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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水南方

2015-12-09莫华杰

天涯 2015年5期
关键词:江底月光母亲

莫华杰

临水南方

莫华杰

替身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到江边走一圈,不是去散步,也不是去赏景,而是去寻找一具下落不明的尸体——那是我的替身。多年前,母亲扎了一个稻草人,穿上了我的旧衣服,然后流放到江里。母亲嘴里叨念着,乞求江神不要再惦记我,我的替身已经为我还债,为我挡去一切灾难。母亲说完这番话时,泪眼涔涔,仿佛江里的水全是从她眼中流出来的。

这条江叫富江,是从富川县流下来的,横跨钟山,汇入贺州的贺江;贺江贯穿梧州,再流入西江,成为珠江的支流。富江比桂林的漓江窄一些,漓江之美,世人皆知,然富江亦不逊色。有一句古话赞美富江,其曰:“富江景秀,临水而居。”富江经过贺州时,当地人亲昵地称它为临水。

富江的水很清澈,站在江岸上,一眼便能望穿江底。江底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水草,除了大片大片的马尾藻之外,还有岩层上的水青苔,流沙里的车前草,石缝里的龙须冠。若是晴天出太阳,阳光直射江底,波光粼粼,在水草上面幻然流动,可与海底下的珊瑚藻媲美。江岸一路袭下,村庄、田野,还有青山壁、流水岩、翠竹林、鹅卵沙滩、柳树堤,放眼望去,不用捕捉,那种天然的美景就像画卷一样揉入眼中。

我曾在富江当过两年渔民,因为江面不大,我们这些所谓的渔民并不像出海那样惊心动魄。我们只需每天傍晚吃过晚饭,到江里把网撒下,然后坐在江边守夜。捕鱼的网叫扎网,是用又韧又细的胶丝织成的。用扎网捕鱼很简单,撑着竹筏到江里,将渔网撒放江底,形成了网墙,鱼类游过时就会卡住。到了半夜,我们把网收回来,把鱼摘下,将网上面的垃圾清洗干净,再撒回江里。网在江里放得太久了就会被青苔堵塞,捕鱼的效率就会降低,因此晚上最少要起一两次网。

九十年代末,我辍学回家,那时广东已经形成打工潮,但家里没有什么关系人物在广东打工,我又没见过世面,不敢出去乱闯,只好待在家里种田。一个十七八岁的男生,正值青春叛逆和充满欲望的成长期,待在家里种田不免觉得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于是我选择去当渔民。其实当渔民也不错,一个月

也能赚几百块钱,和当时的代课老师有得一比。

在江上捕鱼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像我一样没事做的年轻崽。乡下人以农业为主,当渔民要熬夜,没有几个人经得起折腾。白天一般不放网的,白天光线好,鱼可以看得到网,不会死钻。只有那些不值钱的扁鳙和白鲦才会死钻,像黄骨鱼、鲶鱼、老桂鳜这种值钱的货色,白天躲在水底岩石层的洞里休息,到了晚上才出来觅食。所以,我们必须把好的精力投到晚上去。

晚上到江里守网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跟夜色约会,和江水交流,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人就活得格外真实。当一个人长期面对黑夜的时候,就会对光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在我两年的渔业生涯中,月光成了最美好的回忆。至今,我都忘不了那样的夜晚:江面上倒映着明月,我撑着竹筏从江中划过,水中的月亮被竹筏的激水碾碎,粼粼的月光一瞬间铺满了我的行踪,仿佛我在月光上行走。江岸的两边,是一丛丛的竹林和一片片的杨柳,还有远处的山峦,被夜色腐蚀得模糊不清,只余下了一个个轮廓。月光涂在这些轮廓上,增加了迷离的色彩,使得天地间又多了一层重量感。

