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酒史
2015-12-11黄尧
黄尧
从未爱过恋过,从未怨过恨过。只在,心冷时,化冰渍为流水,呵一气,吮一滴,吐纳芳芬,乐见小草醉伏……
——题记
人生有酒
一支牙骨筷子,往酒盅里垂直而下,半没筷子的一端,寸许,旋而出离,酒液淋漓而下。小小的孩子的嘴,将仿待哺雏鸟张开,郑重地接上去。于是,那滴酒落下来。孩子一噎,哈!什么味儿?哈哈……
什么味?要用一生回答。
在我的家族里,这是一种累试不爽的“仪式”。不知道它的含义所在。在三岁,也许只岁半,大体上是家宴的场面,爬上父亲的膝头,自动领受这并不庄严倒有几分噱趣的“洗礼”,是家风。父亲是祭酒,“微我无酒,以敖以游”(《诗经·邶风·柏舟》)——让你知道人生里,有一种东西不期而遇不盟而合,有一种东西非缘非故莫而有交逆,那就是“酒”!酒。
除了些微的甜(酒总是甜的),些微的“辣”,一个岁半的男孩子能有什么记忆?奇怪的是竟然记住了,这种透亮晶明的液体,绝然与水相异。记住了“成人”的伟大和一种不可傲藐,被称为勇气的信标。
从此,这东西伴随终生。
后来,这个男孩子走进汉字的酒海,沉浮之间,了然于心——这是中国人一组文化遗传密码。带有阴谋兼阳谋的意味,知道大凡英雄皆能酒,《水浒》乃酒泊,《三国》乃酒国,进而“斗酒”诗三百、“对影成三人”、“将进酒莫停杯”;进而“千金散尽”;进而“举杯邀明月”……中国人少许的烂漫是酒泡出来的。中国人在这种谷物精华里培植不死精神,从而一代又一代,延五千年来虚拟一个完全与残酷现实不同的世界——现今虚拟什么也不是,不如一个酒嗝!好多没有做成英雄的先做酒雄、做酒牢子、做酒鬼、酒徒、酒仙、多半还是作成了酒糟……古人对此稍稍宽容一点,称“酒骨”(《表异录》:“糟曰酒骨。”),大约,酒的残渣仍有余力,怀此者,往往通篇大话、呈强斗狠,看似骨子仍在,至于醒来什么德行?不管他了。多数情形下,“酒糟”人见人拒——故,酒又是一种古代发明的灭杀机关,把多数不成器的文人,酿成了醪糟,做了牲口的膘水,以免日后遭“坑杀”——总之,酒还是质良性温的,要不,也轮不着中国人去做“第五大发明”。
其实,我的家族是没有酒根的。我所知的祖父一辈,无一能酒嗜酒。
这大约与有钱无钱,家境如何没有太大关系。
与什么有关,很难说清楚。汉高祖“酒酣,击筑而歌。”那是“威加海内”,逞帝王气概;我的家族自嘉道年间迁来云南,已至“穷途末路”。哪里去“击筑”?击缶?弹什么箜篌、琵琶?在我幼年的印象里,倒是穷穿了底的人与酒最为胶葛。爷爷跟前有个舆地先生,就是风水先生。大凡出门、斋蘸、动土、建屋、婚嫁、殡葬,都要看皇历时辰、去向方位风水。好似,中国人首要一端在“不逾矩”。到了日本人打来,出门跑警报,仍要先看往哪里跑?如果看过说“不宜出门”,只有等炸弹下来炸死,中国焉有不灭的道理?偏偏这个舆地先生算准一回,说绥靖路不可留,我的叔娘信了,跑金马山,结果这条街遭了炸,死伤无算,人肉挂满电线杆子——据说,那天,舆地先生是喝了满满一葫芦酒的。神迷一刻,颤颤地一指,亡国人有了生途。先生有神名,也有酒名,更穷酸胜名。出门来,爷爷要说:“把你的鞋子绑好了!”原因是他穷窘到自来没有一双“袢鞋”,即便有鞋,也前通后漏,“鸭蛋生姜”,需用草绳把破鞋底子绑定,这让自命乡绅,给他引荐活计的爷爷很没面子。最最不堪的是,入得门来,先伸手讨要“酒缗”,酒钱就酒钱,人家不败陋相,“文”而有“绉”。此公有一酒壶,实在说就是一个酒葫芦,最惹孩子眼,油黑光亮,可鉴人影,上有象牙嘴子,簪一红缨,须臾把持,瞬不离身——主家没钱也行,把葫芦灌满了。据说他五十上下年纪,酒债高筑,把家妻老幼全喝光了——故幼年的我,知道喝酒是要花钱买的,可败百事。大约有这面镜子不时从侧面照着,我的母亲最忌酒酸入户。
