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校长
2015-12-09夏鲁平
夏鲁平
一
得到消息这天中午,王文志正在食堂里从众多萝卜块中夹出一块牛肉。牛肉切得四四方方,塞进嘴里,经过牙齿的切割,早已预料的香味就出来了。单位食堂的伙食始终不错,牛肉炖萝卜是常有的菜,而且那牛肉炖得烂,偶尔出现筋头巴脑也有嚼头儿。几番揣摩康利刚刚发来的短信之后,王文志的味蕾关闭了,再往嘴里塞进什么东西,都食之不知其味。
嘴片子巴叽巴叽的响声压不下食堂乱哄哄的吵嚷。没人注意到王文志的变化,更没人知道王文志的味蕾已经关闭。坐在身边的女教师还笑盈盈地夸奖王文志身上的西装。西装是藏蓝色的,与他平日穿夹克衫时那种随随便便的样子有些不同——精神!老婆对今天的事似乎早有先见之明,说你务必把西装穿上,说不定这西服能改变你身上的风水,招来喜气儿,喜气儿上来了,你就会所向披靡。
再次看着短信,嘴里的饭菜不仅食之不知其味,而且是反复在嘴里转悠,怎么也咽不下去。平时他神情紧张,或是过分激动,嗓子眼儿立马跟着紧缩。
今天与以往不同,是预期的喜讯让他的胃口突然发生了变化。
王文志压制住心中的兴奋,不声不响离开食堂,踌躇满志来到操场,背起手,沐浴着户外明媚的阳光,想尽快平复一下起伏不定的心绪。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一切都会很快恢复常态,以后他还要在这种常态下继续工作。有两个青年女教师来到他跟前,讳莫如深冲他莞尔一笑,又意味深长地同声问好。王文志也以同样的口吻回敬了她们。
从现在起,他必须对自己的身份有个重新认定和转换。如果真的成为五六十名教职员工和一千多名学生的实验中学一把校长,他必须对未来有一个重新的规划和设想。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任重而道远啊。
算起来,王文志当副校长已整整八年,这八年他每天安排教学,处理学生纠纷,到各个教室听老师讲课,检查教案,总是平平淡淡碌碌无为。除了以前的老校长,这八年他经历了张王李赵四任校长,每任校长性格不同,禀赋迵然,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对当官有着天然的悟性。这让王文志慨叹多年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望尘莫及。王文志是上世纪八五年数学专业大本毕业生,在教学上奋斗了三十年,业务炉火纯青,桃李满天下。康利就是他二十几年前教过的学生,如今在区教育局当人事科科长,时常下来检查工作。虽然是上级领导,见到王文志还是毕恭毕敬,一点官架子都不敢用。正因为在教学中的一点儿成绩,加上在教师中的一点儿威望,王文志八年前被提拔为主管教学的副校长。
当上了副校长的王文志没有放弃教学工作,曾担任两个班的数学老师,脑子似乎还没从老师的身份上解脱出来。可是不久他发现,副校长的荣光和所见过的世面,是一个普通老师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
王文志在副校长这个宝座上坐出瘾,他想象不出,自己不当官会是什么样子?当然这个位置,他不会满足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了副的,他还想要正的,有了正的,还要想头顶上那个台阶的事。这么多年,他一直为实现这个目标挥汗如雨任劳任怨地干着。按理说,一个学校远离官场,没必要为一官半职耗费心思。可社会上官场思维无处不在,他不能假装清高。
二
人靠衣服马靠鞍,穿了一身崭新藏蓝色西装的王文志,像换了一个人,从里到外透露着如空气一样的清新。对于副校长这个工作,他早已烂熟于心,从容应对,如果改变,他还不适应呢。王文志挺了挺弯曲的后背,想起这所学校曾有过的辉煌,不禁感慨万端起来。二十年前,他教过的班级,曾创造过整班搬入重点高中的纪录。那时实验中学红火啊,家长走门挖洞打破脑袋也要把孩子送进来,学校一时人满为患,每个班级学生多达七十人。那时王文志只是个普通老师,他教出的数学成绩,在全区排名第一。脸上有光不说,走到哪儿都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是那样意气风发啊,给他一个教育局局长,他也未必肯干。好几次他进饭店,刚坐下,就有人上来打招呼。王文志回应着,却想不起此人是何方神仙,在什么地方见过。吃过饭去结账,服务员告诉他,账早就被人结完了。王文志很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埋怨服务员没有帮他把好人情关。
