长正想说如果他确实有事就不必勉强时,潘皓兴奋起来,抢先给了副厅长一个响亮的回答,一定参加!潘皓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接待任务时,副厅长就催促他赶快走,不然就错不开下班的高峰期,那时塞车,想走也走不了。
不得不承认,武汉是一座“堵”城,而且是越来越堵,即便副厅长和潘皓一行提前出门抄近路,但没走多远就被堵在雄楚大街动弹不得。包括副厅长在内,车里坐着的都是在武汉生活久了的人,对堵车早已习以为常,所以没有一个人朝车窗外多看一眼,也没有一个人口出怨言。即使有怨言,他们也知道,这是瞎着急,白忙活。司机更悠闲,伏在方向盘上轻声吹着口哨。假若没有听到口哨,旁人一定以为他睡着了。副厅长是个温和的人,在他看来,一切顺其自然更好。副厅长打电话向对方解释可能要晚到的原因。如今,鼓不用重敲,话不用多说,只要说到塞车,人人都理解。正常情况下坐车到“楚灶王”只要半个小时,这次却用了一个多小时。下了车潘皓才明白,这次不是副厅长接待客人,而是别人请他吃饭。既然是别人请他吃饭,不管早到晚到反正最后到了就是给人面子。如今不怕花钱请客吃饭,怕的是花钱请客吃饭却没有一个客人到场。
快到年底了,请副厅长吃饭的人大都来自底下的县市,他们的目的无非是想多申报些项目,多争取些资金。可今年不同于往年,有“八项规定”、“六条禁令”的约束,谁都会退避三舍。然而,这次副厅长甘冒风险,敢去赴会,潘皓猜想请客的绝对不是一般的人。
进入饭局,潘皓才得知请客的是个老板,来自仙桃,和副厅长是老乡。这位老板曾就读于湖北工业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武汉打工,通过一位同乡的关系认识了副厅长。副厅长看他人憨厚,有些学问,便把他推荐给一位在湖北做酒类总代理的朋友当帮手。这个人就一根筋,只知道士为知己者死,他把副厅长的朋友的话当作圣旨,不折不扣地执行,死心塌地地卖命,没过多久就博得了副厅长的朋友的认可,于是支助他一笔钱回到仙桃开了一家代理分店,只用四五年的时间就赚了钱,买了房,结了婚,有了孩子,还在乡下流转了四五百亩土地,建了一座农庄。饮水思源,感恩戴德,总想报答副厅长,跟副厅长磨了好长的时间,副厅长才答应他的邀请。
潘皓知道副厅长是个很喜欢帮助人的人。在举杯的刹那间潘皓想到了李娟的侄子,如果副厅长愿意伸出援手,那么事情就会迎来转机。有了这种期盼,潘皓仿佛久积于心的郁闷被释放一空,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很平静。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接待工作,对自己的能力毫不怀疑。在宴席上,好像是自己请客吃饭,潘皓把所有的心思放在副厅长的身上,至于自己喝多少酒吃什么菜,完全出于掌控场面的需要,出于副厅长高兴不高兴的需要。副厅长又怎能知道潘皓的这番良苦用心呢,他见大家都高兴,很快就忘掉了自己的身份,也跟着大家高兴,跟着大家肆无忌惮地吃喝,疯狂了一回。
这酒,副厅长确实喝得高兴;这饭,副厅长确实吃得舒畅,以致说出了令潘皓惊愕的话。副厅长快人快语地对老板说,在坐的都是自己人,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今天你不必感谢我,你若真的要感谢,那就代表我感谢我们潘处长,潘处长资格老,他当处长时,我还是个兵,那时他处处关心我,现在我当了副厅长,他又鼎力支持我的工作,你们说我不感谢他还感谢谁呢?潘处长不抽烟,但喝点酒,你买两瓶飞天茅台送给他。潘皓还没回过神,就像事先安排好了似的,那老板已叫人拎来了两瓶飞天茅台和两条“1916”黄鹤楼香烟,并指着潘皓眉飞色舞地调侃,送酒不送烟,我做不了神仙,送酒又送烟,赛过活神仙。由于潘皓把心思全部用在副厅长的身上,没有听出老板话中的意味,副厅长却听出来了,他哈哈大笑,像唱歌,唱道,送酒送烟,是地上神,喝酒抽烟,是天上仙!
气氛终于被推到了高潮,潘皓头脑一热,认为时机成熟了,便说有事找您,就把副厅长拉到一边,低声把李娟侄子的事向他简述了一通,哪知副厅长听到一半就失去了刚才的雅兴,他紧锁眉头,好像眼前升起了一片浓雾,让他看不清方向。潘皓从未看过副厅长类似的眼神,当他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时,副厅长才推心置腹地对他说,潘处长,不是我今天喝多了酒就说糊涂话,像这样的忙最好是能帮则帮,不能帮则不要勉强自己。哑语了一阵,副厅长发现潘皓似乎一点都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便指着坐在对面的老板直截了当地说,像他这样争气的人,帮了之后能为社会带来正面效应;而像那些人渣,帮了之后能给社会带来什么呢?我认为对那样的人渣不仅不能帮,而且应该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副厅长当头一棒砸得潘皓连连倒退几步。人算不如天算,现实作弄人,让自己徒费一番心劲儿,潘皓满脸朱红,嘴唇不停地哆嗦,绝望地瞪着双眼,泪珠盈眶,想不通怎么会演变成这样的一种局面,潘皓紧接着痛苦地弯下腰连打了几个响嗝。像是嗓子眼被异物堵塞住了,一个响嗝接着一个响嗝,差一点翻江倒海把肚子里的酒全都吐了出来。
终归是一岁年纪一岁人,潘皓快六十岁了,平日就患有高血压,今天喝多了酒,倘若由此引发脑溢血或心脏病,在场的人都难脱干系。考虑到问题的严重性,副厅长不能视而不见。他眼里掠过一丝黯然,显得他有些后悔,有些担心,唯恐出现闪失。副厅长连忙上前握着潘皓的手,一堆笑容送到了他的面前,抚慰他,让他镇静下来,并承诺,在省公安厅、市公安局我都有朋友,明天早上一上班我就去找他们,请他们帮忙。
从眼中流出眼泪,到眼泪倒流回眼中,就这么简短的过程。从表面上看这个过程波澜不惊,实际上是惊心动魄。潘皓在这个惊心动魄的过程中仿佛看到了柳暗花明,他旋即来了精神,扬起头来,反过来一把抓紧副厅长的双手不停地点头,感激地说,您真是一个好人!