陆游有诗:“朝眠每恨妨书课,秋获先令入酒逋。”——“酒逋”,即酒债,这个词造得很妙。逋有“走之”,说明在所有债务中,酒债是最好逃逸的。但陆游是作官的,哪里会欠酒家债呢?陆游又是大诗人,人家巴不得您来挑酒兴发诗癫,何至于岁末来还酒债?大半是写的少年烦读书,每每偷恋饮酒的事——那么,我等少年,自不必矜持有加了。
但家里是要存酒的。母亲操持全年家中所用腌鮓,总量十分巨大,可贮藏一个五十平的大窖。卤腐,第一品,要“酒洗澡”;冬菜,要酒揉;茄子鮓,晒干要酒“醒”……凡此千端百序,没有哪一样少得了酒。而母亲最懂酒之于腌鮓,鲜香脆美全在于此,何种酒,何等量,如何均分洒泼搓揉……简直就是她的秘籍宝典。为此,她的鮓,味味精美,邻里美誉不绝,对酒的妙用她自是非常得意。故从根本上说,她并不排斥酒——逢到腌鮓季节,厨上厨下,尽酒香。所用酒,为上好高粱酒,均在五年窖陈以上。孩子最兴奋的是“开坛”,大双面釉罐是加盖,又用稻草塞子紧紧密封的。一旦打开,满院飘香,弥久不散,花树都醉蔫了,醒来再开,浑浑一大晕,嫣红又娇羞!那真是一个快乐的节日!郑谷有诗:“眠窗日暖添幽梦,步野风清散酒酲。”那是指喝酒醺醺了的时候,孩子们一觉醒来,推窗闻见酒香,大高兴,好日子还没完!
高粱老酒与五香粉、川盐、红曲、生辣椒粉合匀了,呈一种红色的半糊状,阴成半干的卤腐块,要四个指头轻轻抬了,在酒料中“出浴”,两三个打滚后,捞起一层层砌在罐子里。末了,再将酒料倒进罐中,成淹没状,便告功成。料酒拌合时,她先蘸一指头尝过,再让我尝,味适中,方启用。故母亲腌鮓功夫是授于我的。母亲往年,见我与妻子动手腌制各式咸菜,往往从旁指导,不舍一句话:“不要吝酒了!”
实话,母亲之“不吝”酒,简直到了奢靡程度。一条巷子,但闻酒香,便知道那坊起了大堂场,但邻里轻易不敢效仿——“那是精贵人家!”
酒与料酒与酒料不同,上好的高粱酒(不凑手时我们也用上好包谷酒、麦酒。)参合各种香料,譬如与青菜糅合,那清苦中的芳芬,是草野的香,木叶的香,是地肤的香,是水骨的香!是俗世的香!是天成的香!时下酒客并不知道,酒,除了饮、豪饮、滥灌,穿肠腥口,如火如荼,尚有别一种更加隽永的香,收藏在清木水华中,闻之沁心,咀之留齿,可助粗饱——毕竟,那是俗世生活。
母亲属于“酒”的应用派,说到自饮,她唯独喜爱云南本地产之“竹叶青”。1972年,我自由了,回家与一别四年的母亲对座,她端上来的有小炒肉,还有一小杯“竹叶青”,我已经在人生途中淌了千条河,不辞,却舍不得一饮而尽,抿过,倏然想起,她在还年轻时,也不时自酌一点“竹叶青”。此乃药酒,不对我的口味,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似乎是这种酒得来容易,也极便宜。但岁月褪远,糊涂淡去,方才悟到:母亲爱着的是它的颜色,那青与翠,微微的辛辣,是她一生的回味!
