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南北朝时期高句丽黄海交通活动的影响
2015-12-09冯立君
冯立君
(中央民族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西晋末年(313年)高句丽攻灭乐浪郡(治朝鲜县,今朝鲜平壤西南)开始进入大同江流域,东晋后期(405年)又最终占领辽东、玄菟二城(分别在今辽宁辽阳老城、沈阳上柏官屯),进入辽东地区,其西向扩张对东亚地缘格局产生了一系列联动影响。[1]特别是5—6世纪中叶东亚黄海沿岸的种种迹象表明,不仅高句丽“强盛不受制”,①《南齐书》卷五十八,高丽:“东夷高丽国,西与魏虏接界。……太祖……三年(481),遣使贡献,乘舶泛海,使驿常通,亦使魏虏,然强盛不受制。”其扩张还给东亚黄海交通形势带来了明显改变。这一现象值得深入探究,但目前国内外对高句丽黄海交通活动的研究不够充分。关于高句丽海洋活动史,韩国学界以尹明喆的研究为代表,将高句丽海洋活动划分为前期、发展期、末期三阶段,其中发展期由“广开土王的对外政策和海洋活动”(第三章)和“长寿王的南进政策和海洋活动”(第四章)组成,侧重于高句丽一方的对外政策;与之形成有趣对照的是,中国学者仅有的研究则侧重于7世纪唐朝对高句丽战争中唐朝一方的跨海行动和海上力量。[2]本文不揣谫陋,侧重5—6世纪高句丽周边国家的应对和东亚地缘结构变化,拟借助文献线索阐释百济、新罗、倭以及北魏、刘宋对于高句丽黄海活动的不同应对措施,试图揭示高句丽黄海交通活动对东亚地缘格局变动产生的影响。补苴罅漏之论敬请学界方家指正。
一、前高句丽时期黄海交通的意义
在对高句丽黄海交通展开讨论之前,有必要对高句丽进入辽东之前汉魏晋诸王朝通过黄海(及渤海)与朝鲜半岛部族或国家进行交往和朝鲜半岛南北之间及与倭国之间利用黄海进行沟通的情况予以揭示,因为这是理解高句丽黄海交通影响的重要前提。
中古时代的黄海是中原文化和东北亚文化交汇之地,在对东亚世界地缘格局的探讨中,它的地理作用常常被忽视。在东亚海域中,黄海因处于中国大陆辽东半岛、山东半岛、朝鲜半岛之间,还时常被韩国学者称为“东亚地中海”。又因其江河入海口多良港,黄海海域拥有如登州、泊汋口、长口镇、唐恩浦等不少交通港湾。
朝鲜半岛黄海海岸很早就被北方的“古朝鲜”和南方的“三韩”利用。《三国志·韩传》记载了朝鲜准王的南迁,“侯准既僭号称王,为燕亡人卫满所攻夺。将其左右宫人走入海,居韩地,自号韩王”。[3]这是朝鲜半岛黄海海岸活动的最早记载,表明北方朝鲜流民通过黄海南下开启了实力稍逊的南方“三韩”新的历史。同书《濊传》还提到“(弁辰)国出铁,韩、濊、倭皆从取之。诸巿买皆用铁,如中国用钱,又以供给二郡”。濊位于朝鲜半岛东海岸,①《三国志》卷三十,濊:“濊南与辰韩,北与高句丽、沃沮接,东穷大海,今朝鲜之东皆其地也。”而倭处于朝鲜半岛海外,因此史籍中记录下来的这一铁贸易很有可能利用了黄海交通。
黄海更重要的意义,是充当汉晋王朝与朝鲜半岛联系的通道。如汉元封二年(前109年),汉武帝派遣杨仆从山东半岛渡海攻击卫氏朝鲜右渠王,史载:“天子募罪人击朝鲜。其秋,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包括今天黄海北部。——引者注),兵五万人,左将军荀彘出辽东,讨右渠”。[4]这一渡海事件是中原王朝与朝鲜半岛古代国家间海上冲突的最早记录,其结果是汉武帝灭亡卫氏朝鲜,开始在半岛北部设置乐浪等四郡。曹魏时期,“景初中(约238年),明帝密遣带方太守刘昕、乐浪太守鲜于嗣越海定二郡,诸韩国臣智加赐邑君印绶,其次与邑长。”