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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点什么

2015-12-09王开岭

读者 2016年1期
关键词:农田庄稼泥土

王开岭

这个世界上,植物是给予者,动物是消费者。而人,作为动物中的动物、猛兽中的猛兽,乃地球史上最大的食客。

在超市,将包装精美的五谷杂粮一件件往购物筐里填时,忽然蹦出个念头:我竟然从不种植,一辈子只当终端消费者,一辈子如《诗经》里所说的那样“不稼不穑”,这不奇怪吗?城里人竟然从不生产,只顾埋头大吃大喝。恐怕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某样东西的消费者和它的生产源竟相距如此遥远、隔离得如此彻底。这种冷漠、这种断裂和绝缘、这种老死不相往来,亘古未有。即便一个古代宰相甚至君王,也不会让该逻辑成立。

如今的城市孩子,谁见过真正的庄稼?嚼黄瓜者有多少人见过秧架上的黄瓜?吃山药者有谁见它被从地里挖出来?谁清楚蒜薹和莴笋藏身的地方?朋友的孩子被带往乡下探亲,在村口迎面撞上一头猪,幼儿吓得哇哇大哭。朋友哄劝:“那不就是动画片里的猪宝宝吗?”孩子拼命摇头:“这不是猪,是熊。”

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乃我的床头书之一。他说:“倘使你没有一块农田,你将面临两个精神上的危险:一是以为早餐来自杂货店,一是以为暖气来自暖气炉。”此话早已应验了。在如今的孩子眼里,一切都是现成的,一切按流程和说明书来走,世界本来即安装好的这个样子:自来水属于自来水管,燃气属于燃气灶,热水属于热水器,微波炉属于电插孔,蔬菜瓜果属于超市……我听到过两则对话——孩子:“将来我要挣好多好多的钱!”妈妈:“为什么呢?”孩子:“没有钱,人会饿死啊!”妈妈:“不会吧?你可以自己种东西吃的啊!”孩子不解。孩子:“妈妈,春天来了吗?”妈妈:“还没呢。”孩子:“春天来了,电视会告诉我们,是吗?”妈妈愣住。我不敢笑,孩子是无辜的。对他来说,食物的制造者确实是钱,也只和钱发生关系;他的季节信息,确实来自天气预报,而非自己的感官。他的双脚,恐怕从未踏上过泥土,大自然的体温和变化,他怎么能察觉呢?

“身体和精神都染了病的人,快去做五六年农夫吧。”这是亚米契斯在《爱的教育》中的话,我深以为是。人一生必须吃点亲手种植的东西,必须尝试一点田野劳作。“劳动”,这个伟大的词,我觉得唯有农耕才配得上,现代语境下的种种“工作”与“上班”——都不应争夺和染指这份荣誉。农耕是最朴素、最基础、最简易的活命方法,与天地共栖,与日月同辉。一个人,即使没书报、没音乐、没电脑,但只要有一捧种子和一柄锨,就能活下去。同时,农耕也最诚实、最无欺,在所有生计行当中,其付出与回报、汗水与果实,最有可能成正比——简言之,它的逻辑最明晰,最能体现命运的公正和积极。所以,人要永远向农业致敬,它应第一个被感恩戴德。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陶渊明《归园田居》)古代文人历来崇尚手脚和大脑之双重投入,在诗词的花蕊下,总闪烁着泥土的芬芳。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是孔子平生遭遇的最严厉的嘲讽。亲近农田,熟悉庄稼,这是人之本分。当离这个本分越来越远时,我感到不安、惶恐,我觉得自己是个不健全的人。即使现代分工给了足够的辩解,但无论如何,消费与生产不该如此隔绝。

一辈子守着消费终端,懒得向另一头走半步,我觉得这样的人生链条是残缺的、不健康的,它一定违反了某种伦理。别忘了,人曾是旷野的一部分,虽然肉体挣脱了出来,但灵魂不该背叛。我们至少要常回过头去,深情而感激地望它一眼——古老的农田,古老的庄稼,古老的人生。否则,我们的身体和精神一定会染病。

一件事,发生在我身上。那晚,搬进新宅的头几个晚上,在新家具和装修气味的包围中,我焦躁不安,不停踱步,不停跑到阳台上深呼吸,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发生了严重骚乱,可想不出如何平息。后来,望着一只空花盆,我明白了:我在思念农田!我需要改变这个空间的生态,改变它的成分和气息,改变它的“场”!我需要扶植一个亲信,一个灵魂上的亲信,与我为伍,一起稀释、对抗这屋子里的化学和工业气息。

我突然极想干件事——亲手将一粒叫“种子”的东西埋进泥土,凝视它发芽、吐叶、分蘖……我的意思不是修饰这个房间,它不应是观赏类花草,而应是极实用和朴素的植物,有“庄稼”和“农业”的品质,比如茄子、黄瓜、西红柿。我只要一株就够了,一个亲信即能让我坚定、强大起来。这欲望从黄昏开始泛滥,到深夜,愈演愈烈。我等不及,我无法忍受这个没有播种、没有萌芽、没有改变的夜,我撑不到天亮。有盆,有残土,可到哪儿去弄种子呢?真正的“农业”种子。

我困兽般踱步。突然目光里闪出一样东西,一袋辣椒,从超市买的。有了,有种子了。我开始行动,像做一件伟大的事。等一勺水浇下,泥土变湿了,花盆成了一位母亲,她怀孕了。夜,和刚才截然不同了。黑暗中,有一束微光,有一粒叫“大自然”的胚芽,它在闪烁;一微米的心脏,在跳动。这个钢筋混凝土的空间里,突然来了种小小的、异己的能量。这个原本一切物件(包括我)都正被一秒秒损耗、老化,做着物理“减法”的场地上,突然有了一股反方向的力——“生长”和“加法”……这多么令人鼓舞!

有位“文革”中坐过牢的前辈告诉我,那时每天最幸福的事,即扒着窗户,专注地看墙外的一棵树,就一棵。你会看出它时时刻刻在变,也只有看出这种变,它才对你有用,才让你的目光有所安置,心思有处盛放……不同季节的树不一样,每个时辰的它也不同;偶有鸟儿落于其上,那就像过节了;夏天,夏天最妙,你不仅能听,还能用肉眼从枝叶中搜到几只蝉和蝉蜕;冬天最难熬,树秃了,就关心起枝丫和树疤,关心枯叶在风中的舞动。不幸的是,落叶总是很快被人扫走……他说,若没那棵树,自己会疯掉的。

是大自然的某种“生长”,救了他的神经;是铁窗外的某种“活着”,让他活了下来。

(多 多摘自《解放日报》2015年2月22日,刘 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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