九死之觞
相较母亲而言,父亲对酒是敬多于爱,或用。
司仪孩子的“开戒”,说明他是开明的。但对一个身世穷窘,全凭自身勤谨一步步往上爬的人,其多种约束,也包括了对酒的疏离和有度。他是富滇银行早期见习生,大约 1920年前后,即以优异业绩派驻香港、海防开辟海外业务,羁旅漫长,乡水远逝,孤独难持。我看过他晚年对长期离乡的苦闷的回忆,那时,一个飘零的青年,也曾沉醉于酒肆,与“同事”(无外与他年龄相仿者)间日以酒浇愁,但望珠江暗流,忧愤难平。饮的何种酒,没有交代。这些文字也见于他在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中“自罪”的“交代”,是当作旧社会的“劣迹”来反省的。可见,他的“自新”是革除了酒的。
事实上,人与酒,是内外之我。一时酒显其外,人在其内;一时人出其表,酒隐其中。“五谷精华”的作用,只是加速这种变幻而已。
1949年 7月,父亲奉命回滇准备“起义”。在卢汉仓促宣布起义后,作为“临时军政委员会财经委员”、省银行、中央银行昆明分行副理,他的首要任务是保证云南金融的绝对安全。那时,特务如林,出得门来,不知能不能回去。孩子们很难见到他。尤其在国民党中央军 26军、8军包围昆明,意图进攻,昆明掀起“保卫战”高潮时,他必须将一车一车的“大洋”押送到战壕里,分发给几个保安旅的官兵,以防此辈“倒戈”。恰在此时,严密保护下,他反倒能抽身回家与家人见面了,从大板桥、金马山、昙花寺的堑壕中,一身泥水回来,越九死之渊,太息一声,便呼酒。不必多,只一盅。母亲常备的是虫草气锅鸡和他爱吃的油炸花生米。孩子们宁肯熬更守夜,也要等待窗口扫射过来的汽车灯光和哗啦啦的铁门卸锁声,还有无数犬吠。
他喝他的,滋滋地,啧啧地,只一抿,便如卸却了一座大山。仰在沙发里,说,谁把我的拖鞋找来?其后,便坦坦地娓娓地续一折《三国》故事,“关公走麦城”,“赵子龙单骑救主”等等……
那盅酒为什么倏忽从遥远的历史融出来的,多少回流?又流向哪里,孩子不会明白。
到了他以一个职业人在世上苟且安生时,他喜爱的是昆明特产的“玫瑰酒”。我已是一聪聪少年,知事多了。但例不陪酒——许多年后,我看到“文革”期间,孩子在家里开批判会,蹂躏糟蹋自己的“反革命”父亲,以示“划清界限”,陡然身心俱碎!而我的家,从未有一点点对他的怨恨,尽管他心知肚明,由于他的身份经历,我、我的兄姐,早早是地狱中的守墓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我,对他,我们可曾有怨愤。没有。他深深埋首躬身,说:“对不起你们啊……”
晚年他自号“一邨”,书一帖字糊在他的案首:“老牛自知夕阳短,不用加鞭自奋蹄”,拣来强作自勉的。其实,他自许的新别号“一邨”才是天机,近十年,他写了无数上诉材料,终始企盼“柳暗花明”……
他的另一好,胡琴。
短酒、陋琴、简书,加一声:“啊,啊……对不起了……”
这声叹息三千六百拍,直到他生命的猝然终止。
故我乐于陪在他身边,看他一点点咕酒。酒,是那样少,只一个他常用的“牛眼盅”,拇指大小,站都站不稳,他也用拇指一捻,便斟来饮。多半还有些遮遮掩掩,生怕张扬,引起我的母亲的不快。其实,母亲何尝反对他馋酒,就那么一点点,值得?老来壮夫似小儿,他的举动,令我陡生悲怆。
“玫瑰酒”是昆明酒厂的产品。这个国营制酒企业在西坝,今白药厂的一侧,“玫瑰酒”有一个传统的系列,“玫瑰清酒”、“玫瑰露酒”和“玫瑰老卤”。西坝沿河有数百亩玫瑰田,花季大约起于仲春,贯三、五月,直到秋初。那可是昆明一景,清流一条,嫣红千层,繁蜂蛱蝶,一派闹春景象。大跃进时,据说还引进罗马尼亚玫瑰,后来发现,硕大的花朵中看不“中酿”,“卫星”放过就不再续用了。还是昆明土种玫瑰好,朵小、芳烈、繁密、量大、花期特长,可以满足工业需要。花农采收后就交酒厂,按等级市价收购,成了“玫瑰酒”的酿造材料。不上等级,又是“散瓣”的玫瑰花就挑到小西门一带售卖。80年代后期,翠湖一带,每见花农担花来卖,我和妻子便大兴奋,买很多,来制“玫瑰糖”,丫丫女儿成了最好的帮手,因为把一朵朵鲜花捧在手里,闻其芳香,然后极其不忍地分离它的花瓣,是一件难以言说的过程,但末了,将数以千千的猩红瓣子抟拢,在大簸箕中央窝堆成冢——终于有了一个关于“葬花”的情理怆然的“故事”。接下来,就要合着红糖末在石臼里舂,近成泥饼,女儿的小手让石杵磨出血泡,竟然万唤不歇!最后,掺少许酒拌合便成,最好当然是玫瑰酒——其实还是腌制的过程,这是全部
工艺的秘诀所在。终于可以把制成的“玫瑰糖”贮藏在玻璃罐子里,慢慢取用,一般可享一二年。“米凉虾”、“米凉粉”、“西米冻”、“木瓜粉”,轻酌一小匙在其中,九死未悔,芳魂归来兮!
