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跨越两个世纪的技术工人丰碑是这样造就的(下)
2015-12-11陈昌云
陈昌云
个人篇——
时代幸运儿
1963年10月4日,耿家盛在昆明出生,成为昆明重机厂车工耿鼎、祖振英夫妻的又一个儿子,此前的1962年1月,他们的大儿子耿大鹏出生。
耿鼎夫妇两个儿子出生的时代处于所谓“三年困难时期”的余绪,整个国家的匮乏贫穷依旧,民生艰难。
52年后的今天,祖振英回忆说,耿家盛由于孕育过程就没啥吃的,先天不足,所以出生以后就营养不良,襁褓期身体孱弱,毛病多,“家盛一生下来,就得了硬皮症,他在娘肚子里就营养不良。”
十三四岁时,耿家盛又得了“蚕豆病”,“食堂打饭回来,米饭中有豆,父母就把豆择出来吃了,把米饭给我吃。”
1980年,虚岁17岁的耿家盛考取了昆明机床厂技工学校的“产品表面处理”专业读书。
1982年7月,从技校毕业后,耿家盛被分配到了昆明铣床厂,在这里的两年半时间里,耿家盛完成了自己从一个技校生转变为一个工人的过程。1984年11月,耿家盛调回了父母所在单位——昆明重机厂。
从铣床厂调到重机厂,分配到工具车间开车床,这是耿家盛人生第一次正式和车床打交道。
耿家盛在车工技术上能有后来的成就,在他父亲之外,和他先后学习过的四位师傅关系很大。
和当时所有国企一样,昆重素有“师带徒”的传统,耿家盛一到重机厂报到,耿鼎就让他到工模具车间,安排的岗位是车工,同时给他找了几个车工方面的“大王”师傅带他学艺,他先后跟着朱凤仙、张录、黄廷富、郑伟学习车工、镗工技术。
朱凤仙是位女师傅。
张录当时在重机厂也是车工大腕,对刚入厂、毫无实作经验的耿家盛他不愿意从车床的ABC教起,就叫耿家盛先入门,再来跟他学,于是耿家盛拜朱凤仙为师,跟着朱凤仙学了俩月,会开车床后,耿家盛觉得当车工似乎也不是很难,“才三天我就会开动车床,10天半月后,我就可以自己干点活。”
21岁的耿家盛以为自己有把握独立干活了。
“第一次,车一个鸭蛋头螺钉,我用空刀试了几次,以为自己有把握了,就开始车螺纹。”这时,“啪”的一声,车刀坏了。
一位名叫李绍华的老师傅过来帮他磨刀,边磨边告诉他车刀接触工件,只能逐渐“吃”多少等等原理……
“我磨刀,怎么都磨不好,回家问我父亲,他说磨刀最重要的是要找好角度,磨不好,是因为角度不对。”耿家盛说,“车工最重要的是那把车刀的使用,而车刀又要靠自己在砂轮上打磨,磨刀既是车工的基本功,也是一个优秀车工的必备绝活,当时,重机厂磨刀技术最好的师傅名叫黄廷富,他磨刀的技术比我爸的还好,我爸叫我向他学习磨刀。”
这时,他渐渐开始领悟,车工这行当不简单。
跟着朱凤仙学了俩月,耿家盛又来找张录开始正式学习车工技术,“他一个人开着一部螺纹磨床,一部车床,他叫我守着开车床,有问题尽管问他。”
跟着张录学了5个月后,耿家盛再次想要独立干活。
有一天晚上,这部车床闲着,他一个人来到车间,“找好图纸、工件、刀子、量具,6点开机,干到夜里11点。”
第二天一早上班,耿家盛怀着忐忑的心,等着来自张录可能的一顿疾风暴雨式的臭骂。
耿家盛昨夜车钢筋两头的螺纹,没有掌握好技巧,车速快,钢筋一甩,弯了,钢筋的另一端把车床尾部电气柜上的胶木开关给打坏了。
这台车床是一部台湾产的车床,是当时厂里重要的吃饭家伙,对张录这代爱惜公物如眼珠的老工人来说,任何对它的损坏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当时心里很不安。以前我曾听我爸讲,一个老师傅不小心把镗床导轨拉毛了,一句话不说,回家收拾好洗漱工具,等着去坐牢。”
所以,面对师傅的怒火,耿家盛只能平静地承受着,“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工作事故,给了我教训。”
张录骂完,又教耿家盛一个方法,“他告诉我,以后再车类似细长条状工件,工件的后部要用木头固定好。”
黄廷富教耿家盛磨刀。
“黄师傅教我在砂轮上磨刀,每一个细节和要领他都告诉我,等他讲完,刀也就磨好了,然后他叫我找一把废刀,按照他教的方法自己去磨……天天就这样磨,每天我要磨五六个小时,一个星期后,我觉得自己基本掌握了黄师傅所教的要领,就磨了一把刀请他检查,他接过去仔细看了一阵,然后说,行了,你可以出师了。”