这样的好景不长,随着老校长退休,学校教学质量每况愈下,像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一所学校想干好不容易,要是滑下来,就像过山车,一出溜就下来了。区教育局领导看着直着急,想阻止下滑,任命王文志担任教学主任。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下滑趋势还在蔓延,等王文志被提拔为副校长之时,实验中学已经淡出了领导的视线,彻头彻尾地成了锻炼各类校长的实验基地。
给王文志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老校长退休头一个月,区教育局派来一名新校长,姓张。张校长在老校长完全退下去之后,开始在校园里栽花植树,把学校周围犄角旮旯都栽上了花花草草,操场中央还开拓出一个大花坛。花坛为立体结构,用不同颜色的花草摆布成一行楷体字:今日我以校为荣,明天校以我为荣。整个操场光彩照人,参观的人马络绎不绝,张校长由此调入更为重要的中学担任校长去了。
不久王校长来了,王校长不喜欢花花草草,更主要的是,张校长一走,那些花草开始衰败,有几个淘学生在操场戏闹,把立体花坛上的花盆碰掉,花土散落一地。王校长第一项工程便是雇人把那些花花草草全部清除,将露土的地方铺上地砖。这项工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操场堆放的一摞摞地砖,挤对得学生上课间操只能圈在教室里。学校虽然乱腾了一阵,可地砖铺好后,校容校貌的确比从前大有改观,操场面积也好像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倍。学校就是学校,不是园林,学校操场就是供学生课间活动的地方。还原操场本来面目,不但及时,而且大有必要。王校长干了一年,不明原因地调走,也许他看出,再这样干下去,也没什么前途,不如趁早远走高飞。
李校长到任时,正值初秋。过了秋天就是冬天,这常识谁都知道。冬天最大的问题是采暖,为了让全校师生度过一个没有寒冷、充满祥和气氛的冬天,李校长决定对暖气进行大规模改造。将老式粗大铸铁暖气片,改换成铝合金的。这样不仅节省能源,还可以大大提高室内温度。李校长做事有章有法,有条不紊,既要进行有效施工,又不能影响学生的正常上课,为此,学校利用农历八月十五和十一长假,将暖气片全部更换完毕。也许施工进度过快难以保证质量,这年冬天,教室平均气温反倒比往年低了两度,害得老师们时常身披棉衣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面对那些爱嚼舌头的老师,李校长派王文志出面解释。王文志也不好推脱,硬着头皮来到老师们中间说:“今年冬天比往年气温低,室内温度自然要低。”但不管怎么说,老师们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事情,想问题。李校长顶不住压力,在一个并不风高夜黑的晚上,辗转反侧,第二天做出重大决定,自己调离该校,大有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的凛然。
赵校长来时,先是安定人心,稳定教师队伍。他整天背着手,板着脸,专扒各教室门缝、门玻璃,看学生的学习状况,看老师台上仪表。有时会突然闯进教室,当着正在上课的老师的面儿,拎出两个不认真听讲的学生。他是搞体育出身,对教学一窍不通,又怕别人说他一窍不通,整天给中层领导开会,压制住那些带有轻蔑情绪的小头头们。结果是,大家被搞得灰头土脸,谁都不玩活儿了,只看他一个人在众人面前张牙舞爪耍大刀。好在春天很快来临,春天有新气象也有新举措。赵校长比李校长更狠,将李校长刚刚安装不到半年的铝合金暖气片全部拆掉,对采暖设施进行全方位升级,并入全市供热网,采取集中供热。学校不仅成为洗官儿的地方,好像也成了洗钱的场所。整个实验中学开始人心涣散,萎靡不振,所有教师似乎都抱着同一种态度,任尔东西南北风,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对于这次提拔,王文志暗下决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然后带领全体教师把学校从低谷拉出来,从萧条中拯救出来。他是懂教学的人,他熟悉每位老师的性格秉性,有能力将实验中学带成一个全市一流学校。