玫瑰与酒,如薄荷与酒,既非药酒也非果酒,无以冠名,却是满世界饮酒一大传统。昆明的“玫瑰老卤”,工艺是如何的?不得而知。无非蒸馏提取玫瑰香精,“勾兑”入酒?“卤”(滷、鹵)本义是盐卤。拿到云南昆明来,滇人了得!将它泛泛地改造了,把某种酒料加香料熬汁加以“浓缩”之半流体统称为“卤”,陈年的便是“老卤”。“老卤”可以存放,可以汆兑新汤使用,往往少许勾入,可葆原味!“玫瑰卤”,大约不外精提的玫瑰香精,或玫瑰油。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末,抗战后方涌入许多“精英”,也有驻留的美国军人,昆明人于摩登丛聚、市声嘈杂中,倏忽嗅到了玫瑰香,大异讶!后来才知道高山铺一带,有走私的美国“玫瑰香精”卖,小瓶,磨口冠型塞子,精美致极!玫瑰香精遂大流传。那时,中国没有精细化工业,昆明酒厂之蒸馏法提取鲜花精油,大约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按理,至少昆明应当有玫瑰香精的产品了,但除了灭虫灭蚊子消虰肿的“花露水”长销一个世纪,不见很简单也并不费事就有的各种鲜花香精。事实是没有一个女人敢于在她们短短的围巾抑或经修裁显得臃肥的姊妹装上洒上哪怕一滴“玫瑰露”。
唯一例外的是,酒可容情。
在“文革”大串联归来后,我给父亲买了一瓶“玫瑰老卤”,父子对饮,也算是对自己的犒劳。父亲觉得这太奢侈了,一般的玫瑰酒足矣。玫瑰,爱而知之,酒中的玫瑰还是玫瑰,这是最独立也最“普市”的一种香味了。融于五谷精华,芳而有烈,温而有敦,“薰风温温以增热,体烨烨其若焚。”(王灿《初征赋》),那个年代的青年,正是“初征”卒子,真不知道,今番有酒有聚有温慰,明日又离散赴死将如何?
西行漫记
事实上,不久,父亲即被强令回他已经退休的单位参加“文革”的审查。有什么可查?遂放逐到一个野村里,在田埂上搭个棚子,牧鸭、护秧、管水。有酒么?不知。大约,应当有。若换了我,要叫田水成酒池,管它周天寒彻!
1968年 9月,云南各地陆续成立“革委会”,11月我被学校以革委会名义宣布隔离审查,罪名是“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我来说,也就是“白纸黑字”的文章,总大约 10万言,他们认为最“反动”,可以拿来定死罪者是批判“绝对权威”、“顶峰论”的两篇(每篇不足两千字)文章。这时的学校事实由军宣队把持,开始训练“纠察队”,即“行刑队”。
12月,“上山下乡”高潮稍去,学校顿时空阔,成了最残无人道的法西斯集中营。因为“案情严重”,我一直“享受”单身牢房,隔壁就是陆军监狱。白日审讯、批斗、罚跪,晚 11时后,“行刑队”酒热耳酣,风高月黑,是轮番行刑的时候了。我被押解至“刑所”(这里是一个独立的旧式小院,原清代巡抚的书院,后用作教学实验室,称“科学馆”,2011年,连同清代藏书楼、“鲁园”等古建一并拆毁,地皮向地产商高价售罄。)拷打。这些暴徒,因为领受指示,像我这样一个胆敢反对“副统帅”的人“枪毙十次有余”。故,他们轮番上阵,喷着醺醺酒气,瞬间恶魔显形——多年之后,我有机会参观重庆的渣滓洞、白公馆,也就近观看了对共产党员、爱国人士行刑的刑具,内心却淡淡,都经历过了,比之于“我的刑室”,那真是一个版本,且尚有不足!
