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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

2015-12-11朱来磊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四爷玉山小子

朱来磊,河南永城人,1993年出生,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天津文学》《诗歌月刊》等报刊。

四爷当过兵这我知道,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个逃兵。村子里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似乎所有人都在恪守本分不约而同的替他隐瞒着这个秘密。可怜我在这个村子里过活了二十余年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

这事还要从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大阅兵谈起。阅兵前半月关于,战争、老兵的话题绝对有着不俗的影响力。那天村长玉山家的小子金标挤眉弄眼的朝我摆摆手。我一向没给过这小子好脸色,染着一头黄毛站没个站像坐没个坐像,每次见到他我都恨不得踹他两脚,可是偏偏我越是这样这小子越是黏我。

我不耐烦地问他:“啥事?”

他凑过来神神秘秘的,看样子想给我来个耳语。

我呵斥他一声:“站好!”

他讪讪地笑了笑说:“叔,我给你说个秘密。”他压低声音。

我眉眼一立:“啥事?说!”

他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你知道不?东头四老爷是个逃兵。”

我有点不敢相信,但我知道这小子绝对不会骗我的。我轻轻的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听谁说的,别搁这胡扯。”

“咋,你不相信?”他瞪大眼睛,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昨个,俺爹喝醉了我听他说的,你要是不相信问俺爹去。”

“真没想到……”他说,看样子这小子似乎还想表达些特立独行的想法。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瞎说,我要是再听见你搁那儿瞎胡扯,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他缩了缩脖子,拍着胸脯上的二两肉说:“放心吧,这事我就给你自己说。”

四爷到现在还住在土坯房子里,村里和乡里有几次要给他盖间砖瓦房,但任谁说他就是不同意,甚至国家发的补助他一分也没有动过。和别的上了年纪的人不同,四爷不好向年轻人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他总是坐在院子里的一颗大桐树下面,一坐就是大半天,谁也也不知道他究竟看些什么想些什么。自从上次金标给我说过四爷当过逃兵的那件事之后,我心里总是膈应的慌,总想一探究竟。

这天我提着两瓶酒去找村长玉山,想乘着酒劲套套他的话。事先我给金标透了个口风,这小子一口就答应了下来。那个兴奋劲,好像已经看见他爹喝醉出丑的样子了。雄赳赳气昂昂大跨步地带着我去他家,但是一见到他爹这小子就怂了,屁都不敢放一个,我朝他撇了几眼但这小子楞是装作没看见,气的我恨不得当着他爹的面捶他一顿。

村长玉山看见我提着两瓶酒笑着问我:“哟,这不逢年不过年的,提两瓶酒弄啥?”

我敷衍着笑着说:“咱兄弟俩好长时间没搁一块喝酒了,这不是看你得闲凑过来喝点嘛!”我怕他问东问西的赶忙接着说:“别扯那么些没用的,快弄俩菜去。”

玉山笑了笑,对金标摆了摆手说:“还搁那儿杵着干啥,叫恁娘弄两个菜去。”金标那小子听见他爹发话,撒丫子就跑开了像被狗撵的兔子一样。

一瓶酒已经快见底了。金标那小子看着眼馋的不行,不断地给我使眼色,但我为了惩罚一下他,就是不提让他喝的事。玉山和我都已经有些醉意了,说话都开始有点大舌头了。好在我还没有忘记初衷,东拉西扯的开始把话题往四爷身上引。虽然玉山有些醉了,但脑子不糊涂一听这话就知道我想干啥了。

他阴阳怪气的笑着说:“我说呐!你闲着没事找我喝啥的酒,是想搁我这打听四爷的事来吧?”

这话说的我怪不好意思的。我说:“看你说的,喝酒才是正事,其他的不都是附带的嘛。”

玉山翻着白眼瞅着我,端起酒杯说:“喝,喝了这个酒我就给你说。”

我无奈地端着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火辣辣的酒呛得我直咳嗽,一股酒气顶了上来,差点没让我当场吐出来,我赶紧夹了两口菜,硬生生的把那一股酒气挤了下去。好在玉山也颇讲信用,看我喝完之后就开始说了起来。我放下筷子,侧耳倾听着。

“事情要从淮海战役说起……”玉山慢丝条理的开始讲述起来,“淮海战役打响之后,咱永城县,哦对了!那个时候咱这还不是永城市。那个时候咱这儿的劳力还有妇女老幼,几乎全都扑上去了肩扛手提。那时候有个口号叫‘倾家荡产,支援前线,忍受一切艰难,克服一切困苦,争取战役胜利。”

“那会的四爷才刚刚十七岁也随着咱庄上的劳力支援前线。都是用的架子车和扁担,用肩膀给前方部队运送物资。前面打的热火朝天,咱这后方也是没日没夜的忙。鞋子磨破了,光着脚继续跑;肩膀磨破了,垫点稻草接着扛。四爷像是被那片火热的激情融化了,战役还没结束,他就和附近庄上的八个小年轻缠上了村里的族老要去参军。四爷也是个犟货,村子里都劝他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爹也用赶牛的鞭子抽他,抽的一个脊背都血糊糊的,但他还是要死要活的要去参军。族老被缠的没有办法了就找到了部队的首长,好说歹说最后部队还是收下了他们。战役打了好几个月,这个淮海战役结束的时候四爷和同村的八个年轻人也跟着部队开拔了。南征北战的后来也漂漂亮亮的打了好几个胜仗,那军功章都有好几个。到建国的时候四爷也从一名大头兵变成了连长,不过同去的八个人只剩下三个了。”