三
王文志以为任命文件三五天就能下来,即使三五天没来,十天半个月总该下来。过了十天半个月,王文志那套整天不离身的藏蓝色西装已经挂灰,出现了吃饭时不小心溅上去的油点子。赶在星期五下班,他将这套西装送进了干洗店,星期日天黑前取回来,星期一上班时,照常穿在身上。一晃儿快一个月了,那任命文件还是迟迟没下来。他的心整天忽忽悠悠,七上八下,很想找个机会给康利打个电话,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电话始终没打,不是没有机会打,而是他不想让康利认为自己是个官迷,在学生面前丢这个份儿。
一个月在漫长的煎熬中过去了,现在他怎么都觉得,必须鼓足勇气,以最大的决心给康利打个电话,不然也太对不起那天吃着牛肉时突然关闭起来的味蕾。王文志拿起手机,钻到学校走廊不易见到人的角落,做贼心虚似的拨出康利的电话。
康利的手机关机。
王文志皮球一样泄了气儿,颓然蹲在墙角,看手机屏幕,看刚才拨出去的号码,有一种出师不利的挫败感。慢慢静下心来,等元气逐渐恢复,从墙角里慢慢仄身而出。自从上次康利透露了那么一点儿消息,他怎么再就没动静了?是捉弄老师玩呢,还是拿老师当猴耍?要是把老师整出病来,出了人命,你康利负得了责吗?王文志决定接着把电话打下去,狠狠批评一下这个不靠谱的学生。
电话响了三声被对方掐断,掐得王文志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想不到自己会遭受如此礼遇,实在是罪有应得。好在不一会儿,康利来了一条短信,语言干净利落:我在开会,有事来信。王文志盯着短信,整个人好像又摇摇晃晃从灰心丧气中飘浮出来,面露喜色。康利并不是故意给他难堪呢,只是非常时期不便接电话而已。王文志原谅了康利,手一遍遍不停地摩擦着手机,心里琢磨着,这事其实是不适合发短信的,最好的办法是当面去问。既然康利在开会,散会后肯定回办公室,他不妨去一趟区教育局,深入了解一下情况。
街上人不少,但各色人等皆面无表情。混迹人群当中,他忽然感觉,这事其实远没那么重要,人怎么都是活着,没必要苦苦挣扎。王文志心情有了稍许的缓解,感到户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也照进了他心里。坐了两趟公交车,行走了二三百米,到了区教育门口儿,停下来,冲着一堆人打听一下,楼里的人的确在开会,而且开了一上午,下午上班接着开。王文志的心踏实下来,脸上折射出太阳的光辉,不紧不慢拿出手机,气定神闲地给康利发出一条短信:我在教育局门前等你,安心开会!
四
东瞅瞅,西逛逛,闲得实在无聊,随手捡起地上一张售房广告。看房屋地点,看价钱,看户型,想着自己也应该换一套新房子了。老婆在家没事就跟他叨咕,谁谁又买房子了,好几百平米的,谁谁又搬家了,带花园的。王文志跟老婆买房子的打算已持续两年,但凡事都要有个轻重缓急,目前最重要的是解决好自己这步职位问题,等职位解决了,当上一把校长,再考虑房子也不迟。老婆似乎也赞同这种观点,他的职位解决不好,买再好的房子也脸面无光,底气不足,人前人后总是缺少点什么。
看了半天广告,发现自己站在太阳下已经好久,广告纸张的反光刺激得他眼睛生疼。王文志抬起头,看见左边柱子跟前有一块阴凉处,不动声色迈开脚步移了过去,继续看广告。他不怕将这广告看得仔细,看得磨叽,越细越磨叽,耗费的时间越快。旁边有个人影总是在他跟前晃来晃去,王文志没心思搭理,那人影就定在他跟前不动了。抬起头,看见眼前立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女人问:“你也是来上访的?”王文志皱起眉头问:“你怎么知道?”女人见王文志接了话,饶有兴趣地打开话匣子说:“站在这里的人都是上访的。”王文志转头朝四周看了看,见身边站了十多个人,还真就像上访的。那女人问:“你有啥冤?”王文志没作答。那女人瞥了一眼他手中售房广告说:“买房子被骗了?这得去政府那边告。”王文志躲开那女人,重新站在阳光里,想着自己一不小心,落在了上访人堆里,实在是晦气。
康利从楼里跑出来,正四下张望,王文志赶紧迎上去问:“会散了?”