整整半年,最后一次行刑,我无一寸完肤,肋骨被捣碎多处,已然气息奄奄。是一个年轻的解放军小兵守着我,大约怕我自杀,他剪断了电灯线,一片漆黑里,他孩子似的圆圆的眼睛贴近我,说:“你难受就深呼吸……”其实血肉粘
连衣裤,我不能做,心脏怦然狂跳,就要夺口而出。就在稍后,我下定决心,“生命是属于我的,我有权支配它!”——出亡!
1969年 6月,有朋友襄助,我偷逃出狱,同行四人,在一路追截下,踏上了西行长途。
酒,呼酒来!论盏?怎么不论杯?来的什么人?你要怎么论?论公斤?看清了什么“盏”,是海碗!你们保山人真有酒胆。打尖在小栈,类似野店,英雄杂以鼠豚,皆呼酒。自由——酒,第一次将我残碎的身体轻轻托了起来。如浮云,如清风、如晴岚。沿滇缅公路出亡,似乎命中注定——抗战时,两度远征,10万中国将士尸横中缅,怒江九曲载酒,国殇流觞,也倾不尽哀哀之情!故自古踏上西路,便要以酒洗尘,这是我乐于遵从的仪轨。
泡酒、腌菜、老腊肉,酒肆里人声鼎沸,下酒的还有“款白话”,天花乱坠。似乎一脚踏出滇西,闯不出钱米也闯出了生死见识、天地神话。旁边一个矮桌上,酒阑饭干,四五个汉子面呈朱紫,酒嗝如炮,听一个生意人神侃,什么潞西三台山来了“七条半好汉”,“个个身手了得,啸聚山林,杀富济贫!”“你道那半条是什么?女子!所以然故只能称‘半条——惯使单刀,武艺抵得扈三娘!”我们这桌,个个面面相觑——人没到,“故事”先到了!
保山,我们被截,军人及全副武装的民兵包围了长途客车,悉数“落网”。军代表宣布“省里决定”后,暂由民兵看守。地点是保山招待所旁边的一座小木楼。民兵“双抢”:大水烟筒加枪口簪着红缨子的中正式步枪,腰间一个酒葫芦,哈!久违了。再逃——总要管饭啊,我们身上揣着钱,“老哥,无酒不成饭!大家伙都辛苦不是?这里是钱,你们去打酒来!”——连三天三宿,四五个民兵起初双岗、轮岗,曲里拐弯的木楼梯上竟然横着人枪,醉了眼皮拿火柴棍撑着,末了一夜,终于滥成醉泥!
我们蹑手蹑脚跨过“挺尸”的,飞越“疯人院”。6点半的班车,心里如鼓,估计一点半刻醉了的民兵醒不过来,但若过了十点,我们的逃跑将被发现。我建议,如果再次遭截,舍弃所有,泅渡怒江!约莫 5点半,与一身异域军人打扮的“接应”人钟纪隆会合后,统统换装登车。惠通桥!停车检查,一个年轻军人上前敬礼,我递上去的是“省”里的证明,我注视着,他没有特别反应,眼睛专注于那颗红色印章——那当然毫无破绽。他转身,退出一步,一个放行手势,桥头,小绿旗子一甩——车隆隆启动,看着桥下铅灰色的江水,我想举山为樽,拎起江湾,一口饮尽!