我们都是选择晴天才出江放网的,阴暗或下雨的夜晚不宜出江打鱼。乡下的夜晚没有污染,只要是晴天,天空都会很清朗,且一般都会有月光。哪怕是一片月牙儿,边上点缀着繁星朵朵,散发出一些朦胧的光芒,也会让人误以为是月光。不管是朦胧的月光,还是皎洁的月光,在万物寂静的夜晚,它能让一个世界变得温润起来。那光是神圣的,江也是神圣的,清澈的江水把月光转换成另外一种温润的画面,江边的竹丛和杨柳的轮廓若隐若现地倒映江里,像是梦。这样安静美妙的夜晚,竹子和柳树也要睡觉,它们的梦从身体中游离出来,游到了碧绿的江面,在月光下静静地停泊着。我撑着竹筏从江面游过,竹子和杨柳的梦就在水纹中波动起来,很快扭成一团,跟着竹筏的水流一起奔跑,奔跑到夜的尽头。

除了星光月光,还有我们的渔火和萤火虫。夜幕像一卷垂帘从天而降,这些微光点缀其中,就像织在帘上的花边。清晨时分,天色微白,渔火与萤火都隐退了,月亮和星星被天边的第一束曙光连串在一起,像一串珍珠一样挂在了苍穹的脖子上。没过多久,淡红的朝霞呈现,将这串珍珠裹住,偷偷地收藏起来。

当然,并不是每个夜晚都这么美妙。在我两年的渔民生涯中,心中保存着一个莫名恐惧的黑夜。2001年秋天的某个傍晚,天色阴霾,估计晚上会下雨,因此同伴们都不愿意出江撒网。而我觉得这样的天气更适合捕鱼,江里的鱼儿因为气闷会出来透气,我撒下去的网将成为它们的地狱。于是,我单独出江了。半夜时分,大雨倾盆,我穿着雨衣戴着斗笠,蹲在竹丛底下一动也不敢动。这样的深夜,一个人面对一场庞大的暴风雨,渺小得就像一粒灰尘,连呼吸都有困难。被风吹落的雨水失去了耐性,没有节奏地敲打着我的斗笠,还有我蜷缩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身体,仿佛要把我揪出来,狠狠地对付我。眼前的富江变成了一朵乌云,和雨水连成一片,随时可能涌上来,把我吞噬。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家。也许是因为黑暗拉开了距离,站在雨幕下,我隔着富江遥望对岸的家,村庄有零星的灯火,在大雨中忽明忽暗,仿佛很快就要被雨水淹没了,很快就要从世上消失了。我突然有一种背井离乡的感觉,仿佛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这种背井离乡的感觉,在我没有外出打工之前就已经蛰伏于心头一隅。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种宿命。

那天夜晚的雨下了很久,一直持续到天亮,江水暴涨,冲坏了我放在江里的扎网。第

二天清晨,我拖着湿淋淋的身体和一麻袋破网,像个战败的士兵一样跑回家。过了不久,我生病了。

先是感冒,后来又觉得腰痛。入冬之后,我的腰椎间盘好像扭伤了,有一窝蚂蚁在不停地噬咬着骨头,使我走路都有点瘸腿。我去医院检查,抽血化验,竟然是急性关节炎和类风湿。医生格外诧异,不相信我这么年轻会得风湿病,后来得悉我是个渔民,他才说我平时没有保养好,身体被湿气与寒气侵蚀了,埋下了病根。

2001年的冬天极冷,在我的记忆中,它是最冷的一个冬天。不知是不是与天气有关,我的风湿病总是不能断根,时好时坏,在医院打针也不管用。母亲是个迷信的人,便到处去庙里为我祈福许愿。一直拖到2002年的春天,我的病情仍然反复折腾。

父亲开始不相信医院了,在乡间找一些偏方草药熬给我喝。忧心忡忡的母亲有一天听说某村的巫婆很灵验,便专程去找巫婆问卦。巫婆告诉母亲,说我常年出江打鱼,得罪了江神,这次江神派水鬼缠着我,要索我的命,因此我的病情总是不能根治。母亲吓得脸苍白,问如何化解劫难。巫婆说须做一个替身献给江神。所谓的替身,就是扎个稻草人,穿上我的旧衣服,用红布写上我的生辰八字,绑在草人的头上,然后找个吉日到江边敬神,让我亲手把替身丢入江里。江神收了我的替身,就会免除我的罪。