康利局促了两秒钟,匆忙说:“还没呢。”
王文志问:“没散你怎么出来?”
康利说:“我怎么能让老师在门外等着。”
王文志说:“你赶快回去,等散会了,再出来接我。”
康利说:“没关系,快散了。”
康利领王文志进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只摆了一张办公桌,桌面整齐,放着文件和几本书,虽然看上去普通,却透露出一种权力的庄重和威严,王文志感到了压力,有些透不过气来。康利让王文志坐在黑皮长沙发上,王文志应着,屁股坐下来,心却悬在半空。康利拿出水杯,倒上茶水,王文志伸手扶住康利的手腕,不让他忙,说:“说几句话就走。”
康利说:“你来一趟不容易,怎么能急着走,晚上我请老师吃饭。”
王文志说:“那,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康利说:“老师的事,现在还没消息啊!”
王文志心说,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但话溜达到嘴边却改了口,说:“不急不急。”
发现自己在学生面前显得无比谦卑,有点低三下四了,心想这样可不行,必须拿出老师的脸面和样子。稍稍调整了心绪,稳住心神,王文志便生拉硬扯地问:“你成家了吗?”
康利说:“还没呢。”
王文志问:“有女朋友吗?”
康利说:“还没呢。”
王文志说:“抓紧时间处一个,差不多就行,千万不要挑三拣四的。”
康利说:“我不挑。”
初三时康利有过一次早恋。那是一个连虫子都在谈情说爱的季节,王文志发现后,把康利训得屁滚尿流,还找了家长。不知道康利现在是不是还记得,是不是还记恨自己。想想当时批评得的确有些重了,在那种学习压力下,出现早恋也是正常现象。他要是早预料有今天,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挽救这个学生,没必要小题大做,大动肝火,兴师动众。
康利说:“看来事情有点麻烦!”
王文志汗毛惊起,问:“怎么麻烦?”
康利说:“八中有个叫刘强的刘副校长你知道吧?”
王文志当然知道了,那是全区有名的教学尖子,年年当先进,还经常到省外参观学习,交流经验。
王文志问:“刘强怎么了?”
康利说:“他成为你最强大的竞争对手,而且争得很厉害,好像势在必得,领导只好把这事放一放。”
王文志忽然明白了,浑身的汗毛渐渐平顺下来。沉吟了片刻,磕磕巴巴说:“还能不能想点别的措施?比方说,你到领导那儿帮我说一说,或者你帮我牵线搭桥,我直接找领导。总之,你看我怎么做比较合适?”
康利说:“这些都超出了我能力范围。”
王文志木在了沙发里。
五
刘强到实验中学任职是两个月之后的事。王文志继续担任他的副校长。召开全校大会宣布人事任命决定那天,所有人都以为王文志不会露面,要撂挑子。想不到的是,王文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跟在领导屁股后,将满面笑容展示在众人面前。那套多日不见的藏蓝色西装穿在身上,只是又送到干洗店重新洗过一次,不如从前那么乍眼。细心的人很快看出来,王文志脸虽然是笑,却有一种笑里藏刀似的别扭,人们好像从没见过他这种笑法。好在新来的刘强校长跟王文志不熟,以为这就是平时的王文志。会议快结束时,王文志代表实验中学全体教师作表态发言,只见他大步流星走上台,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字正腔圆地朗读起来。那张带着数学味儿的嘴片子甩出的一粒唾沫星儿,溅到台下第一排一名女教师鼻梁上,他浑然不觉,依旧朗读得有板有眼,让台下的人忍不住想笑,又找不到笑点在哪里。
刘校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与八中教师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篮球比赛。他将全校体育老师和身材高大的男老师组织在一起,自己担任队长,集中培训,还给每位运动员买一套运动装,没参加培训的人员也都得到一件运动衫。培训结束后,租了一台大客车,赶赴八中进行比赛。八中是刘校长的老窝儿,这次比赛他有一种衣锦还乡的特殊意义,还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情绪在里面。让实验中学全校教职员工振奋的是,他们与八中进行的三场比赛,每场必赢。