[3]西晋时期,“武帝太康元年(280年)、二年,(马韩)其主频遣使入贡方物。”“武帝太康元年,(辰韩)其王遣使献方物。二年复来朝贡,七年又来。”[5]这表明,无论是汉朝对以大同江流域为中心的卫氏朝鲜展开的军事行动,还是曹魏平定朝鲜半岛北部乐浪等郡的军事行动,都是渡过黄海完成的(而非假道辽东陆路),而朝鲜半岛南部的“三韩”对于中原王朝的朝贡无疑也通过黄海海路完成。汉晋诸王朝通过黄海交通与朝鲜半岛南北政治势力间的政治、军事、文化、经济的互动,实际上是一种政治共存和文化共融,也似乎说明前者对后者由于军事、政治、文化等优势确立了海上的交通优势和国际秩序。
高句丽313年进入乐浪之前,汉魏晋诸王朝都曾利用黄海联系乐浪郡并与朝鲜半岛部族或国家进行互动交往,朝鲜半岛南北以及倭国也曾借助黄海进行沟通,应该看到这一时期东亚的海上交通线是朝鲜半岛黄海沿岸、辽东和山东半岛的黄海北部航路,[6]黄海北部交通对于黄海东西两岸的民族来说意义都很大。然而,汉末特别是西晋末年以来,中原板荡,高句丽趁势崛起于浑江流域和鸭绿江中游地区,其兵锋于4—5世纪时西抵辽河、南越汉江。观察其陆海地理格局,其势力范围恰好居于北魏和刘宋王朝与朝鲜半岛南端百济、新罗、伽耶诸国之间。那么,在黄海海域,高句丽是否建立起如同陆上一样的优势?以下我们从5—6世纪中叶处于黄海西岸的魏宋和东岸的百济、新罗等国的应对来探讨这一问题。
二、从百济、新罗、倭的因应与对策看高句丽在黄海北部的根基
472年(北魏延兴二年),史籍中所见一直向东晋南朝朝贡的百济,首次向北魏遣使朝贡上表,诉讼高句丽“南通刘氏,或北约蠕蠕,共相唇齿,谋陵王略”,请求北魏征伐高句丽。表文提到了一件百济在其西部海域发现的高句丽“谋陵王略”的证据:“去庚辰年后,臣西界小石山北国海中见尸十余,并得衣器鞍勒,视之非高丽之物,后闻乃是王人来降臣国。长蛇隔路,以沉于海,虽未委当,深怀愤恚。……今上所得鞍一,以为实验”。[7]百济拿出重要实证,强烈暗示高句丽实际上很有可能从海上杀害了北魏此前派往百济的使臣十余人。但百济这一“实证”备受怀疑,从当时与高句丽的军事纷争和外交竞争来看,百济可能存在为挑起北魏与高句丽战争而“造假”的嫌疑。《魏书·百济传》载,北魏显祖(454—476年)的回复诏书中,以“卿所送鞍,比较旧乘,非中国之物”的理由实际上否决了其请求,并且申明高句丽“称藩先朝,供(贡?)职日久”,批评百济“使命始通,便求致伐,寻计事会,理亦未周”,这些表文诏书的文辞背后其实暗含着北魏对于东亚局势的考量。[8]这表明北魏的战略利益是维持与高句丽目前的和平,以防止引发南朝、柔然、高句丽等周边势力的联动围攻,这与百济从整个朝鲜半岛周边世界构筑包围高句丽的战略[9]恰好抵牾。因此从北魏上述战略来讲,关于关键实证“鞍”的真伪,并非就如北魏所宣称的“非中国之物”,因为北魏一旦认定是本国使臣之物,就没有了再予以否决的依据;而对于百济而言,在多年没有交通北朝之后,首次遣使北朝即弄虚作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令人难以想象。退一步讲,即使“鞍”真如北魏所言确系“非中国之物”,百济的行动和说辞也能够如实反映出百济对于高句丽控扼黄海西部海域的恐慌,其实直到唐朝初年,百济仍受到高句丽的海上阻遏。①《新唐书》卷二百二十,百济:“武德四年……后五年(626),献明光铠,且讼高丽梗贡道。”