玉山顿了一下,我赶紧把酒给他倒上也没敢问他后来的事。玉山端起来酒杯站了起来,金标乘着玉山不注意已经偷偷的喝了好几杯酒了,玉山撇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

他接着说:“后来,那就是抗美援朝了。四爷在的那个部队被抽调编入志愿军,跨过鸭绿江要和美帝干仗。事儿到这儿才算开始。恁是不知道抗美援朝那仗打的那叫一个惨,打完了一批再换上一批。”

我心里想着搞得就给你见过的一样,但我没有出声打断他。

他接着吐沫横飞地说:“那个时候咱使得啥?美帝主义使得啥?”玉山愤愤不平地拍拍桌子,“朝鲜那儿穷冬腊月的那真是吐口唾沫变成钉,咱抗美援朝的部队有的还穿着小褂连个棉衣都没有,那手指头都冻得像个胡萝卜棒。就是那样这仗还得打,一个小土包子你来我往的,死的人摞得都比那个小土包子还高,几锨下去那土还都是鲜红的。哦对了,前几天我听人家说有人怀疑黄继光、邱少云。这不是糊派派吗?那些烈士能容得了这些人瞎研究不。要我说这些人都该蹲监狱!”

我咳嗽了声,问玉山:“那后来咋样了,四爷真当了逃兵?”

玉山“吱”的一声喝了口酒说:“后来啊!后来我听老辈说在那个叫“伤心岭”和“血岭”的地方四爷和他的连队在那儿整整打了两天一夜,小山都快被炸平了。一颗炮弹就落在离四爷三丈远的地方,当时四爷就被炮弹炸懵了,他的右胳膊也就是那个时候炸断的。等过了一会他回过神来,整整一个连队的人就剩下他一个活口了。漫山遍野的都是尸体,四爷用布条勒紧那条还淌着血的胳膊,他又去翻死人堆找咱这片的人结果就找着两个,他胡乱的搁他们身上扯两件遗物。剩下那一个估摸着被炸成碎肉了,他搁地上捧了把土用布包着,就这样踉踉跄跄的爬回去了。具体咋回来的,四爷从回来后一个字也不肯说。后来听说部队要把四爷枪毙喽,是他的团长找了首长。到地方瞎咋胡一顿,然后就搁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也不说其他的事。最后可能是他的团长哭的首长心烦意乱,这才没枪毙成四爷。四爷回来之后,就给几个老辈说过一次从那之后就是他儿问他他都没说过。他心里头也有一道过不去的槛啊!”玉山说完之后,就在那儿长吁短叹。

金标已经喝高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玉山朝腚踢了他一脚,楞是没把这小子踢醒,我看着窗外天色已经不早了就说“好了,别叫他了,这天也不早了把他弄床上去你也睡吧。”回来的路上月色有些昏暗,零零散散的星星微弱的就像是濒死的萤火虫。我一路上脑袋都在不停的想着玉山说的话,想四爷这些年心里的煎熬,但是思绪错综复杂怎么也捋不顺。

阅兵那天,金标那小子一大早就跑到我家里来,絮絮叨叨的说要看看四爷这天啥反应,说实话我心里好像比他更好奇但我听他还说逃兵两个字顿时就有些气急败环,照头扇了他一下说:“那天恁爹说的啥,你没听是不?”金标摸了摸脑袋憨憨地笑着说:“那不是光想着喝酒来吗?后来就喝高了也不知道俺爹说的啥。”

我怒其不争地指指他:“走!”

“弄啥去?”他问,我又要扇他,他敏捷地跳到了一边。

“能干啥去,不是你说要看四爷去吗?”金标两眼放光,颇为期待地催促着我快点。

四爷家现在就他一个人,儿女都外出打工去了。他家的院子没有院墙还是用竹竿夹起的篱笆,院子里空落落的,一颗大桐树像张开的大伞一样。我和金标探头探脑的趴在窗户上,四爷好像从里面锁死了房门。他家堂屋的墙上还挂着毛主席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画像,房间没什么多余的摆设,一眼过去就可以看个干干净净。

阅兵还没有开始,四爷对着电视一动不动的坐在竹椅子上拐杖横放在腿上。趁着这个间隙,金标扯着我的袖子要我把事情再给他说上一遍。我白了他一眼,好歹没有拒绝他的要求,我边说边盯着四爷看。

阅兵开始了……四爷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任由拐杖掉在地上,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不过由于声音太小我并没有听清。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电视。右手已经没了,他举起了左手敬礼,尽管并不标准但这一刻又有谁会在乎这些呐。从始至终四爷的脊梁都在极力的挺的笔直,他一直站着举起的手也没有放下,我分明看见他的腿在哆嗦着。

院子里开始刮起了微风,阳光暖暖的。这一天绝对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我望着瓦蓝的天空。金标就在我旁边盯着四爷瘦弱的身躯看,自从我给他讲过四爷当逃兵的经过之后,他的眼泪像开闸的水龙头一样,哗哗地往下淌。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和四爷都有些傻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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