八中有篮球比赛的传统,刘校长把这个传统带到实验中学,的确别开生面。这次赢球,全校教职员工都乐不可支忘乎所以,还晕了头,以为实验中学球技势不可挡,张罗向全区任何一家篮球队挑战。刘校长看着那份激昂的人群,高举双臂,无声地将他们压了下去。三场比赛尽管全胜,并不代表实验中学篮球水平有多高,只是机遇和巧合罢了。在每场比赛最为关键的时刻,八中的队员总是恰到火候地把球误传给刘校长。但刘校长不认为这是误传,八中队员有着多年的比赛经验,刘校长目前属于哪个队,他们不会不知道。这只是明知故犯,给刘校长在实验中学全体教职员工面前制造威信,增长人气,以便于他更好地当这个校长。
刘校长做的第二件事,是对教学楼进行整体装修。学校以前改造暖气,等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全校教学楼每个窗户都裂缝漏风,暖气再好,也留不住温度,难怪越改造越冷。要想将冬天室内温度提上来,必须把全楼窗户进行更换。更换窗户必将伤及墙皮,墙皮是水泥彩沙石墙,年久失修,有的地方裂了缝,缝隙落入尘土,钻进榆树种子,种子发芽生根,长出了小树苗,在缝里茁壮生长。按照整体规划,墙皮必须全部刨掉,贴上墙砖。面对这项兴师动众的工程,不管王文志因提拔之事与刘校长有多大恩怨,单从在实验中学工作了三十年的资历来说,他不能无动于衷了,必须表达全体教师的心愿,站出来说话,不然,让刘校长这么任意胡为下去,也太有辱他这个副校长的身份。
装修一事拿到校长办公会议,王文志立刻跳出来,提出反对。
王文志说:“这种装修势必影响正常教学工作。”
刘校长愣眉愣眼地看着王文志,他知道王文志经历了张王李赵几任校长,历来是逆来顺受言听计从,这次怎么了?明显是狗眼看人低,没把他看在眼里。刘校长以高度的涵养不想跟王文志一般见识,他说:“这事我早就想好了,装修期间,全校师生都搬到八中。”
王文志说:“八中有空教室吗?没有教室我们怎么上课?”
刘校长说:“这只是暂时困难,克服一下就好了。我已经跟那边商量,我们分上下午上课,八中学生上午上课,我们呢,下午上课。”
王文志说:“我坚决反对!”
会议不欢而散。搬迁的风声又飞快地跑出去,教师们更是坚决反对,说我们学校这几年已经折腾得够呛,别再折腾了。怎么叫折腾?话传到刘校长耳朵里,实在叫他难以忍受,装修一事暂时搁置。但刘校长又是个很任性的人,自己想办的事,眼看办不成,心里总是系着疙瘩,有一天,他抬头看着墙缝里整天飘摇的小榆树,终于不动声色地找人搭上梯子,把那棵小榆树从墙缝里连根拔出。
六
王文志身上那套藏蓝色西装,自从上次宣布刘校长任命大会穿过一次,再也没在众人面前出现过。现在他每天穿着夹克衫,随随便便,又恢复了本来模样。有好长时间,大家好像记不起来王文志穿西装时什么样子了。
自从王文志否定了刘校长的装修计划,他的胃口变得格外好,中午吃饭总是埋头吃得专心致志,吃得香气袭人,送进嘴里的牛肉块还没嚼几下,紧接着又把两个萝卜块塞进嘴里,吃得狼吞虎咽。也就是这天中午,食堂里又疯传一则消息:王文志即将被调走,去八中担任副校长。这事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其实也在预料之中。
王文志一个人默默来到操场,思绪万千,微风掀起他的夹克衫,掀起额头上的发丝,乱,思绪也跟着乱得不行。想想马上要离开工作了三十年的学校,有点像远走他乡难舍难分。教室里传出学生们吵闹声,清晰地响在耳边,耳朵也不听话地跟着吵闹起来。以前他好像从没有注意过这种声音,因为这是他工作中的一部分,习以为常了。有一只足球落入脚下,他抬头看看那一群上体育课的男孩子,想把球踢给他们。由于用力不当,那足球并没有按照他指定的目标飞去,害得两个孩子不得不跑出很远去追赶那只足球。王文志想,要不,不去八中当这个副校长了?八中是刘校长的老窝儿,他到那里身单力孤,很可能遭受排挤,如果八中的老师都知道他跟刘校长这种关系,日子会不会更加难熬?果真如此,还不如留在实验中学,像从前那样,教自己的课,干自己的事,无官一身轻。但这样似乎也不妥,落地的凤凰不如鸡,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啊,他最终还是躲不过刘校长这只魔爪。
王文志给康利打去电话,想排解一下苦闷。
康利说:“一山不能容二虎,你跟刘校长是竞争对手,在一起很难开展工作。你去八中继续担任副校长,也是权宜之计,这也许更有力于身心健康。”
王文志问:“我要是不去呢?”