技术优良的车工,不仅车刀要磨得好,而且还会针对特殊工件,发明自己需要的专用车刀,耿家盛成为车工大师的奥妙之一就是他和车刀的优良关系,亦即对车刀的打磨、使用和发明。
至今在他的工具柜里,保存着一卷长达数百米的橡筋,这条横切面呈梯形、细如麻缕的橡筋条,是他用车床切削加工橡胶胶辊时产生的副产品,当他取出这卷橡筋把示本文作者时,感到这根橡筋颠覆了外行对车工和车床的刻板印象——“工件飞速旋转,工人低头凝神操作,工件与车刀接触瞬间,火花飞舞,一卷卷瓦蓝的铁屑迅速产生……”
耿家盛笑了,“车床可以加工的工件从材料来说有很多,除了金属,还可以加工塑料、橡胶、木材等等,因为你们一般只看见加工金属,所以以为车床只车金属工件。”
这卷橡皮筋是制作一个橡胶胶辊,从橡胶上切削下来的,“当时,我针对这个胶辊的加工特点,感到正常的车刀做不了,喏,就自己发明了这样一把车刀。”
耿家盛从柜子里取出的车刀竟然是用一块锯片制成的。
他说,对于切削橡胶这类材料来说,常规的刀子不行,得自己想辙设计刀子,“常规的刀子主要是切削金属材料的,对加工这些特殊材料,那些刀子用不了,橡胶柔软,刀子一定要锋利,同时又要有刚性,我当时琢磨了一段时间,心想用锯片试试,不想一试就成功了,还好使。”
本文行文至此,一直把耿家盛定义为“车工”,即操作车床的工人,而没有说他是“机床工”,因为,机床是个大概念,它包括车床、铣床、刨床、磨床、镗床、钻床等多个常见工具机,而车床只是机床中的一种。
但是,既然车床、铣床、刨床、磨床、镗床、钻床都是机床的组成部分,那意味着,一个优秀的车工,也应该是一个技术熟练,甚至也很优秀的铣床、刨床、磨床、镗床、钻床操作工,这样,对于刚刚入门车床的耿家盛来说,车床的熟练只是为他打开了机床其他技术门类的一扇门而已。
1986年,工模具车间来了一部T68型镗床,没有人使用它,时任车间主任的吴尔能问耿家盛想不想开?耿家盛说当然想,但镗床与车床大同之中有小异,吴尔能说,两者最大的区别是工作原理不同,“车床是工件随主轴转动,刀具在拖板上做直线进给运动;镗床是刀具随主轴转动,工件在拖板上做直线运动。简单地说,车床是工件旋转,车刀不动;镗床是刀具旋转,工件不动。”
所以,操作方式的差异对耿家盛来说,如何使用镗床又是新课题,吴尔能就把耿家盛送到冶金分厂拜师学艺,这一来,1965年从浙江宁波来支边的镗床操作工郑伟便成为耿家盛的第四位师傅。
郑伟当时已经从事镗工21年,郑伟印象中,耿家盛人品好,虚心好学,“人聪明,喜欢动脑筋,不懂就问我,跟我学了两个月左右,就可以独立开镗床了。”
“直到今天,他随便在哪儿碰到我,还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师傅,遇到我手上拿着东西,他还要帮我送回家。”
学会了镗床等于又为耿家盛增添了一技。
耿家盛作为“核心软实力”:
以其10年拉丝机生涯为例
耿家盛在昆重迄今的工作经历,就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来说,极其简单,几乎等于在一个西瓜的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交界处,干净利落地切下去。
他从1984年11月调入昆重工作,整31年,这31年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在工具车间(该车间1989年改为工模具分厂,工模具分厂1995年并入减速机分公司)有10年零6个月,在拉丝机分公司迄今20年零6个月。
大略地说,1984年11月—1995年5月,他在工模具分厂;1995年5月至今,他在拉丝机分公司。
拉丝机生产曾经是昆重的拳头产品之一,当时围绕这个产品所进的人,无论是分公司领导还是车间工人,都是昆重的技术骨干,耿家盛自然在其中,一直干到拉丝机作为产品已经绝迹的今天。
拉丝机是在工业应用中使用极为广泛的机械设备,广泛应用于机械制造,五金加工,石油化工,电线电缆等行业。
拉丝机产品的应用范围有多广?