百济把高句丽视作阻隔海上交通的“长蛇”、“豺狼”,可见来自高句丽海上威胁是百济海外交通的重要问题,这是百济渴望开辟绕开高句丽海域范围的新航路的深层动因,这条新航路就是横渡黄海直达中国的新航路。475年,百济被高句丽大败,被迫南迁熊津(今韩国忠清南道公州),该地为群山环绕,一时躲避高句丽南进锋芒尚可,欲再次复兴则备受困囿。[10]北魏该年遣往百济的使臣没能从海上抵达,就是此时百济海路受困的一种反映。②《魏书》卷一百,百济:“五年,使安等从东莱浮海,赐余庆玺书,褒其诚节。安等至海滨,遇风飘荡,竟不达而还。”此后,百济圣王励精图治,主动迁都位于平原、更靠近海洋的泗沘(今韩国忠清南道扶馀),开始加强与南朝的联系。但直到隋初,百济的横越黄海航路仍然遇到明显的困难。隋平陈之岁,隋军一战船漂至耽牟罗(今济州岛),后经百济返回,百济王“资送之甚厚”,并遣使上表贺平陈。《隋书》卷八十一《百济传》载,“高祖善之,下诏曰:‘百济王既闻平陈,远令奉表,往复至难,若逢风浪,便致伤损。百济王心迹淳至,朕已委知……何必数遣使来相体悉。自今以后,不须年别入贡,朕亦不遣使往,王宜知之。’使者舞蹈而去。”关于使者“舞蹈”的原因,学界多理解为免于冒巨大航海风险而朝贡的喜悦,从中也可以间接证明百济即使在泗沘时代想要横穿黄海也充满艰险。关于这条不同于登州道的赤山航路,有一些事件可以反映出其一贯得到百济与新罗的重视。其一,642年百济义慈王曾计划攻取新罗的党项城,③《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九,百济:“义慈兴兵伐新罗四十余城,又发兵以守之,与高丽和亲通好,谋欲取党项城以绝新罗入朝之路。”党项城,是朝鲜半岛黄海交通线的要冲,现多比定为韩国京畿道华城市南阳湾,[11]其实它地处绕开被敌国控制的北部海域而能够横越黄海的新航路之关键点上。其二,9世纪日本入唐求法僧圆仁的记录清楚表明847年在他归国时,从赤浦到横越黄海到新罗熊州西界海岛的海路仍然在使用,④圆仁撰,顾承甫、何泉达点校:《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02页。“(会昌七年,847年)九月二日午时,从赤浦渡海,出赤山莫琊口,向正东行一日一夜,至三日平明,向东望见新罗国西面之山。风变正北,侧帆向东南行一日一夜,至四日晓,向东见山岛段段而接连。问梢工等,乃云:‘是新罗国西熊州西界。’本是百济国之地。终日向东南行,东西山岛联翩。欲二更,到高移岛泊船,属武州西南界。”彼时的“在唐新罗人”势力一度掌握中国以东海域的海上交通贸易网络。[12]。
反观新罗,在真兴王以后逐渐兴起,568年立于北汉山的真兴王巡狩碑中,有“巡狩管境”“衆路過漢城陟□”等字样,[13]这说明新罗与百济合力夺取高句丽汉江流域,复驱逐百济势力、独占该地之后,已经稳固了对汉江流域的统治。同年立于今咸镜南道咸兴郡岐川面真兴里的黄草岭巡狩碑、利原郡东面云施山的摩云岭巡狩碑皆有“四方託境廣獲民土隣國誓信和使交通”等字样,亦证明新罗在该时期已经进入原属于高句丽势力范围的东海岸。问题是,尽管新罗6世纪中叶以后已经进入东海岸、汉江流域这些原属于高句丽的势力范围,但仍然没有资料显示高句丽的黄海岸受到来自新罗海上的威胁。恰恰相反,无论是在高句丽汉江流域“得而复失”的“得”(475年)之前还是“失”(551年)之后,高句丽从海上对于新罗构成的压制都始终有迹可循。551年,新罗、百济联军从高句丽手中夺取汉江流域,新罗在真兴王(534—576年)以后一面确保了党项城,一面利用黄海交通航路,将其作为与中国之间的通道使用。这可从这一时期新罗开始频繁地向隋朝朝贡的记录中得到证明。⑤新罗真德王时期对隋朝贡6次,大大超过以往遣使中国的总和;从后来向唐朝贡的次数来看,新罗(截至武烈王代)也超过百济和高句丽(百济22、高句丽21、新罗29)。6世纪中叶之前,位于朝鲜半岛东南端的新罗和黄海并没有太多关系,新罗通过黄海向中原的首次遣使是521年在百济使臣的带领帮助下才勉强完成的。