康利说:“这不是闹情绪的事,你去八中,领导肯定会对你的职务问题有所考虑。”
王文志去八中报到的第二天,就听说施工队开进了实验中学。大有事不宜迟紧锣密鼓之势。教学楼四周围上了一圈铁架子,铁架四周又拉上了黑色遮物网,拆窗框和刨墙皮同时进行,叮当当好一阵忙乱,也不见学生们搬入八中。
窗框拆完了,墙皮刨完了,刘校长又想起拆院墙,修院门,院墙院门要跟新装修的教学楼形成整体配套。当然,改造院墙只是个借口,醉翁之意不在酒,刘校长主要是想改造院门。院门是前几任留下的,他继续走似乎不吉利,必须推翻,按自己的意愿,重新建一个院门。新院门是新标志,也是新起点,院门变了,路也会改变,全校教职员工会走一条新的路,一条刘校长为他们重新开辟的路。
当然,这些事都是从八中老师嘴里传出来的,刘校长在实验中学那边有什么动静,八中这边很快就知道。八中老师讲起刘校长总是眉飞色舞津津乐道,相反,王文志跟实验中学那边已彻底失去了联系。他没给实验中学任何人打过电话,那边也没人给他打过电话。大家都心知肚明,王文志跟刘校长有矛盾,联系不得。谁都是维护现任领导,不愿跟自己没什么瓜葛的人瞎联系。八中其实没有王文志想得那么糟糕,他们不受刘校长影响,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王文志小心翼翼度过了几个月,心说,八中老师挺好的,各个踏实能干,老师之间偶尔发生小摩擦,也只是因为课时费和考勤奖金,别无大碍。八中的生源也比较好,比较稳定,有老师自己的孩子,也有旁边大学职工子弟,剩下的就是学区内的学生。不像实验中学,学生家长个个有钱,动不动跑到学校跟老师吵架,要挟老师。王文志在八中工作得很舒心,各项工作有序推进,有的数学老师家里有事请假,王文志都要过去帮她们临时代几堂课。上课时学生们都挺守规矩,一个个瞪着黑乎乎圆溜溜的小眼珠子,神情专注认真听讲。有一次,他帮一名刚大学毕业的女教师上课,学生一下就听出高低,非让王文志继续给他们上课不可。那是个重点班级,学生们对老师格外挑剔,不但学生闹,家长也找到学校来了,搞得那位女教师很被动,无法再在这个班上课,最后不得不由一把校长出面,调换老师,安慰学生和家长。家长也理解学校,王文志毕竟是副校长,还有副校长的工作,不能像普通老师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里。
总之,王文志已完全融入到八中,至于职务上的事,他也不想过多考虑了。
七
实验中学装修赶在暑假开学之前全部完工。校舍校貌焕然一新,变化是翻天覆地的。就拿院门来说,方圆十公里之内,没有哪个单位能像实验中学这么气派。在这无比喜庆的日子里,实验中学上空飘来一抹不祥的浮云,刘校长忽然被免职了。据可靠消息透露,刘校长搞的工程预算与实际施工开支相差甚远,区里派来审计组,对工程开支一笔一笔对账。刘校长摊上了大麻烦,他还想满怀豪情壮志凌云大干一场呢,这下完蛋了,搞不好,恐怕有地方去了。
康利说:“这都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区领导看不上刘校。当初领导让刘校长到实验中学,就有点勉强,想不到他到了实验中学不但不夹着尾巴做人,还高调起来。”
康利说:“这也都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有人掌握了内部情况,对刘校长进行了实名举报,一查一个准儿。”
王文志问:“那个举报人你知道吗?”