这让我想起了中学课本鲁迅先生的小说《祝福》,柳妈对祥林嫂说:“你到土地庙里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我想,巫婆说的稻草人,大概与柳妈说的捐门槛是一个道理。

母亲照办了,用稻草认认真真地扎了一个像我一样高大的草人,穿上了我的旧衣服。母亲按照巫婆交代的吉日,在一个天色苍白的清晨,煮上了酒肉,携带香火冥纸,与我一起到江边祭神。

祭拜完毕,母亲让我将替身丢到了江边。我抱着稻草人,虽然它是用稻草扎成的,但我却觉得很沉重,像一具尸体。况且它穿着我的衣服,让我感到莫名的心虚。我甚至有点害怕它会突然活过来,抱住我,与我一起坠落江底。

我将稻草人狠狠地甩到江里去。稻草和衣服一浸水,很快就沉入了江底。我的心也沉入了江底,全身冰凉起来,好像落入水中的不是替身,而是我自己。这种诡异的感觉让我毛骨悚然。母亲泪水涔涔地叨念着,希望江神不要再找我索罪,我的替身已经为我还债了。

祭神不久,春色渐渐回暖,寒流泯灭,我的风湿也渐渐消失。

至今为止,我仍对当年忽患风湿重病的事情,产生极大怀疑。它来得诡异,消失得也诡异,我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我的替身真是为我赎罪了,或者是父亲找的某个偏方产生药效了。总之,这件事情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神秘气息,那段岁月因此而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迷失

2002年11月,深秋。这是粮食归仓、落叶归根的季节,我却踏上了去往远方的征途。我背着简单的行囊,南下广东打工,从此开始了背井离乡的生活。

每个人对人生第一次远途,都会留下深刻印象。

记得离开家乡那天,我背着行李缓缓地走出村子,猛烈的秋风从我背后袭来,带着家乡粗糙的沙尘,拍打着我的背影,让我无法回头观望站在身后为我送行的亲人。因为深秋,天空有好多的候鸟正在往南飞。大雁、长嘴鹭、野鸭、燕子,它们一群又一群,像风一样

掠过秋高气爽的天空,抛下嘎嘎哇哇的叫声。这声音仿佛是从南方传过来的召唤,让我充满了期待。我幻想自己也是一只飞鸟,正在展翅飞翔,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那里有阳光,有白云,还有母亲的微笑。

许多年之后,每当我看到天空有鸟群掠过,心头便莫名地伤感起来。我再也找不到一双能让我飞翔的翅膀了,真的,那片曾经给我留下美好幻想的天空,经过漫长岁月的颠簸,只是抖下一片灰色的羽毛,飘落在我脆弱的心脏上面。

我最初去的地方,是肇庆市江口镇的一个火机厂。火机厂建在国道旁边,国道沿着西江的岸边蔓延。站在厂门口,便能看到国道上飞奔的车流,还有西江里滚滚的轮船,真是一幅车水马龙的景象。

我带着梦想,满怀信心地进入了火机厂工作。我被安排在注塑车间上班。注塑车间两班倒,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一月换一次班。我有两年的夜渔生活,当熬夜已成习惯了,生命的寓言就会被时间简化。

注塑机真是人类伟大的发明,它能昼夜不分地工作,一年四季发出嗡嗡的响声,生产出大量的产品。那声音面无表情,没有一点生活的韵律。除此之外,它身上还散发出刺鼻的塑胶味,透着生冷麻木的气息,没有任何亲切感。我刚进厂时,对这股浓浓的塑胶味感到反胃,鼻子也觉得痒痒的,好像有无形的虫子往我鼻孔钻来,诱导我打喷嚏。但我张开嘴巴,屏住呼吸,却什么都打不出来,只是望着头上飞扬的灰尘发呆。注塑车间的粉碎机发出巨大噪音,粉碎的料尘飘浮在空中,像雾一样落在了我明亮的眼中……

——现在,我的眼睛看事物越来越浑浊了,甚至有时候站在镜子面前,我连自己都看不清楚了。我想,这一切应该归罪于注塑车间的料尘,多年前它侵蚀了我纯真的眼瞳,还有我明媚的青春。料尘是时光遗落的尘埃,轻易地蒙蔽了我的双眼,让我看不清梦想的方向。