①《梁书》卷五十四,新罗:“普通二年(521年),王姓募名秦,始使使随百济奉献方物……语言待百济而后通焉。”《三国史记》卷四,法兴王八年(521年):“遣使于梁,贡方物。”未记随百济使臣一事。真兴王二十六年(565年)再次入陈及对陈连续朝贡之所以成为可能,明显是因为真兴王十四年(553年)新罗夺取汉江下游地区确保出海通道获得的。真平王五年(583年),设置掌握舟楫之事的船府署同样反映了新罗积极的海洋政策。[14]然而,我们看到,即使到真德王二年(648年)时,仍发生了自唐朝归来的使臣金春秋“遇高句丽逻兵”险被捉杀的事件:
(真德王)遣伊餐金春秋及其子文王朝唐……,遇高句丽逻兵。春秋从者温君解,高冠大衣,坐于船上,逻兵见,以为春秋,捉杀之。春秋乘小船,至国。[15]
这其实反映的是直到7世纪中叶高句丽方面在海上仍然势力广大,能够威胁到新罗航路安全。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一事件的前三年,即645年,高句丽在辽东的防线已被唐太宗的亲征攻破,不再完整,高句丽的整体实力遭到一定削弱。②《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八,贞观十九年(645年)十月:“凡征高丽,拔玄菟、横山、盖牟、磨米、辽东、白岩、卑沙、麦谷、银山、后黄十城,徙辽、盖、岩三州户口入中国者七万人。新城、建安、驻跸三大战,斩首四万馀级,战士死者几二千人,战马死者什七、八。”这意味着即使高句丽在辽东不再占据战略优势,并且汉江流域和东海岸也都已落入新罗手中两大不利条件下,依然能够有力地从海上威胁新罗靠近黄海岸的地区,这间接说明新罗在高句丽完全主导黄海东北岸时期应该承受更大的海上压力。史籍中就有626年新罗向唐朝诉讼高句丽等阻塞交通道的记载。③《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九,百济:“(武德)九年(626年),新罗、百济遣使讼建武,云闭其道路,不得入朝。”
倭国自海岛向中国朝贡,无疑也仰赖黄海以及沿朝鲜半岛、辽东半岛、山东半岛这条最早的安全路线。《宋书·倭传》也曾记载倭国诉讼高句丽阻遏其通过海上交通朝贡的事由:“顺帝升明二年(478年),遣使上表曰:‘封国偏远,作籓于外……道迳百济,装治船舫,而句骊无道,图欲见吞,掠抄边隶,虔刘不已,每致稽滞,以失良风。虽曰进路,或通或不。……’”讼言虽不免夸大,但所反映的高句丽霸道地控制黄海东部交通是确凿无疑的。与此对照的是,新罗统一朝鲜半岛中南部之后的8世纪,日本(倭国后改称日本)有时仍旧向唐朝诉讼被阻遏朝贡海路,这一次对其构成海上威胁者换成了半岛新霸主新罗,这导致后来遣唐使避开北部航路改为直接穿越东海从明州(今浙江宁波)、越州(今浙江绍兴)登陆。④《新唐书》卷二百二十,日本:“上元(760—761年)中,擢左散骑常侍、安南都护。新罗梗海道,更繇明、越州朝贡。”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到5—6世纪中叶甚至其后更长的一段时间里,高句丽对于百济、新罗、倭来说始终是一个巨大的海上阻遏,百济、新罗作为“三韩”的后继国家,其早期对中国的朝贡往来对本国王权的强化、政治制度的完善、经济与文化发展至关重要。作为朝鲜半岛南部国家,它们与中国大陆并不接壤,比起通过辽东与大陆相接的高句丽,它们也只能走海路。这提示我们,以往着眼于高句丽陆地扩张势力是有遗漏的,高句丽的势力所及无疑也包括黄海东北部海域。那么,对于同一时期处于黄海西部的北魏和刘宋两大帝国来说,高句丽黄海东部的交通活动是否也造成了某些影响?