康利说:“这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不好打听。”
王文志临危受命,重新返回实验中学主持工作。情况已经摆到这儿了,如同劫后余生。这次总算看到了新希望,当一把校长的可能性近在咫尺。
学校已人是物非了。王文志第一次走进实验中学大门,若不是有几个熟悉的面孔陪伴,他还以为自己走进哪个陌生单位。崭新的墙砖让教学楼变得富丽堂皇,高大的院墙和高矗的院门让这个学校有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傲慢。王文志心情复杂地背着手站在操场中央,觉得自己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尴尬里,所有教职员工都以为他离开了实验中学,再也回不来了,先前的冷漠很难让人一下变得热情,但他们要是继续冷漠又不合时宜。如果他主持了一段工作很快扶正,也许情况会大有改观,那些热情的人总会热情起来。
但何时能提拔,被重用,又是绕在他头顶的一块心病。
有一件事似乎比这更让他头疼。新学期刚开学,学校少招收了两个班级,生源不足是个严重的问题。实验中学今非昔比,现在不管什么样的学生,只要把他们拉进校门,就是最大的胜利。择校费早已取消,这笔钱也不能再挣了,只要招来学生,不愁在他们身上挣不到钱。其实少招收两个班也不必大惊小怪,学生高峰期已经过去,两年前这种苗头已经显现出来,只是情况比预期提前了。
学校不再像往年惯例给每个教师下达招生指标。生源是有限的,没有学生,挖地三尺也不能从地缝里拎出一个学生来。作为主持工作的王文志,也不想过多地难为老师。
本来好不容易凑齐了六个班级,开学不到两个月,又被外校挖走了两个班级的学生。有的教师开始闲置,没课可教,很是难受。人有时候真是发贱,以前教学任务那么紧张,总有人请假泡病号,不是腰酸就是屁股疼,不给假还不高兴。现在没有多少课可上了,竟然没有人张罗请假回家,还争先恐后抢着去上课。
下了两场雨,又下了两场雪,冬天也就到了。有暖气的冬天,身体是暖意的,舒服的,也出现了与以往季节不同的脂肪。有些发福发胖的王文志这天按部就班布置完工作,准备下到班里听几堂老师讲课。正要起身离开,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王文志停顿了一会儿,觉得这电话响得有些奇怪,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能有什么事呢?王文志接起电话,是康利的声音。康利说:“告诉你一个重大消息,区领导刚刚开完班子会,实验中学随着形势的发展,已不适合继续生存下去了,马上并入八中!也就是说……喂喂,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悲凉的气息从心底渐渐涌起,在周身弥漫开来,整个办公室都暗无天日了。不知过了多久,王文志静下心,坐到座位上,拿起电话给康利回拨过去,回答是:“实验中学的教学楼已转让给一个房地产商,那里即将夷为平地,成为一个大型超市的停车场。”
八
撤销实验中学,扶正的想法变成了泡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王文志很想在学校与老师们留几张合影。但实验中学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合影也没有多大意思,像身在异乡,找不到归宿感。
没等下班,王文志一个人跑到学校旁边的小酒馆临窗坐下,点了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拍黄瓜。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学生和老师,心像掉进了酸菜缸。他端起酒杯,擎到嘴边,狠狠喝下一口。酒是小烧,六十度,一溜烟地滑过食道,有劲儿,又解恨。他不知道在恨谁,也许是恨自己。捏起一粒花生,捻掉皮,塞到嘴里,牙一嚼,香味就出来了。满嘴在这香味中,还有一种再喝一口酒的欲望。于是又端起杯,狠狠闷一口,照例是有劲,解恨。面前的人影儿开始模糊不清,重影儿叠叠,酒劲上来了,很好,他就需要这种感觉。天,扯下了黑幕,盖住了窗口,屋里亮起了灯,灯影也层层重叠,一圈一圈环套在一起。王文志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玻璃上,古怪又难看。邻桌的客人眼看着来了,不知吃到什么时候,已经走了。现在酒店里只有他一个客人,闲下来的服务员扎起堆来,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偶尔转过头,偷偷向他这边瞥上两眼,好像在问,什么时候喝完哪?