第二天,从副厅长那里传过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但不是好消息并不等于不是消息,并不等于这些消息不重要。相反,因为副厅长所处的地位不一般,与他交往的人的层次相对较高,传来的消息比严小宁更有权威性。
副厅长对潘皓说,我咨询了省公安厅的几个关键的人物,他们异口同声给了我一个答复,由于这个案子的敏感性和特殊性,他们不仅不能插手干预下面的人办案,而且根本不会插手干预下面的人办案。副厅长边说边留心观察潘皓的反应,当他发现潘皓黑着脸,摆着头,神情变得异常紧张时,就开始担心潘皓依旧存有幻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将会给潘皓带去更大的伤痛,也许会使潘皓在这种近乎莽撞的执著中,渐渐对社会产生一种不友善的,甚至是敌对的情绪,于是不等潘皓开口回话就接着说,对于重案要案神仙也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
副厅长的话等同于判决书。潘皓不再抱有侥幸的心理,不再对任何人寄予幻想,也不再犹豫不决,他打躬作揖谢过副厅长。潘皓稍微缓和了一下神色,便立即给李娟打了个电话,坦言自己很想为她帮忙,却帮不了这个
啰忙。当话说到这份上,潘皓突然变得比平时嗦,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比平时沙哑,像老和尚念经,竟然拐弯说人到了这把年纪,不愁吃,不愁穿,功成名就,应该高高兴兴退休安度晚年,可就是不知好歹,不知进退,一心一意想帮助人,似乎人越老越高估自己这方面的能力,越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毫不妥协的勇气,仿佛自己就是一尊活菩萨,想帮助谁就能帮助谁,以此证明自己还能够发挥余热,以此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其实却不知不觉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不量力而行反而是变相害人。李娟被潘皓流露出的真情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停地表白,大家熟悉彼此的一切,知道谁可以信任谁不值得信任,我信任你,理解你,感谢你!接着慢慢地转换声调,用一种无所谓的口吻说,今天整个武汉市的报纸电台都在长篇累牍地揭露这个涉黑团伙的罪行,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没料到自己的侄子会是这样一个犯下滔天罪行的人,如果早知道了,我早就死心了,也不会请你帮这个忙,让你劳神费力,像他这样的人不值得我们在他身上花费心血,像他这样的人不可宽恕,应该接受人民的审判,接受法律的惩罚。
末了李娟快速地切换语气,飞快地拉高音量,把后面的话说得斩钉截铁、义正词严、义愤填膺。潘皓听出来了,李娟是故意大声说给他听的,以此来宽慰他的心。但是,潘皓切身体会到了李娟心中的烦躁和恐惧、痛苦和无奈。或者说,那是李娟绝望后一种本能的反应。人生到了这步田地,没法不难过。潘皓反过来安慰李娟,说犯罪的人更加需要帮助,更加需要人间的温暖,我们不能弃之不顾,我们应当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或许是出于对侄子的绝望,或许是出于对这几天辛苦付出的失望,李娟伤感地说,我要离开武汉这座让人伤心的城市回北京去了。
潘皓猛然想到副厅长和严小宁都提到,李娟的侄子在公安机关侦破案子的过程中是有立功表现的,而且在那个涉黑团伙中他是属于比较温和的一个人,与发生的几起命案没有多大牵连,依据事实和犯罪情节推断他是不可能被判处死刑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就会有重新做人的机会。潘皓想这肯定会给李娟带去心灵的慰藉,不想李娟悲叹一声,如果坐一辈子牢,活着还真的不如死了的好。直到终止了通话,潘皓的耳边还回荡着李娟发自肺腑的悲叹。好像起风了,风不停地加速,有了呜呜呜的声响,但风无论用多大的气力,都刮不走这种悲叹。潘皓即刻关上了窗户,把李娟的悲叹关在了办公室里。
终于立冬了,天黑得快,也黑得更厉害了。在黑暗中,潘皓想,人生在世,匆匆几十年,几十年的人生,相伴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帮互助、互敬互爱。任何一个人,帮助人,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在你帮助别人的同时,一定有人或明或暗地帮助你度过生命中的一个又一个关卡,完成人生的一次救赎……感叹到这里,潘皓发现自己的思绪突然短路了,发现自己的双手竟攥着湿漉漉的汗滴。这些汗滴在手掌心紧密地排列着,过于规则,却多少有些陌生。从这些汗滴中潘皓找到了一条更为踏实的理由,他穷尽了最大的能力,完成了一项该完成的任务,接下来他应该努力去完成另一项任务,那就是该下班回家了。
责任编辑:郑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