三、北魏、刘宋对高句丽的认知及从黄海东部海域的收缩
高句丽自夺取辽东以来,不再继续西进,而是频繁遣使朝贡强大的北魏王朝以及刘宋,其密切程度为其他东夷诸国所远远不及。仅以《三国史记》和中国正史关于5世纪的记载,高句丽长寿王一代(413—491年)朝贡记录就达到了66次(北魏42、刘宋22、南齐2)。同时期,百济久尔辛王、毗有王、盖卤王、东城王四代王(420—500年)朝贡记录仅为17次(刘宋12、南齐4、北魏1);新罗直到智证王时期(500—513年)才对北魏有2次朝贡记录。[16]高句丽进入辽东后,其对于北魏突然多起来的朝贡活动有其欲缓和对魏紧张关系以便于全力南进的考虑,这些密集的朝贡活动无疑是通过海上交通完成的。因为436年北燕灭亡之前,高句丽辽东与北魏之间隔着居于辽西的北燕政权(407—436年),按照常理高句丽不可能穿越其国境而向北魏朝贡。即使是在436年北燕灭亡后,高句丽与北魏间的缓冲地带被凿空、开始接壤,但二者围绕北燕后主冯弘险酿成冲突,①《魏书》卷十七,乐平王:“冯弘之奔高丽,世祖诏遣送之。高丽不遣。世祖怒,将讨之。”因此北燕故地辽西在军事上较为敏感,成为朝贡道的可能也仍然不大。除了辽西传统陆上通道,高句丽只能通过海路交通抵达山东半岛,进而向北魏朝贡。同时,从地理上看,向刘宋的朝贡活动是高句丽黄海交通的向南延伸。
这一时期,高句丽与南北朝之间复杂的外交关系演变,学界前辈多有研究,[17]本文不再过多涉入,因此以下对史籍蕴含的历史信息的解读,着重放在本文的关注重点,即高句丽对北魏、刘宋的黄海交通可能存在的影响方面。
先看一组史料:
1.(冯)文通至辽东……谋将南奔。(《魏书·冯文通传》)
2.(冯)弘立,屡为索虏所攻,不能下。太祖世,每岁遣使献方物。……十五年,复为索虏所攻,弘败走,奔高骊北丰城,表求迎接。太祖遣使王白驹、赵次兴迎之,并令高骊料理资遣;琏不欲使弘南,乃遣将孙漱、高仇等袭杀之。白驹等率所领七千余人掩讨漱等,生禽漱,杀高仇等二人。琏以白驹等专杀,遣使执送之,上以远国,不欲违其意,白驹等下狱,见原。(《宋书·高句丽传》)
3.至高祖时……时光州于海中得琏所遣诣萧道成使余奴等,高祖诏责琏曰:“道成亲杀其君,窃号江左,朕方欲兴灭国于旧邦,继绝世于刘氏,而卿越境外交,远通篡贼,岂是藩臣守节之义!今不以一过掩卿旧款,即送还藩,其感恕思衍,只承明宪,辑宁所部,动静以闻”。(《魏书·高句丽传》)
4.正光初,光州又于海中执得萧衍所授安宁东将军衣冠剑佩,及使人江法盛等,送于京师。(《魏书·高句丽传》)
5.安等至高句丽,琏称昔与余庆有仇,不令东过,安等于是皆还。乃下诏切责之。五年,使安等从东莱浮海,赐余庆玺书,褒其诚节。安等至海滨,遇风飘荡。竟不达而还。(《魏书·百济传》)
史料1为北燕被北魏灭亡之后,冯弘(冯文通)先是出逃到高句丽,继而图谋自高句丽再南奔刘宋,这反映出辽东与南朝间的海上交通很可能不被北魏所控制。
史料2是史料1事件的后续结果,其深刻的政治外交意味本文姑且不展开讨论,但其蕴含的海上交通信息却十分值得分析:刘宋先是派白驹等率军迎接欲南下的冯弘,高句丽出于某种外交考量,遣将袭杀冯弘,继而白驹所部又生擒高句丽所遣将一人、杀一人。高句丽长寿王以“专杀”罪名反而将白驹执送刘宋下狱。从中我们可以发现,高句丽与南朝海上来往不仅频繁、密切,而且高句丽能够展开有效的军事行动(一次是袭杀北燕后主冯弘,一次是执送南朝将军白驹)。