简单地说,生活方面,比如金项链等饰品就要用到拉丝机,工业产品方面从电线电缆到汽车轮胎里的钢丝,再到高楼、大桥等建筑物使用的钢缆等等,广泛应用于社会生产、生活的许多方面。
对中国人来说,拉丝机的工作原理和产品并不陌生,至迟在1800多年前的汉代就有“拉丝机”及其“拉丝”技术,证据就是当代屡有出土的汉代金缕玉衣,从金缕玉衣上所用金丝,从中可以窥测到两千多年前中国古人的“拉丝”技巧。
昆重生产拉丝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69年,是岁8月,该厂的林沐恩、武俊禹、张孝恩工程师和西安重型机械研究所有关人员组成联合设计组,共同设计22/250水箱拉丝机,1972年成功推出样机,1978年3月,该机荣获全国科学大会奖。
但昆重的拉丝机真正形成拳头产品是改革开放后的1986年,通过引进德国KOCH公司技术,才得以发生巨大的飞跃。
耿家盛的同事何建平说,“当时我们的拉丝机销往全国各地,很俏,但凡有拉丝机订货招标会,除非我们不去,只要去投标,百分之百可以中标。”
从1993年就在拉丝机分公司工作的侯金富说:“我记得1995年到2002年间,拉丝机的全国市场份额,我们占了50%。”
“当时来买拉丝机的客户遍布全国各地,上海、武汉、新余……”1992年就到拉丝机分公司的何建平回忆道,“当时全国做拉丝机的厂家有20多家。”
拉丝机分公司的产品不仅仅是拉丝机,何建平说,他到拉丝机分公司,“效益最好是1993年,那会儿产品除了拉丝机,还有塔吊、行车、轧机,当时还做露天挖掘机,如果发展好了,还可以做盾构机。”
这就是1995年耿家盛调入拉丝机分公司的大背景。
从1995年到2006年这10年,耿家盛在拉丝机分公司扮演了一个至关紧要的技术大师角色,用时任经理范子文的话说,“如果没有耿家盛,拉丝机分公司萎缩得更快,可能早就垮了,在机加工方面,他太关键。”
何建平说得更直白,“如果没有耿家盛,拉丝机这个产品死得更早。”
在笔者近三个月的访问中,持类似观点的人有好几个,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耿家盛对于拉丝机分公司的意义,从技术角度看,就是公司真正的核心竞争软实力。
“拉丝机卷筒是最核心的部分,耿家盛当时每月要做三套,每套少的有8件,多的有10多件,若没有他,我们要三个人来做,效率没他高,质量也不敢保证。”
“拉丝机在我印象中,从1993年做到2006年,一年至少做10套,便宜的、小型的拉丝机一套卖100多万元,大型的、贵的一套卖300多万元,材料主要用冷作件、铁板、锻件、浇钢件、铸件。”何建平与耿家盛在拉丝机分公司已有22年的工作交往,他认为耿家盛的技术是拉丝机得以成功的关键,“拉丝机最关键的部件——拉丝机卷筒——是耿家盛做的,这个部件硬度要求极高,别人做不了,卷筒就是他一个人制作。”
“拉丝机的关键零件铁定必须由耿家盛做,其他人不是不能做,但做出来要么是废品,要么合格率太低,”范子文说,“再比如卷筒里的水套高速运转,要求精度在15丝左右,这个精度一般人做得到,但要做到长期高速运转而不变形,只有耿家盛才做得到。”