过松山腊勐垭口,离芒市仅 38公里,临近芒市有木康检查站——这会,下午两点,保山方向应当察觉我们出逃了。我交代钟纪隆随机反应,必须在距离木康至少两三公里时叫停客车,火速下车。车前,碧野苍郁,如拳如涌,自由仍在窗外,但不远了。只见占据了驾驶副坐的钟纪隆不时从腰间摸出一个“英国酒壶”(二战时英国军人的偏型酒壶),啧一口,又啧一口,晃动着他腕上的黑色“椰树表”。突然间,大喷着酒气,冲司机喊:“停!我的营地到了——”,一个急刹,我们四人呼隆起身,眨眼下了车……
行不出一里,迎面涌来的是两百人的欢迎人群……
钟纪隆,昆明八中初中三年级生,时年 20岁。2011年,62岁死于肝硬化——成瘾性过度饮酒所至。兄弟,那一口,我以为够你一生了!多余的,为哪般?你说来听!说来!你不快?谁快了?嘿!
请!“枪毙烧”
后来得知,保山方向是午后得知我们出逃的,他们根本不曾想到我们会飞越怒江,而是在保山城里“地毯式搜寻”。这班傻瓜!我想起,那位姓蓝的军总代表,气宇轩昂,冲着我们大喊:“你们有严重政治问题,按规定不准到外五县!”我的应答是:“好啊!‘严重政治问题?是你作的结论,还是什么人的?拿来看
看。”他接连呵斥:“省里来电话,(将你们)定点在保山蒲漂区杨柳公社劳动,民兵押你们去!”我说:“这也要看书面通知。有,我们就走。否则,你送我们回省城,等‘结论。”——无非“缓兵”。
“蒲漂”—“杨柳”,多好的名字!蒲,香蒲?剑蒲?若是剑蒲,就是我小时侯玩的菖蒲,端午节到了,母亲把孩子挨个喊来,用酒化一点雄黄,捻一个圆点在我们的眉心上,就由着孩子手舞形似长剑的菖蒲叶去满院子驱鬼。过后,则悬于门楣,辟邪攘灾。如今,以罪流徙,我可以持剑?若是“蒲柳”呢?便是水杨,一种易生亦易衰逝的水生植物。因生若蒲花,飘零即灭,常喻人之早亡。李白《长歌行》:“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保山人,准确说是古永昌郡文人心思了得,将一个“蒲柳”一拆为二,“蒲漂”而后“杨柳”,掩却明明白白的“宿命”。将我们发配到两千年前的大汉去?我们还年轻,未到“霜”期,拒绝陷阱!
多年后,我每每路过“蒲漂”、“杨柳”,都央司机停车一会,看看再看看,说不清有何种感念。今年 6月 21日,完成腾城抗战纪念馆筹展工作,我与宝璋(当年我们的同行者之一)赴保山转机回昆,途经蒲漂(缥),也叫车慢下来,看看这看看那,似乎如故旧无交,总有些不尽礼仪,对不起它似地。
在三台山落草,不到一个月,四人中的赵力即遭暗杀。在昆明预备西行时,他曾隐约地向我透露,如果到达芒市,他要去看一个人——他的羞涩里浮荡着一丝明朗的甜蜜,让人不忍探究——一个不知从何时走进他心里的女孩子,他们有书信往来,似有要在潞西见面的约定。他所以在立足未稳时执意要下遮放,无论我如何劝阻,晓其危险,其意仍坚似铁石——下山三天后,噩耗传来,他在遮放被一伙按昆明指示,有预谋,切经精密策划实施暗杀的暴徒尾随跟踪,在弄西乡将他活活打死。
自由的代价如此高昂!如果我们四人知道其中至少一人,要作为牺牲,还会突破藩篱千里出
亡吗?会的。但不同的是,赵力以为自由的空气可以拳拳在握,他太过幼稚了。他死后,我们追凶抗诉整十年,直到 1979年(文革结束后三年),元凶归案,昆明市政府、教育局为其“彻底平反”。是年清明,我们一行前往潞西遮放镇后山他的墓前献祭,酒如天雨,泪如天雨!我所不愿者,那个“女孩”,在漫长的岁月中为什么不曾走出一步来?说点什么也行啊!却没有。
酒,祭酒,天雨作泪,哀风散尽,为何有人不惹一星?你看看,石头也知酒,墓碑上的莓苔瞬间就活了,怒放如花!