史料3、4皆显示北魏在黄海西岸即中国一侧实际上具有一定的海上优势,一次是高句丽遣往南齐“越境外交”的使节为北魏在海上所获,另一次是北魏获得南齐授予高句丽宁东将军衣冠剑佩及使人。实际上,高句丽与南朝的往来一定多于史籍留下的记载,这至少说明一方面高句丽能够完成不被北魏发现的“越境外交”,另一方面在远离朝鲜半岛沿岸的黄海西岸则未必占据交通优势,因此高句丽的辽东—黄海交通体系仅限于黄海东部。值得注意的是,史料2中所述“太祖世,每岁遣使献方物”。夹在北魏和高句丽中间的一隅小国北燕,如何通过两大军事强权的海上封锁遣使南朝?与南朝互称索虏、岛夷的北魏不可能允许此行为,只能是高句丽的放行或者无力封阻,以后来高句丽公然违逆北魏而庇护冯弘、通联南朝的迹象来看,高句丽放行的可能性更大。从地理上看,自燕都龙城(今辽宁朝阳)欲走海路抵达刘宋都城建康(今南京),必然出渤海、黄海,难以避开高句丽势力范围,北燕的“每岁朝贡”无疑也有高句丽海上势力的影子。
史料5是前述百济472年遣使北魏上表事件的后续结果,更说明了高句丽此时在东亚海域的影响力。一是北魏显祖前引诏书由使臣邵安携带并与百济使节一起返回,并请高句丽长寿王护送。抵达高句丽后,长寿王不令东过,邵安于是返回北魏。二是延兴五年(475年),邵安再次携赐百济王玺书,这次走的路线是从东莱(今山东掖县)浮海,结果仍是“遇风飘荡,不达而还”。从高句丽控制黄海东部海上航路的事实来看,这都是北魏难以逾越高句丽海上势力范围的反映。
再看另一组史料:
6.都督辽海诸军事、征东将军、领护东夷中郎将、辽东郡开国公、高句丽王。(《魏书·高句丽传》)
7.高句丽王、乐浪公琏……百济王映,并执义海外,远修职贡。(《宋书·高句丽传》)
8.高句丽王……踰辽越海,纳贡本朝。(《宋书·高句丽传》)
9.琏每岁遣使。十六年,太祖欲北讨,诏琏送马,琏献马八百匹。(《宋书·高句丽传》)
10.太祖建元……三年,遣使贡献,乘舶泛海,使驿常通。(《南齐书·高丽传》)
11.东夷之国,朝鲜为大。……魏时,朝鲜以东,马韩、辰韩之属,世通中国。自晋过江,泛海来使,有高句丽、百济,而宋、齐间常通职贡,梁兴又有加焉。(《南史·东夷传序》)
史料6—11实际上都是从南朝视角反映高句丽跨越辽东和黄海险阻,频繁遣使朝贡南朝这一事实,这也就是上文我们所谓高句丽海上交通活动频繁、势力扩张的表现。特别是史料9,高句丽向南朝宋献马八百匹,折射出高句丽交通之发达。因为八百匹战马无论自平壤还是辽东起运,都堪称一次规模可观的海上运输,而且如果没有相当强大的海上军事力量作为保障将很难做到。
需说明的是史料6,笔者在此与其他带有“泛海”“越海”的记录一起并列,主要是考虑到北魏对高句丽这一封号的实际意义。北魏与南朝以及汉唐统一王朝相比,对东夷事务情况更为熟悉,史书记载的丰赡和封号的准确就是其两个重要表现。《魏书》是继《史记·朝鲜列传》、《三国志·魏志》之后对东夷高句丽诸国记载详实、准确的又一部正史,虽然存在诸多因素,但这与北魏作为北族胡人政权相对于同时代南方汉族政权更为熟知异族事务不无关系。在封号方面,正如北魏一改前燕和南朝将高句丽封为“乐浪郡公”的做法,它第一次把“辽东郡开国公”授予确实占领了辽东的高句丽。从这个意义上说,“都督辽海诸军事”是不是也具有承认高句丽对东部辽东—黄海区域实际控制这一事实的意味呢?目前依据文献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无论“都督辽海诸军事”有几分实际指代意义,北魏与高句丽各控制黄海海域东西两岸都已然是既成事实。从汉魏晋跨海领有乐浪等郡相比,北魏这个一统北方纷乱局面的帝国实际上在东部的疆域大大退缩,所腾出的那个部分恰好就是高句丽赖以壮大的区域——辽东、玄菟、乐浪等郡故地——其实也就是我们所讨论的黄海沿岸。
四、高句丽黄海东北部交通优势的形成条件
从百济、新罗、倭国以及北魏、刘宋的不同反应和措施中,我们发现5世纪后高句丽的确在东北部黄海海域处于某种优势。那么,高句丽是如何获得并保持这一优势的?或者说,高句丽黄海东北部交通优势形成的条件是什么?
