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
2015-12-11
体面
春天里,村子里接连死了好几个人
张三死于肺癌,李四死于胃癌
王五死于肝癌——父亲闷闷地说:
今年春天的人真脆,那么多老伙计
说走就走了!这几年,生活好了
癌症怎么那么多呀!声音很破
像一只裂口的陶罐。接着,他就
使劲咳嗽起来,那棵被他扶住的老槐树
也一起咳嗽,声音巨大、寂寞
仿佛五脏六腑沉积了很多的灰尘
阳光下,一张虚肿憋紫的脸
一会清晰一会模糊,仿佛是一个
被随意捏造的泥塑。每次村里送殡
父亲总颤颤地拿着马扎坐在胡同口
去看那些繁华的道场,回来后
总会念叨:侯寨的大喇叭掌得好
大王庄的胡琴拉得入神,孝子哭得厉害
贤孙的头磕出了血——他们走的
都很体面,很体面——春天的风
小心的吹着这个吃了很多苦
抽了很多旱烟,喝了很多劣酒
咳了很多血,腰身越来越糟糠的老头
在这个春天里,他已经让母亲
给他做好了寿衣,布料是绸缎面的
图案鲜艳,有莲花牡丹,吉祥富贵
他从来也没穿过这样体面的衣服
安静
难得的春日,大海般瓦蓝的天空下
阳光充沛的鸣叫,树摇晃着抽芽
母亲吃力地扶着病了很久的父亲
从黑洞的里屋出来在墙根坐下
然后她就开始晒被子,那些被子
已经盖了很多年了,有一床
我怀疑是他们结婚那年置办的吧
喜庆的印花早已褪去了颜色
儿子在上面尿过,外甥也尿过
补丁都黄了,乏了,还是舍不得扔掉
棍子敲打着,散出灰尘和牛羊的气息
因为刚吃了药,父亲暂时消停下来
仰着脸,眯着眼,张着嘴倾听着什么
阳光下,他的身体开始变暖
散出若无的烟气。父亲偶尔也会
偷看一下忙碌的母亲,母亲也会
看看父亲,不说话,甚至没有表情
他们天生相克,雷电样在一个铁锅里
打了半辈子,锅都打碎了好几只
现在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院子里
除了母亲细碎的脚步的声音
父亲偶尔咳嗽、喘息的声音
就只剩下鸟点滴的近乎走神的声音
阳光透明的翅翼嗡嗡扑扇的声音
肥嫩的叶芽崩裂开树皮的声音
还有潮红的春风急促吹拂屋顶的声音
落在卡车后面的孩子
似乎是在这个孩子草丛里捉蚂蚱的时候
或者趴在母羊的怀里吸奶的时候
对着一只黑斑的蝴蝶,一只磕头虫
一只滚蛋的屎壳郎着迷的时候
对着一片云舒展着胳膊陷入幻想的时候
对着河水里潦草的自己发呆的时候
让一阵风吹出魂魄到处飘飞的时候
或者在编织一个蝈蝈笼的时候
一只翅膀镶满花边头顶开着绒扇的
鸟儿飞来的时候,落日朝他摆着手势
作弄鬼脸的时候,那辆大卡车
就开走了,那辆几乎能装得下整个
村庄的大卡车,粗野的响了一声喇叭
来不及清点人数,就在焦躁的
人们的咒骂中开走了,谁会去在意
草丛里这个脏兮兮的没有父母的孩子呢
等这个孩子回过神来,卡车已经
开出很远了,他就举着手惊慌地吆喝起来
声音很破。很显然,这辆混蛋的卡车
已经听不见了,这个孩子就无声
而又无助地晾在了那里,没有哭声
只有些泪水在孤独地分割着那张
脏污的貌似苍老的脸。天很快就黑了
他的眼睛是亮的,这些亮哆嗦着
飘到不远处,那只瘸腿的母羊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