我在火机厂待了两年。这两年来我在厂里都面干了些什么呢?大概是我在里面并没有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情,所以记忆显得单薄无力。尽管我努力回想一些与命运有关的记忆,但每次都只能回想到一些碎裂的画面。我只记得我每天守着一台注塑机,看着模具怦然拉开,产品哗啦啦掉下来。这些东西都是没有生命的,它们不能帮我回忆起任何一件事情。

我怀疑我得了选择性失忆症,将那两年的时光彻底遗忘了。正当我怀疑时,耳边却突然响起了注塑机嗡嗡的声音,那声音面无表情,却是那么熟悉,那么真切。那是岁月的呻吟么?不,那是命运写给我的留言,正在复读着我下落不明的青春。

2004年的初夏,我离开火机厂,南下东莞。

临走的那天晚上,我在西江岸边坐了很久。我知道我以后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因为这里没有我要的梦想。我是个容易伤感的人,临行的夜晚我想留下一点记忆,祭祀自己在火机厂度过的两年时光。

那个晚上的夜色很好,星星与月亮都很明朗,尽管路灯的光芒把月光吞噬了,但我还是能感受得到月亮温柔的微笑。我坐在西江边,风吹动了脚下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要跟我说话。但我不知道它们要说什么。我抬头遥望着远方,那是故乡的方向。

远方虽然有灯火,却被一片无穷的黑暗覆盖着,什么也看不清。我想到多年前在江边打鱼的那个黑夜,我隔着大雨和江水遥望着自己的家,近在咫尺,但那零星的灯火却像远在天涯一样。现在依然是隔着一条江,故乡却连影子也看不见了。我的眼中湿润起来,瞬间就下起了雨。一种迷失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

飘浮、扩散,这个夜晚显得更加悲切。

我彻夜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熬红的眼圈踏上了南下东莞的大巴车。我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睁开眼睛便到了东莞的厚街。

我先在东莞厚街暂住,再到寮步,又到大岭山,然后接着跑到深圳公明和平湖,又曾经跑到中山企石,还有珠海的香洲区找工作。我先后在酒店、工厂、贸易、推广,甚至传销等公司谋生。最后,我又回到了东莞,在长安落脚。不知何时开始,我竟然喜欢东奔西走的感觉。每一份工作我都想尝试,每一个地方我都想去逛逛。

我的梦想是要做一个成功人士。很多成功人士都是从业务开始做起的,所以我将自己的职业定位在业务员身上。业务员靠业绩吃饭,需要不停的开发和维护客户。我每天拿着一份厚厚的客户名单,挤着肮脏的公交在外面奔波。深圳、东莞、惠州、广州、中山、珠海、江门、顺德等城市都留下了我的脚步。我的公文包里面放着名片夹、广东地图、联络单、委托书、公司目录、样品盒,还有纸巾、一本无聊时看的杂志、口香糖、手机充电器、备用电池等杂物。这些东西把我的公文包撑得很大,就像我的梦想一样,开始渐渐变形。

我背着变形的公文包,带着发酵的梦想,在车站、国道边、高速路口、公交站台、陌生的牌坊下等车。看到公交车开过来,我会急急忙忙地走到裸露的地方,吃力地挥动着手,让车子带我去漂泊。这个挥手的姿势是我业务生涯中一个不变的标志,也是我在南方城市奔波的一个缩影。在挥手那一瞬间,我总能感觉到喧嚣的灰尘在我的指间流过,使我的整个手臂都僵硬起来。还没有来得及把手放下,汽车就冲到了我的面前,汽车的尾烟像岁月的风霜一样,瞬间把我的脸熏出了深刻的皱纹与沧桑。

父母在家里为我感到忧心忡忡,他们害怕我会迷失在南方。他们从遥远的空气中嗅到了不安分的气息,我确实已经被南方的滚滚尘埃给淹没了。我越是急于追求一些东西,越是得不到。