最根本的条件是从东汉帝国衰弱一直到隋朝统一南北朝,高句丽实力的相对增长是其能够在黄海沿岸有能力进行海洋活动的前提。这一态势在辽东地区表现得更为明显:中原王朝无力远顾朝鲜半岛北部地区的郡县之后,辽东郡县也已成为边缘地区,高句丽自早期东汉末年即开始抄掠辽东郡县,尤其是自3世纪末至5世纪初的百余年中则与这一地区的霸主慕容鲜卑展开争夺战,经过实力相对衰弱阶段、实力均衡阶段、实力上升阶段最终在辽东击败慕容鲜卑,终于进入该地。以探究高句丽与周边民族及政权势力此消彼长具体过程为鹄的,我们得出高句丽西进辽东是一种实力上升的标志。[18]下面我们具体从交通地理的格局上分析高句丽进入辽东产生的一系列地缘变化。
首先,高句丽对黄海的半包围形势。高句丽通过4—5世纪的向南和向西扩张,客观上形成了一种地理形势,即从鸭绿江支流浑江一隅以及鸭绿江中游山间狭窄地域,拓展至包括辽河流域(主要是辽东)、大同江流域乃至一度达到汉江流域。我们注意到这一历史进程的主要节点:313年前后,高句丽攻灭乐浪郡,开始进入大同江流域;①乐浪郡故地汉人遗民势力的最终衰落可能一直延续到高句丽427年迁都平壤之后。参阅赵俊峰、马健:《平壤及周边地区高句丽中期壁画墓的演变》,《考古》2013年第4期,第83-95页。405年,高句丽占领辽东、玄菟,进入辽河流域;427年,高句丽迁都古朝鲜和乐浪故地平壤地区,统治中心南移;475年,高句丽破百济都城汉城,正式占有汉江流域(551年,在百济新罗联军进攻下丧失)。由此,高句丽完成了对黄海的半包围,这首先奠定了控驭黄海的必要陆上交通条件。这里需要强调指出的是,除了汉朝渡海灭朝鲜建立四郡并与辽东郡沿黄海连成一片之外,高句丽是东亚古代历史上唯一同时长期统治辽东半岛和朝鲜半岛西部黄海岸土地的政权。①唐朝668年建安东都护府时曾短暂拥有类似优势,但旋即退出半岛北部;唐以后,辽、金、元、明、清诸王朝相继直接统治辽东而未再将半岛中北部纳入直辖范围,新罗、高丽、李朝则趁势逐步越过大同江向北蚕食,但亦未再超过鸭绿江—图们江一线。从中我们也能看到,高句丽地缘格局具有历史独特性,这也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
其次,高句丽保证了黄海航路及其出海口。高句丽获取辽东,开始占据鸭绿江河口重镇,如泊汋口、卑沙城、西安平等,获得黄海北部出海口;南进击败百济攻占汉城后,实际上又确保了朝鲜半岛北部沿海交通线,其中也包括汉江、大同江出海口;而此前高句丽定都平壤,其大同江出海口毋庸置疑已在经营之中。这是非常重要的地缘战略条件,在百济与新罗结盟从高句丽手中再次夺回汉江流域之前,高句丽这一优势极为显著。通过以往对此航路的研究,[19]我们知道这条航路正是依托朝鲜半岛黄海岸以及辽东半岛海岸,以最短的横越距离抵达山东半岛,而这正是高句丽在5世纪进入辽东后开始具备的地理条件。
再次,高句丽在辽东以及黄海沿岸集中修筑大量大型山城,这使得高句丽沿海交通具有军事特点。高句丽辽东山城排列密集,据统计,目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高句丽山城约106座中的70多座大中型山城分布在高句丽西部防线;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境内的33座高句丽山城中的26座山城分布在黄海岸。[20]这些山城除了拥有重要的军事防御功能,无疑还发挥着连接交通要道的作用。在唐朝史料中,尤其重视对高句丽城的统计,或许是因为高句丽行政体制不同于以郡、县为基本行政单位的内地,城作为重要基本单位在其统治体制中居于突出的重要地位。②两唐书太宗与高宗纪、高丽传、地理志等多处都指出高句丽战争拔城情况,但是《三国史记》卷三十七《地理志》所云“新罗亦得其(高句丽)南境,以置汉、朔、溟三州及其郡县”及其所列郡县名,似乎说明高句丽灭亡时存在郡县制。因此,学界对于高句丽后期地方体制存在郡县制、城邑制以及郡县—城邑并存等争论。城的存在,或许意味着高句丽的势力所在。因此,黄海沿岸密布的城其实也是高句丽沿海人口聚居、经济繁盛的地区,其对外交通也就具有了重要意义。
由上可知,5—6世纪中叶,高句丽在西部疆域辽东—黄海一线发展了陆海结合的交通,使黄海东北部沿岸成为其势力触角所及的领域。以史料记录来看,百济、新罗以及倭的受阻,北魏刘宋从海上交通角度对高句丽的认知以及从东北亚陆地上的相对内缩,也从侧面反映出这一趋势。当然,高句丽黄海交通既非排他性,也绝非“海上霸主”,其黄海势力对东亚局势造成影响限于一定范围之内。
五、结语
