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良:在黑暗深处寻找光明
2015-12-08刘建珍
刘建珍
王久良:在黑暗深处寻找光明
刘建珍
历时五年拍摄制作,“垃圾摄影师”、独立纪录片导演王久良带着他的新作《塑料王国》走进公众视野。
敲坚冰的人
垃圾中玩耍的孩子。
《塑料王国》披露了各国废旧塑料进口到中国后,被以粗放的方式进行回收处理,继而引发部分地方环境严重污染的现实。《塑料王国》26分钟剪辑版一经向媒体放映,旋即引起公众对塑料回收行业的热切关注,同时,片子也招来了塑料行业的一些质疑声。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引起舆论风暴。
2008年,王久良开始关注自己所生活的北京城的垃圾处理情况,两年时间骑摩托车跑了1.5万公里,走过了北京周边500多座颇具规模的垃圾场,拍摄了1万多张照片以及超过60小时的视频资料,推出《垃圾围城》系列摄影作品及同名纪录片。《垃圾围城》受到了很大的关注,也正因此片,王久良被外界冠以“垃圾摄影师”之名。
此后半年多的时间里,有超过200家国内外媒体进行了报道。最终促使北京市政府作出决策:从2010年夏天开始,投资100亿元,在未来的5~7年内,对北京周边的近千座垃圾场进行集中治理。
这次,为拍摄《塑料王国》,王久良从2012年5月到2014年9月,其间除了过年几乎全部时间都处于工作状态,包括整理拍摄素材以及参加国际纪录片提案大会的时间,共拍摄视频素材200多小时。这期间到过河北、天津、山东、江苏以及广东等多个地区。
王久良介绍,《塑料王国》是一个综合的调研项目,并非单单一个纪录片的创作。在整个调研过程中,他寻求的是有关这个产业尽可能多的信息,并最终形成文字、图片以及视频相结合的多媒体产出。“因为我知道现状的改良需要多层面的传播,不能仅仅限于一部纪录电影。”
对于《塑料王国》,王久良坦言,影响力可能不会比《垃圾围城》明显,“毕竟,相对于一个城市的垃圾治理,解决全球范围内的污染跨国转移,是很困难的。”
但他正努力从国内国外两方面着手,撬动改变的力量。“一块坚冰没人去敲动,它不可能自己融化。一个再顽固的东西,总得有人去改变。”
接力赛的第一棒
接触塑料行业粗放回收这块坚冰,源于一些疑问。
2011年4月,王久良去美国旧金山湾区参观并访问那里的垃圾回收系统,可当他参观位于奥克兰的一家大型垃圾分拣工厂时,工厂经理却告诉他,他们的垃圾在初步分类之后,塑料和纸几乎全部被运往中国进行最后的处理。
为什么会运去中国?中国又是怎样对这些垃圾废品进行最后的处理的?难道有更先进的技术?带着这一系列疑问,王久良回国之后便开始了对“洋垃圾”的调研。
他的调研重点放在了国外的废旧塑料如何在中国进行回收。他对每个环节的很多人物都做了采访,拣垃圾的人、分解垃圾的人、制造塑料机械的人、开工厂的人等,跟这个产业有直接或间接影响的人,都进行了深入接触。
然而看到的种种却让他痛心不已。这个行业并没有再回收产业宣扬的那么朝阳和绿色,只有最顶端的群体获得了最大的利益,并没有给真正生产一线的人们带来想要的幸福。
“对于分拣工人来说,因为废旧塑料里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他们所处的环境气味很难闻,影片里有人描述常年闻着都麻木了,闻不出味道了。但更主要的还是危险,垃圾里有很多有毒有害甚至腐蚀性的危险品,有个老太太不懂外文,打开一个塑料瓶,其实里面是氢氟酸,结果把关节都烧坏了。”
“垃圾很脏,要想回收必须洗净,很多时候在清洗过程中需要加入洗衣粉等清洗剂,有时还需要加入火碱。清洗的过程需要大量的清水。这些水基本取自地下,变成污水后大多又是未经任何处理直接排放。我去过的无论是华北、华东还是华南的废旧塑料产业基地,附近的河流、湖泊无不是重度污染,那些脏水河里鱼虾死绝,连水草都没有。”
“相对于地表水污染,给当地居民带来更大麻烦的是地下水污染。在华北的两处废旧塑料加工区,地下水早在十几年前就不能饮用,村民只能靠买水度日。单是一个地方,相邻几十个村庄的人不能饮用地下水,这一片区域光卖水的车就有四五百辆,俨然形成了一个新的产业。”
“还有空气污染,焚烧废塑料产生巨量的废气,影响了整个区域。有一个女老板在影片里说,我都不敢要孩子,孩子都是在干这活以前要的。”
……
根据2011年到2013年的海关数据,我国每年进口废旧塑料的数量是800多万吨。但王久良认为“仅一个美国加州,2011年进入中国的废旧塑料就125万吨,算上其他国家,多个地区输入的塑料,800万吨这个数据根本站不住处脚。”
“此前我们一直宣称垃圾回收百利无一害,但资源回收产业是在大众视线之外的盲点。我觉得把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非常必要。”
“我希望这个产业良性发展,这是出发点。就像接力赛,我是第一棒,先把问题呈现出来,然后再调动资源追踪问题,解决问题。”
维权意识启蒙
我国作为一个最大的廉价商品生产国,有旺盛的原材料需求。完全一刀切,取缔洋塑料入境,在他看来是不可能,也是没有道理的,况且我国自身产生的塑料也得回收。
“我不是反对塑料回收行业,而是反对以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处理。废旧塑料进入中国后,我们为什么没回收好?”