我将漂泊的宿命归根于那个替身,那是母亲亲手为我扎的替身,也是我亲手将它丢到江里的。尽管它只是一个稻草人,一具没有生命的假尸体,但它背负了某种隐秘的使命。荒诞的祭祀是不能用语言触摸的,我一直相信我和替身有某种宿命相犀的灵通。它代表着我,一些与我宿命相关的谶语,被我亲手抛入江底。我想象着它顺着富江漂流而下,不,应该是漂泊,从家乡的富江开始,一直漂泊到贺江,再从贺江漂泊到西江,再从西江漂泊到珠江,最后沉淀在珠江三角洲的某个地方,被时光遗弃,被滚滚沙尘覆盖,永远地沉淀在江底下。

现在,我的宿命就像替身一样,漂泊在珠江三角洲的某个地方,被命运的沙尘覆盖着,我翻不过身来,又无法逃脱。我只能尝试着渐渐地遗忘家乡,就像遗忘自己一样。在命运面前,我无数次扮演着失忆者的角色,最终骗过了自己,却骗不了亲人。他们从故乡打过来的电话,一次又一次摇醒了我的记忆。我手中紧紧地攥紧手机,害怕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我的耳边消失。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与手机相依为命,不管我漂泊到哪里,它都能与亲人保持最深的牵挂。

因为亲人的牵挂,每年春节我都要回家和亲人团聚,给他们报平安。我就像一个远方的使者,带着异乡的特产和红彤彤的大礼包,上贡给亲人,博取他们短暂的笑容,弥补我心头的内疚。尔后,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入侵老家,像暂住在某个旅馆一样。

在老家,我每天无所事事,吃着母亲做的饭菜,烤着家里的炭火。尽管那是幸福的、温暖的,但好像缺少了什么。也许太安逸了,也许是习惯性漂泊,我的血液又开始蠢蠢欲动,脚筋也痒痒的。我总是喜欢到江边走动,母亲为此很担心,她害怕我去江边又把江神得罪了,给我带来像从前那种风湿苦难。不知道为什么,我倒希望再一次得罪江神,狠狠地得罪它,让它把我留在该留的地方。

我望着萧瑟的富江,岸边的杨柳和水草都干枯了,像枯萎的岁月屹立在寒风中。竹丛虽然还保持着绿色,但那绿色一点精神都没有,被风吹得稀稀疏疏的,丢了魂一样。这条江是我多年前失守的阵地,我却渐渐感到陌生了。冬天的北风好像有颜色,把富江吹得泛起了冷冷的苍白,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天色苍白的早晨,母亲带我到江边祭神的情景,还有那具沉入江底的替身以及它下落不明的命运。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醒悟过来了,其实真正的替身不是稻草人,而是我。我在外面漂泊的这些年,对父母来说,和一个替身没有什么区别。

过完春节,我又要返回广东。母亲为我准备了风干的腊肉,腌过的土鸡,煮好的鸡蛋,自家榨的花生油,还有家里的糍粑……统统塞入我的行囊。那个沉重的行囊渐渐成为我生命的第二个替身,当我背着它从江边的老家走出来时,我看到爷爷奶奶爬满皱纹的脸上,布满了担忧;我看到爸爸妈妈鬓角上增长的白发,挂满了牵挂。我整个人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亲人的眼神像空气一样,凝固在这个离别的早晨。

生活失去了原有的真相,我不知道我要做些什么,是挥一挥手说声再见呢,还是将扬起的手掌放到脸上捂住湿润的双眼?

我不忍心说再见,这个词是漂泊的起点,一旦说穿了就不能回头。我开始对自己说谎,开始对时间说谎,我说再过两年我就会停止漂泊,回到故乡。但我已经忘记了两年的时间到底有多长。我只知道我还要奔波,还要漂泊。漂泊这个词分泌出来的空白,将成为时间最大的空洞,也将成为亲人最大的疼痛。

我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写有“东莞”的车票,不知道为什么要攥得这么紧,就像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心脏一样,怕它掉到地上去摔碎了。但是,我还是听到它在我手心发出破碎的声音。

莫华杰,公司职员,现居广东东莞。曾发表文章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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