高句丽崛起于浑江流域和鸭绿江中游地区,约从313年开始进入大同江流域并于427年迁都平壤,约在405—645年占有辽东,约在475—551年占有汉江流域,其间(约405—551年)高句丽通过扩张大体完成了对黄海东部、北部海域的半包围,长期保持着一种天然的陆海相结合的地理优势,影响黄海东部交通特别是东亚民族与中原交往的传统通道。这既挤压了百济和新罗的发展空间,也打破了自汉武帝以来中原王朝在东方形成的陆海交通优势,成为高句丽在南北朝时期“强盛不受制”的一个重要条件。当然,这种“强盛不受制”是在高句丽积极发展与北魏和南朝宋等国的朝贡关系基础上建立的,我们此处借用《南齐书》这一话语,实际上想要表述的是高句丽通过海上交通主要在北魏和南朝宋沿海之外的海域,特别是百济、新罗以及倭必经之路上的交通优势。从周边百济、新罗、倭及魏、宋对高句丽黄海交通活动的因应和认知来看,东亚地缘格局似已出现结构性变动。6世纪末至7世纪中叶,隋唐王朝与高句丽的关系成为东亚国际关系的主要矛盾,而且面对高句丽造成的这一东亚地缘格局,隋唐王朝明确提出对辽东地区的诉求。我们不禁要提出新问题:隋唐帝国如何调动陆上、海上力量破解高句丽这一“辽东—黄海”格局?高句丽又如何防御来自西部的进攻?对于这些问题,容另文专论之。
[1]李宗勋、冯立君:《试论高句丽与慕容鲜卑对辽东地区的争夺》,(韩国)《白山学报》第83号,2009年;冯立君:《高句丽“西进”辽东问题再探讨》,《东北史地》2015年第3期。
[2][韩]尹明喆:《高句丽海洋史研究》,汉城:四季出版社,2003年;张晓东:《唐太宗与高句丽之战跨海战略——兼论海上力量与高句丽之战成败》,《史林》2011年第4期。
[3]《三国志》卷三十《韩》。
[4]《史记》卷一百一十五《朝鲜列传》。
[5]《晋书》卷九十七《四夷》。
[6]魏存成:《汉唐时期中国通往朝鲜半岛和日本的文化线路及文化交流》,《吉林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
[7]《魏书》卷一百《百济》。
[8]金锦子:《论百济与北魏的关系——以百济的上表文为中心》,《东疆学刊》2006年第4期;韩昇:《“魏伐百济”与南北朝时期东亚国际关系》,《历史研究》1995年第3期。
[9]陈尚胜:《分裂时代的外交竞争——魏晋南北朝中韩关系述评》,《中韩关系史论》,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金锦子:《五世纪中后期的东亚局势和高句丽、百济的外交竞争》,李宗勋主编:《中朝韩日关系史研究论丛》,延吉:延边大学出版社,2006年。
[10][韩]余昊奎:《5世纪后半期—6世纪中叶高句丽与百济的国境变迁》,《百济文化》第48辑,2013年,第129-152页;[韩]李基白:《韩国史新论》,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第47-48页。
[11][韩]李俊善:《新罗党项城的历史地理考察》,(韩国)《产业技术论文集》第8辑,1980年,第273-290页。
[12]冯立君:《唐朝与新罗、日本的对外贸易机构比较》,李宗勋主编:《东北亚历史与文化》,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1-33页。
[13]朝鲜总督府编:《朝鲜金石总览(上)》1919;《韩国古代金石文资料集(第II册)》,汉城:国史编纂委员会,1995年。
[14]《三国史记》卷四《真平王》;卷三十八《职官上·船府》。
[15]《三国史记》卷五,真德王二年(648年)。
[16][韩]徐荣洙:《四至七世纪韩中朝贡关系考》,林天蔚、黄约瑟主编:《古代中韩日关系研究》,香港: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1987年,第8-10页。
[17]姜维公:《南朝与北朝对高句丽政策的比较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4年第4期;刘子敏:《高句丽与南北朝的关系》,《中朝韩日关系史研究论丛》,延吉:延边大学出版社,1995年;韩昇:《“魏伐百济”与南北朝时期东亚国际关系》,《历史研究》1995年第3期;李凭:《魏燕战争以后的北魏与高丽》,《文史哲》2004年第4期。
[18]李宗勋、冯立君:《试论高句丽与慕容鲜卑对辽东地区的争夺》,(韩国)《白山学报》第83号,2009年,第136-141页。
[19]孙光圻:《中国古代航海史》,北京:海洋出版社,2005年。
[20]魏存成:《中国境内发现的高句丽山城》,《社会科学战线》2011年第1期;魏存成:《朝鲜境内发现的高句丽山城》,《边疆考古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