他就冲那堆服务员喊:“拿酒!”有一个胖姑娘脚底像安了弹簧,腾地跳了起来。酒没拿来,老板却过来了,拉了一下椅子,坐在他跟前,手指一下一下拽起鼻毛,说:“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心情不好喝点酒人之常情。昨天有一个小子也是,老婆被人家拐跑了,他还不知道,给老婆又买钻戒,又买鲜花,准备给她一个意外惊喜,谁知这天他老婆电话始终关机。到了晚上,他老婆电话开机了,却告诉他,她跟别人跑了,让他自行其便,你说现在这人怎么了?就是一个闹啊!看你这岁数,你老婆不至于被人拐跑了,当然现在人都喜欢老牛吃嫩草,讨小老婆。以前是为了生二胎,现在呢,也不全是,玩格调,二房嘛——小三儿,现在几大傻里有一条,养个小三生个娃,闹心啊,好事都让你占了,该有闹心的时候了。”
王文志真想拿起酒瓶子砸在老板的头上,他的手动了动,想象着这酒瓶子落在他脑袋上,碎玻璃碴儿四溅,鲜血汩汩从老板脑瓜皮里流出来,模糊了他的双眼,血还不停地往下流,湿了脖颈,湿透了衣领,真叫个痛快。
王文志的手轻轻松开酒瓶子,他的酒喝得还不算多,没丧失理智。他鄙视的眼神一定让老板感到浑身发毛了,老板不拽鼻毛了,手里攥块抹布在桌上擦来擦去,说:“现在这人真是怪啊,我这里经常遇到这样一种人,白天到重庆路那边乞讨,晚上换上一身衣服,跑到我这里大吃大喝,那酒喝得实在腻人,从天黑一直能喝到半夜。当然我说的不是你啊,从你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我看出你绝不是那种人。人心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有的人看上去文文明明,还像个老师呢,可一肚子男盗女娼,全是坏水。别多心,我说的不是你,你看着的确像个老师,你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吗?不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从不到我这里喝酒,我这里总是来……你以为我说我们这里总来不三不四的人?我可没这么说啊……”
王文志一跃而起,拍着桌子大吼:“我是校长!”
老板终于拽下一根鼻毛,放在眼前看了看,手指反复捻着,嘿嘿笑了,说:“你可别逗我了,校长哪能光顾我的小店?再说了,校长总得有一帮女老师前呼后拥陪着,那场面,那场面大着呢,真叫人眼馋死了……昨天公安局的人找过我,让我看一张照片,说城北有一个人假扮老师,把一个女学生奸杀了,公安局正秘密搜集线索,见到可疑的人,立即汇报。”
王文志放下酒杯说:“结账!多少钱?”
老板抠了一下鼻孔说:“你别急,慢慢喝,我的话还没跟你唠完。”
王文志掏出钱包说:“结账!”
老板说:“你慌什么,再坐五分钟,就五分钟,现在才半夜12点,急什么?”
王文志说:“你以为在你这儿喝酒喝到12点的人都是老婆被拐、要饭花子、逃犯?”
老板又开始拽鼻毛,说:“我可没这么说,不过你真不能走,你一走,一会儿公安局的人来了,以为我谎报案情。”
王文志霍地跳起来,是的,跳起来。
老板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说:“别动,刚才我怎么看,你怎么跟照片里的人一样。现在看你,怎么又不像了呢!你真的不能走,你一走,我成了谎报案情的人了,你必须配合,跟他们解释清楚,对我也是个交代!我相信你不是罪犯,现在我怎么看,怎么不像了,一会儿到了公安局,你可以找个证人,把你领出来。我肯定是认错人了,我不能让公安局的人认为我谎报案情,你有老婆吗,我现在给你老婆打个电话,帮你联系一下。”
王文志低头看看老板死不放松的手,不想与他撕扯,那样他真就被人误解成急于想逃走的犯罪嫌疑人了!实验中学离这儿太近,这事要是传出去,笑话可就传大了。他拿着电话左翻右找,怎么也找不到老婆的电话。很多日子里不跟老婆通话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板拽着他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撒手。后厨大师傅戴顶高高的大白帽,身穿白上衣,拿着两把菜刀堵在门口,这叫咋回事呢?刚才还在扎堆的服务员早就作鸟兽散,那个胖服务员站在吧台里,哆哆嗦嗦还在不停地拨电话。警车灯随时会在门前亮起。他突然翻出了康利的手机号码,急急拨过去。
康利有些情绪不好地说:“到八中,是让你当一把手,你怎么还不明白?”
王文志忽觉嗓子眼儿一紧,肚子里的酒水和食物翻江倒海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