王久良认为,政府应该负监管责任。首先,海关监管不到位,我国废旧物资进口法规中有明确规定,哪些可以进口,哪些不能进口,哪些禁止,哪些限制进口,但在实际操作时,执法、监管走了样。
他向记者介绍:“废旧塑料,我们进口的应该是,可作为再生原料的废旧塑料。如果是从生活垃圾里分类出来的废旧塑料,必须经过彻底的清洗和粉碎。而实际上我们在中国看到的,几乎全是连分选都没分选的。”
在加工生产环节,环保部门也负一部分监管责任。
环境监管隐藏了环境成本。王久良认为,廉价商品生产需要非常低劣的成本,当非常大的需求遭遇一个非常低的环境监督准入及监管门槛时,问题就接踵而至。
工人在分拣塑料。
解决问题,王久良主张两条腿走路。一方面在国内形成强大的舆论漩涡,对当地政府和企业形成持续的加压,促使他们改变。另一方面,他更多把个人目光放在国外,一个巴掌拍不响,要让垃圾输入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正视问题并从源头上撬动改变的力量。
“生活垃圾的塑料和纸张,完全可以回收。但如果美国不分拣,就给我们加钱。”
政策调整和资金支持,在他看来非常关键。
他向记者举例,在日本,每处理一吨塑料水瓶,当地政府会资助20000日元(约200美元)补助。塑料免费给企业,新产品收入归企业所有,在环境友好的情况下,企业负责处理好回收。而如果仅仅免费提供塑料瓶,不给补助,企业是没法生存的。
“我国不但不是免费给,而且当地政府还要收费。”这样一来,各环节不当操作可以预见。
王久良和他的《塑料王国》,似乎触动了整个再生资源行业的“奶酪”,质疑和反击随之而来,但最让他痛心的是污染受害者维权意识的缺失。
“我经常被地方政府阻挠,甚至也被抓过,但真正的阻碍力量却不是他们,让我感触特别深的是,这样一个肮脏的环境,给当地居民带来了伤害,但你发现,阻碍你的,不仅仅是官方阻力和地痞流氓,而是任何一个当地的人,他们变成一伙,捍卫自己所谓的利益,这个骨子里的愚昧让我触动非常大。”
“救环境不如救民心!当遭到环境污染损害的时候,我们不要怕,要拿起法律的武器,去积极抗争,争取你的利益。”
他希望自己的片子能让深受其害的公众意识到环境污染的严重性,启蒙、鼓励人们对污染进行反抗、批判,畅通维权渠道,打破力量失衡的现状。
绵绵乡愁
2008年拍摄《垃圾围城》,王久良用朋友的赞助、自己的稿费及积蓄支撑,但到《塑料王国》时候,他明白了,“不可能借钱,这种模式是不健康的,也是不可持续的,我必须联合可联合的力量。”
《塑料王国》得到了纪录片基金会CNEX和阿里巴巴基金会的支持,可即便如此,王久良的拍摄团队还是请不起助理。《塑料王国》拍摄团队开始四个人,慢慢地,四个人变成两个人,直至现在就他一人。
纪录片是国家的相册,可当镜头聚焦了现实问题,重重阻力排山倒海而来。
聊至深处,他笑问记者:“你知道我挨过多少打么?”
王久良很少在媒体上谈多难,怎么被打。“我知道其中的凶险,但不值得说,选择是你的权利,你完全可以选择不被打,所有的打击在预料之中。”
当被记者问到,有没有坚持不下来的时候,他苦笑道:“时刻都在纠结之中。做记录片很难,纪录片这种载体受限于现实,效率低下,而且不自由。”
2015年2月,王久良在耶鲁大学讲演。
这些年,有些公益纪录片同行逐渐放弃,走进体制内。他表示理解,“除了无力感,必须考虑经济现实。”
未来,他计划用剧情片 、故事片来制作,这样更自由,但主题依然是关注环境。
王久良表示自己关注环境,是基于真正的乡愁,来自根深蒂固的童年烙印。儿时家乡的鸟语花香、蓝天白云、潺潺小溪让他念念不忘,而现在即使是边缘的乡村也遭到了无孔不入的污染。
“我们的童年不是现在这样的。你看,美国加州一年四季花开着,空气里都是花的香味,林子里都是红杉,小松鼠跳来跳去,各种各样的鸟,河到入海口了都是清澈见底。这都是存在的。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们不能光羡慕,要有行动呐!”
2014年底,王久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前往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进行为期半年的学习。《塑料王国》在伯克利播放后,现场观众热泪盈眶,纷纷表示联合抗议并筹资募款。伯克利市政府、加州州府、美国环保署都引起了高度重视,与他进行了沟通。
“9月份回到美国,我还要做大量工作,我要让美国民众了解自己产生的垃圾,最终给大洋彼岸的中国人带来了怎样的伤害。”
王久良表示,除了美国,接下来他还要去欧洲、日本等洋垃圾输出国,让他们自己看输出的垃圾在中国发生的一切,促使他们去反思和做出改变。
《塑料王国》在国内产生了效应,也已引起新华社内参的介入,王久良希望能够借此影响到国内高层的决策,改良这个产业。
“很多我们拍摄过的地方,见到了久违的蓝天。”
8月,《塑料王国》纪录长片即将推出,他计划在国内进行尽可能多的公益播放,引起相关部门以及全社会的关注。
接下来,王久良将筹拍《塑料王国2》,挖掘整个产业背后深层次的东西。他计划用自己的镜头把这里的肮脏告诉世界,并默默期待着能和它永远不见。
(本文图片由王久良提供)