耿家盛解释了卷筒作为拉丝机的核心部件何以重要,“卷筒是拉丝机的核心零件,拉丝过程中,要求它的跳动在0.1毫米之内,跳动越小越好,跳动大,拉出的钢丝就会变成竹节状,一段粗一段细,这是不允许的,经我的手做出的卷筒,我能做到跳动在0.05毫米内。”
“一部拉丝机有5至13个卷筒,老师傅从毛坯车一个卷筒要一个星期,卷筒是用高锰合金堆焊出来的,高硬度材料机加工,在全球都是技术难题,它对车刀刀片的选择,对刀具角度的刃磨要求极高,否则,可能随时把刀片打断,一把刀连一个卷筒都做不出来。”
“拉丝机上的卷筒,类似汽车刹车片,是磨损件,我们做了10多年,做了五六百个,但直到今天,没有人来买过卷筒作为备用,这说明我们的卷筒耐用性很好。”耿家盛说,“国外发达国家,比如德国,是采用陶瓷涂层,不用堆焊合金。”
范子文承认,因为耿家盛的技术,拉丝机卷筒合金堆焊成了昆重当时生产拉丝机的一大卖点,“我们对客户承诺,使用33000小时卷筒不会起槽。”
拉丝机作为昆重的拳头产品在当年做到什么地位?
一件外贸小事可以看得出——
电子版的《昆重大事记》记载:2003年7月5日,昆重制造的拉丝成套设备LH 8/400活套式拉丝机组首次出口日本。
“耿家盛的业绩是从赛场硬硬地赛出来的,不服不行”
1984年,21岁是耿家盛接触车床之始,1990年,27岁,是耿家盛开始通过技术竞赛的方式,对自己学艺6年来所掌握的车工技术获得社会承认的关键一年。
这一年,他参加“首届全国青工技术大赛云南省选拔赛”,获得车工第二名。
这次比赛,耿氏三兄弟都参加了,耿大鹏、耿家盛参加车工组比赛,耿家华参加钳工组比赛。耿大鹏因为大意,未发现参赛的车床蜗杆螺距被调少了一齿,只得了第五名。
2003年是耿家盛喷薄爆发的一年。
沉寂了13年,也磨砺了13年,2003年6月28日至7月2日,耿家盛等17名技术工人夺得代表昆明市参加“云南省职工技术技能大赛”的参赛资格;9月9日,耿家盛斩获“云南省职工技术技能大赛”车工工种第二名,同时取得代表云南省参加“全国职工技术技能大赛”参赛资格;10月24日,耿家盛在全国车工工种比赛中获得第14名。
在这个全国性大擂台上,耿家盛取得第14名,标志着他的车工技术、技能臻于一个高峰。
此后,耿家盛的各种荣誉直接从省里、从北京纷至沓来:
2004年4月被全国总工会授予“全国五一劳动奖章”;2004年12月,被劳动和社会保障部授予“全国技术能手”荣誉称号;2005年4月,被国务院和云南省政府分别授予“全国劳动模范”和省级“劳动模范”荣誉称号;2006年2月20日,被云南省人民政府授予“兴滇技能人才荣誉”称号;同年7月4日被中共云南省委、云南省政府授予首届“兴滇人才奖”。
“家盛走到今天,大伙儿服气,”曾任昆重副总经理、现任云南冶金集团工会副主席的王琳说,“一个方面,服气他在企业困难时,没有沮丧,没有逃避,不离不弃,再一个服气他的是,他今天拥有的荣誉都来自于他过硬的人品和技术,他的人品及其家人的为人,昆重几十年,大家都看着,没有瑕疵可挑,至于技术技能,那是经过多次、多个层级竞赛赛出来的,不是谁提拔、推荐、评选的,不服气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