赵力聪慧过人,体魄健壮,却不胜酒力,轻酌,则趣语连篇,极尽讥讽刻薄,谁要对谈,接语最快,他读书很多,知识广博,往往不让人,以酒夺气,以气夺人。这时,旁人便稍稍鄙薄:“他啊,差不多了。”
噩耗传来三台山时,全村十四户人家歇工一日。悄悄看着我们的茅屋,素花白缟,哀雪纷纷。隔壁生产队的保管员抱来一坛甘蔗酒,纪隆大醉三日。无一语。
中国的政治步伐是这样的,前头走完一步,后头慢三步。源头滴水,洼处生浪;如果前源汹汹,那么,如边远蛮荒之“边疆”便成汪洋。1969年初,“全国山河一片红”,德宏各县乡才开始“清理阶级队伍”。6月,县乡工作队撤走,留下大批“反革命”。赵力事件发生后,公社力量不及,执行上级“严密监视”我等的任务犯了难。公社主任刘贵阳,一个保山籍的道班工人(造反派头目)干脆派民兵把我们八个人居住的一排茅屋包围起来,昼夜巡视。我们所在的邦滇寨,属三台山的“二台坡”,对望过去的帮外大队部,则间日开批判会,谁个“死有余谷(辜)”就抄家,完了拖到山洼里“枪毙”。开初,刘主任放出风声说要“拿几个知青陪杀”。先让他们“请‘枪毙烧!”——这个“土贼”哪里知道这班知青是何等人?不过是想吓唬一下,让我们免生麻烦。殊不知,听说有酒,个个争先。有人提醒他,这些人全是无爷无娘,杀人
如麻的,要不怎么“充军”到这里来呢?再说,八个人,至少两个押送一个,万一动起手脚来,不定一二十人也不是他们的“仗架”!有理。先来一个。当然便是我了。两个民兵假巴说要我去听“九大”报告传达。“酒大(九大)了,人人得喝,你喝了头闷,听见扳机一咔嚓就往前头扑倒!咬咬舌头,还生疼,就爬起来……”山路昂昂向上,押送我的民兵边喘气边说。月亮白白的,他的长枪顶在我的肩胛上,我说:“混蛋,你仔细你自己脚下,小心走火了!”
“庆九大”,砍牛头,锣鼓喧天好几个礼拜了,“枪毙”一批反革命也是“庆祝”的内容之一。我被押解到大队,刘贵阳改主意了,他在我眼前晃动他的“大拉八”(加拿大造,二战时美国飞行员佩枪,装弹八发)手枪,说:“我注意到好几个女人拿眼睛瞄瞧你了,晒盏站坍了,留你杂种做人种得了。还有,三台山就你文化水管粗,尿一滴出来就绿水青山,撒在裤裆里可惜了……”原来,他的主意是让我去当“牛鬼蛇神”的头,“清理阶级队伍,一是要抓紧,二是要注意政策”的最高指示刚刚下来,而三台山累积的审查材料“有一座山那么高”,“随便哪个杂种都是绿牙蛇”。不久,我被调往公社所在地拱别,专一对付那些用汉文、英文、缅文、景颇文、傣文写成的“认罪、交代材料”,还有 20来个集中关押的“重点专政对象”。
“枪毙”对象是从他们中挑选出来的,那天选中的是赵腊三,他“80块钱送一个特务、叛国分子出境”,是实实在在的反革命。陪杀的有几个,大约是任意选的,其中一个是奘房小佛爷,根本不是“重点”,还在赶马车给供销社送货。枪毙人犯的行刑场选在青树洼,围观者上千。刘贵阳挥着手枪喊:“杂种些,杵火把!杵火把!”数百支火把飒飒地,洒着细细的红炭灭了,刘身边“八节电筒”一亮,他开始宣读“判决书”:“最高指示:凡是反动派你不枪毙他就是不倒,扫把不倒,会变麻蛇,牛鬼不砍,就会生蛆——上!枪毙烧!”——似乎这才是最重要的仪式,只见有人捧上一个罐子来,往海碗里哗哗地倾倒一种清亮的酒液,即刻酒香四溢,人们极度地兴奋,欢呼起来——那是一种什么酒?人犯是五花大绑的,竟然引颈,一下衔住碗沿,呱呱地耸动喉结,一口尽了。只数秒,人有些晃悠,眦目裂眼,面带微笑……“枪上膛——预备!放!”砰砰砰!“砰!”——刘亲自补了一枪。四具尸体,叠着横着。刘宣布:“验尸——不准靠近!散会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